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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回憶(3)

  八音本來盼著大哥哥回來的,她想大哥哥要是回來過年,自己就不走了,和大哥哥一家一塊過年會熱鬧的,也新鮮。往常在隱山鎮就是和娘兩個人,一點也不熱鬧,娘一到過年就愛哭,她不知道娘哭什麽,她問娘你是哭俺大大?娘搖搖頭,說他死了清靜,下輩子也不會想他。真的,娘遭的罪太多了,一身傷痕都是爹打出來的,還一邊斷了一根肋骨,一走路就軟軟的。後來八音漸大,有點猜出娘在哭什麽了,娘在哭她的命苦,哭她太孤單,好像在哭家裏少個男人似的。那時八音還小,隻知道柴叔一來,娘就高興得像個小孩似的,梳洗、打扮,還會臉紅。柴叔一走,娘就丟了魂似的。有一次要過年了,柴叔要走,娘沒挽留,給他收拾了一囤子年貨,紅棗、麻花、核桃、糖坨裝得滿滿的。柴叔不要,娘說帶回去吧,過年給孩子們吃。柴叔挑著擔子走了,娘站在門口淚就嘩嘩往下流。後來八音漸大,就勸娘說你把柴叔留下吧,娘歎口氣,說怎麽可能,人家是有家的人。

  大哥哥至今沒回來。

  八音猛想他可能會在隱山鎮過年。這是個機會,他以為大嫂和孩子們還在城裏。八音問大嫂,大哥哥會回來的吧?大嫂說會的。她回答很堅定。怎麽能不回來過年呢。她想即使俺娘幾個不在家,他也應當回來的。家裏有兩輩老人,還有一大家人,他是長孫,祭祖,給老人拜年都要他領頭。她想他肯定要回來的。

  但柴知秋沒有回來。

  一直到年三十晚上,草兒窪到處是鞭炮聲了,柴知秋還是沒回來。天易娘去村口院門外看了不知多少次,沒有。

  柴知秋出事了。

  柴知秋這趟外出,想把生意做大一點。妻子和孩子們為了買地去逃荒,使他愧疚。那天經過隱山鎮就沒停腳,他往那個巷口看了看。趕緊扭轉臉走了。他看見八音娘了,她正在攤點坐著,兩手捂在臉上,很冷的樣子。他不能去見她。他覺得這時節去會八音娘有些良心不安。

  柴知秋一直去了八王集。

  八王集是這一帶最大的糧食集散地,他想做糧食生意。以前偶爾也做一點,很小,他怕弄砸了。這趟有點發狠,那天從八王集一次買下二百斤黃豆,挑起來就走。鄉下到處缺糧,他要去最缺糧的地方,越遠越好。二百斤黃豆壓在肩上,扁擔沉得入肉。瘦瘦高高的柴知秋不斷換肩,扁擔一時放左肩,一時放右肩,一時放脖背上,換一次就輕鬆一點。柴知秋換肩的姿勢很好看,腳下不用停,而且越快越好,趁扁擔悠地顫起的時候,用手腕一撥,挑子溜溜打個轉,扁擔已落在另一個肩上。那天下著小雪,柴知秋除了歇息吃飯,一天跑了一百多裏。尋常人空手走路,走不過推車的,推車的走不過挑擔的,挑擔的總在一路小跑。柴知秋落腳在一個小村,第二天一天就賣完了。這一趟就賺了二十多塊。柴知秋心裏高興,顧不得疲勞,又連夜返回八王集,跑得兩腿抽筋。

  柴知秋一連幹了幾趟,很賺了一筆錢。賺了錢心裏就踏實多了。

  這天八王集晚上有搭台野戲,柴知秋犯了戲癮,決定歇一天聽聽戲。晚上他下了一趟館子,吃了四個燒餅喝一碗羊肉湯,吃得飽飽的渾身冒汗,揣好錢就去了鎮外。戲台搭在鎮子外頭的麥地裏。

  麥地裏搭戲台是常有的事。那時地薄,一個冬天下來,麥苗兒還是細細的稀稀的,橫著看幾乎不見青綠,順著壟才能看到麥苗。過去有錢大戶人家就請來戲班子,把戲台搭在麥田裏,說是請鄉鄰們聽戲,實則另有用心。幾萬人擁來,不要說大小解肥田,單是腳氣沉入地裏,就有一股肥力。當時踩得一地稀巴爛,麥苗兒本來就稀嫩,天明一看蹤影全無,一地麥苗都踏爛了。可是開春一場雨,那麥苗如有神助,從土裏鑽出來噌噌往上冒,幾日工夫就長得油綠一片,不用說準是一季好收成。古話說“麥收戰場”就是這個道理。柴知秋往鎮外走著時還在想,來年冬天我也請個戲班子,在麥田裏唱他一台大戲。正這麽想著的時候,突然從近旁的黑影裏躥出幾個人,一陣拳打腳踢,有人低喝:“快把你的錢掏出來!”柴知秋幾乎被打暈了,這事來得太突然,就拚命抵擋,兩手死死捂住懷,不讓他們掏錢,同時大喊:“救命!”這時路上倒是有不少行人,都是去聽戲的,但黑暗中打鬥都不知因著什麽事,就沒人敢上來救援。八王集曆來流動人員多,成分複雜。誰也弄不清這些人是哪個路數的,都離得遠遠的袖著手看。

  柴知秋拚命護住錢,頭上臉上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腳棍棒,血頭血腦,終於倒在地上。幾個人從他懷裏掏出錢,飛也似遁入夜色中。柴知秋三天三夜一直昏迷不醒。他被人認出來是那個做小生意的老柴,就有熱心人把他抬到他落腳的小客棧裏,店主倒也熱心,為他請了醫生,煎藥灌下去。醫生說這人內傷很重,生死難說,說看他造化了。

  第四天一大早來了一個女人,那女人帶一個推車的小夥子,一路打聽到小客棧,說是老柴的親戚要把他帶走,就結了店錢,付了藥錢,把柴知秋抬到車子上蒙上厚厚的被子推走了。那女人挑著柴知秋的空擔子隨在旁邊,走得風急馬快,出八王集一直往北去了。

  柴知秋一身滾燙,仍在昏迷中。

  這個年過得心慌意亂。

  柴知秋大年夜沒回來,柴姑堅持說是被土匪綁票了,讓大家趕快去找,說不找就沒命了,讓三爺爺趕快張羅賣地贖人。她說得急急抖抖的,手上的拐杖直往地上敲。孫子孫媳們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就騙她說你放心吧俺們這就分頭去找!然後各自回家過年去了,隻剩下三爺爺和二爺爺守著她。不一會兒二爺爺也走了。平日二爺爺很少來,大年夜不能不來一趟。也就是看看。

  過一會兒天易娘來了,臉色很難看,但她沒說什麽。這件事讓她極為尷尬。

  柴姑知道天易娘來了,說天易娘你別發愁,他們都去找了,會找回來的,咱賣地贖人,讓他們開個價,藍水河邊不是還有幾百畝地嗎?那是我的養老地,我不要了。把它賣了還能賣幾個錢,把我孫子贖回來,再不夠把我的棺材也賣了,天易娘就流下淚來,知道奶奶在說昏話,她早就沒有養老地了,二十年前就賣了。那一次也是為了救人,還是經楊耳朵的手賣的。奶奶忘了,藍水河邊那塊地是她手上最後一塊地。可她一直以為她還有地,她有賣不完的地,那麽多土地,怎麽能賣得完呢。

  大瓦屋蓋起的第二年。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整個草兒窪都在沉睡中,幾顆寒星閃爍在荒原上空。突然從夜色中躥出一群馬隊,那馬隊上的人在逼近草兒窪時突然點起火把,然後迅速包圍了柴姑的寨子。村裏人們都被驚醒了,紛紛跑出來看,但很快被土匪用槍用棍棒打回各自的草屋,有幾個人被打死了。草兒窪一時人喊馬嘶,亂成一團。柴姑和夥計們都起來了,拿起家夥和土匪隔牆打起來,槍聲響成一片。事情來得太突然,夥計們幾乎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已有幾個人倒下。老佛不斷放槍,大聲吼喊著什麽不會隱蔽,肩膀上被打中了血直往外流。柴姑看情勢危急,這樣打下去沒什麽好結果,趕緊讓夥計們住手,不就是想搶東西嗎?讓他們搶好了。土牆內停止了抵抗,土匪很快撞開寨門一擁而人。這一夜他們搶走了一倉糧食,從被窩裏抓走了柴姑的大兒子白山。在抓走白山的時候,柴姑和夥計們試圖搶回來,但土匪用搶指住他們,說你們動一動這孩子就沒命了,想要孩子拿錢來換。然後把白山扔上馬背又呼嘯而去。好一陣還能聽到白山在曠野裏撕心裂肺的哭喊。

  白山被人綁架半個月沒有消息。

  柴姑一臉冷凝著不和任何人說話。茶天天向柴姑說,你得想辦法把白山找回來,你不能這樣。柴姑不吭聲,柴姑一天飲幾瓢涼水。茶奪下她手裏的木瓢扔在地上尖叫起來,說你咋不說話你是塊木頭哇?你這個沒心肺的女人白山是你兒子!

  柴姑愣愣地看著她,還是不說話。

  這天傍晚,草兒窪來了一個人,說要見柴姑,老佛扯住他耳朵扔到柴姑麵前。

  柴姑說你是什麽人?

  那人見柴姑橫眉立眼,心裏有些膽怯,抖抖索索從懷裏摸出一隻血糊糊的耳朵遞給柴姑,說這是俺掌把讓送給你的。

  白山的耳朵!

  柴姑一下子明白了,血往上直湧。她接過耳朵看了看,說你們掌把是哪一個?

  那人搖搖頭,說俺掌把不讓說。

  柴姑深吸一口氣,把耳朵又扔給他,說不讓說你就別說,回去告訴你們掌把,就說柴姑不吃這一套!

  那人轉身欲走,柴姑又喝住:“站住!”

  那人打個哆嗦站住了。柴姑對老佛說:“把他兩隻耳朵都割下來!”

  那人撒腿就跑,被老佛一腳踢倒。茶突然衝過來,說:“老佛甭甭甭!不能割他耳朵,割了白山就沒命了!”

  老佛揪起那人,看住柴姑。

  柴姑說:“割!”

  老佛拉住那人去廚房找菜刀。那人嚎起來賴在地上不走,說不關我的事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什麽什麽的。老佛不懂他說什麽,兩手扯住他耳朵一使勁撕下半截,那人慘叫一聲,一蹦老高。

  老佛捏住兩片半拉耳朵,血糊糊,看看,不甚滿意的樣子。

  柴姑揮揮手,那人捂住耳朵跑了。

  茶大哭起來,說完啦完啦白山沒命了!

  幾天後,有人在草兒窪外頭的一道河溝裏發現了白山的屍體。白山遍體都是傷,肋骨全斷了,眼珠子被摳了去。

  茶抱住白山的屍體昏了過去。

  草兒窪很多人跑來看熱鬧,有罵土匪的,也有罵柴姑的,罵她心太硬。有一老人對柴姑說:這種事你不能硬來,要什麽就給他什麽,保命當緊。

  柴姑提槍跨馬疾馳而去。

  柴姑在荒野裏轉了三天,毫無目標,最後把彈藥全打在一塊石頭上,石頭被打得黢黑。

  回到草兒窪,柴姑的精神就失常了。一個多月,她幾乎沒出過門,麵色枯黃,目光呆滯,長長的頭發不再梳洗如枯草樣披散著。

  整個草兒窪悄無聲息。

  開始幾天,茶做了飯給她送去,就是往桌上一放:當!一聲,轉身就走。她非常恨她。但後來看她這樣子,又有些可憐她了,就勸她吃飯。柴姑有時吃一點,有時隻喝點水。突然有一天抱住茶大哭起來。

  後來柴姑終於打聽到,這是一個叫老刀的土匪幹的。老刀的名字她聽說過,是過去聽黃煙袋說的。那年黃煙袋病危,柴姑聞訊去看他。黃煙袋握住她的手,把所有土匪的名字都告訴她了,說世道很亂,姑娘我幫不上你什麽了,你要當心,你記住那些土匪的名字,有事就是他們幹的。說完就斷了氣。柴姑握住他的手,手上全是涼漬漬的汗。那時柴姑還在想,能有啥事呢?我又不會去招惹他們。

  很快,柴姑打聽到老刀的下落。

  她要去找他報仇。

  茶又勸她,說你別去,要吃大虧的。柴姑說你別管。我得去找他,我自有辦法。

  柴姑先去找了鬼子。鬼子住在荒原腹地,距草兒窪有二百裏地,住在一個叫二壩的地方。他手下已有一千多人馬,專打荒原上的惡勢力,平常就是東征西討,土匪望風而逃,在老百姓中間很有威望。他曾帶人從狼群裏救過柴姑,柴姑對他印象不壞。

  鬼子已成為這片荒原的主宰,沒有哪股土匪是他的對手。

  柴姑找到鬼子,鬼子臉上的疤痕油光發亮,鬼子發福了。柴姑把來意說了,鬼子說行,我早就想把老刀宰了,這小子太可惡!鬼子說柴姑你得給我三十石糧食,我的士兵得吃飯。

  柴姑的心收了一下,三十石不是個小數字。但人家說的合理,人家替你報仇,當然不能餓著肚子。就說行,你派人去拉吧,我要老刀的頭!

  柴姑離開鬼子兵營的時候,心情很壞。她駐馬望著遙遠的東北方向,長白山正從雲端裏緩緩升起,她知道那是幻覺,長白山大森林距這裏幾千裏,她根本看不到,可她覺得看到了,她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場導致家族滅亡的血腥屠殺。柴姑淚流滿麵,她自言自語說我又卷進一場新的仇殺裏去了。可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你不得不卷進去,孩子被人殺了你不得不卷進去。

  鬼子在派人拉走三十石糧食一個月後,派人送來十顆血肉模糊的人頭,唯獨沒有老刀的人頭。鬼子捎來話說,我不能騙你,這裏頭確實沒有老刀的人頭,可我不會放過他,又讓他溜掉了,我早晚得殺了他。他說讓柴姑有事再去找他。

  柴姑看著那一堆人頭愣了半晌說不出話。後來她對來人說,替我謝謝鬼子,你們把人頭帶走吧,你們告訴他我不會再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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