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姑越發看不慣她怯懦的樣子。朵朵怯懦猶疑的神態讓她想起老三,老三就常是這樣的。想起老三她就惱火,他背叛了她,一走再沒有消息。
朵朵在野外時常很憂鬱。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老是不開心。羊群簇擁著她,一時低頭啃草,一時撒歡兒打架,朵朵揮揮鞭子把它們趕開,並不真的打在羊身上。
她愛她的羊群,她僅有的歡樂都是羊群給她的。大多數時候,她都是隨著羊群走,由它們在荒原上遊動。有時走得太遠了,會冷不丁碰上幾條狼。朵朵並不怎麽害怕,幾條狼隻是遠遠地看著,大白天並不敢向她和羊群進攻。那時羊群會很快收攏成緊密的一團,帶角的公羊們自動站在外圍,向著狼的方向虎視眈眈。如此僵持一陣,幾條狼隻好知趣地繞道走開。羊群看狼走遠了,便又歡叫著散開吃草嬉戲。這情景已出現過多次,每次過後,朵朵都有說不出的欣慰。她感到不是她保護了羊群,而是羊群保護了她。
朵朵依然憂鬱著,帶著她的羊群到處遊蕩。
遠處的荒原上,有時可見幾座庵棚,還會有炊煙。她覺得那裏有些神秘。那些庵棚裏都住些什麽人呢?他們從哪裏來?
終於有一天,她發現一個少年從遠處一座庵棚裏走出來。那少年漸漸走近了,後頭跟一隻羊。少年瘦瘦的,頭發有些蓬亂,那隻羊也很瘦小。他怎麽隻有一隻羊?自己卻放了這麽一大群。朵朵沒覺得那少年好笑,反覺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少年並沒有走來,在一座沙丘上停下。他顯然從遠處看到了朵朵和她的羊群,可他沒有走來。少年彎腰在草叢上掐了一片草葉,放在嘴邊“嗚嗚”地吹,如簫音如抖風,聲音有些淒迷,一下子打動了朵朵。那是一種倏然而又孤獨的聲音。朵朵想走過去,卻沒有勇氣,她還沒有和陌生人說過話。少年已經仰麵躺在沙丘上,麵朝天繼續吹奏,就有嗚嗚咽咽的聲音隨風飄來。朵朵不知道他吹的是什麽東西,怎麽能吹出這樣的聲音。
朵朵心裏咚咚直跳。
以後朵朵就老是看到那個少年。
有時遠遠的,隻一個瘦瘦的身影。
有時近一點,能看到他蓬亂的頭發和一雙黑漆似的眼睛。那頭青山羊突然前腿躍起,把一雙銳利的大角劐向空中,那隻羊長得很快,已經很肥壯了。
他們沒有任何接觸,但他們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偶爾遙遙對視一眼,又趕緊轉過身去。
朵朵覺得牧羊的生活有了新的內容。
以前她老是懶慵慵的有氣無力,就像她揮出的鞭子,她在心裏咀嚼的都是自己的憂傷。現在不同了。回到家躺在床上吃著飯走著路都在想著那個少年和他的那一隻羊,耳際飄蕩著嗚嗚咽咽的聲音。她相信他比自己更不開心,是因為貧窮嗎?
朵朵起床比以前早了,總是吃點飯就匆匆把羊趕出去,她渴望盡快看到那個少年。她知道她隻要出現在荒原上,那個少年就會從遠處那個庵棚裏走出來。
他們依然遙遙相望。
少年把草葉含在嘴裏,就有嗚嗚咽咽的聲音飄來,那聲音有些奪魄。
朵朵的心醉了,她的臉頰像停著一片紅雲。
多少年過去了,老大沒有任何回頭的跡象。
他像一塊頑石矗立在老黃河沿上,任憑風吹雨打依然孤獨地看守著他的黃河軀殼。那是他精神的家園。
唯一改變的是他的住所,原先的庵棚倒塌了,又蓋了一座小泥屋。他結結實實地住在裏頭,似乎表明著他的荒唐和固執。
沒有誰伴著他。
白羲再沒有來過。那條優秀的獵狗也棄他而去了。老大時常會想起白羲,當初他就沒指望它守著他,他知道自己無可救藥,就像柴姑迷戀土地一樣無可救藥。白羲也無可救藥,它不屬於任何人,它隻能屬於荒原。
那一年老二來找過他。
老二曾希望老大能和他聯起手來做點什麽,最起碼能回到石窪村去,重新分享柴姑和她的羊群。老二對柴姑的土地沒有興趣,至少那時是這樣。但他對柴姑的羊群卻有深刻的印象和好感,那些羊又肥又嫩,一天宰吃一頭,也能吃個一年半載的。守在這光禿禿的河灘上,清湯寡水地過日子不是憨熊嗎?當然更吸引他的還是柴姑,他無法忘卻柴姑羊脂般的肌膚和交媾時的喊叫。在他的記憶裏,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盡管很短。在他勸說老大的時候力圖喚起他的記憶,他相信老大被黃水弄傻了,老大成了木頭人。可是老大跳起來扇了他一個嘴巴子:叭!很響。
老二抹抹嘴上的血,驚詫莫名,說:“哥,你昏頭了!”
老大說:“我沒昏頭。”
老二說:“柴姑和石窪村整個都是咱們三兄弟的,就這麽不要啦?”
老大說:“石窪村沒有了。那地方眼時叫草兒窪!”
老二說:“哥,黃河走了,你不能守個爛河灘過一輩子!”
老大說:“我的事你別管。”老大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混混沌沌的。
老二說:“哥!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得管,你看我一隻手沒有了。”
老大沒說話。老大隻看了看他那隻斷了手的手腕。
老二就給他講了自己的故事,說那個鬼臉叫鬼子的家夥如何歹毒,如何把他綁在一棵樹上,自己如何背著一棵樹走了很多天,最後手腕斷了。他沒講他幹過什麽壞事,也沒講那一對小姐弟救他的事。他希望老大能像從前一樣聽到有人欺負他的兄弟就火起來。
老大說:“我不管。”
老大沒火。老大沒脾氣了。
老二說:“哥,你得管!”
老大說:“我不管。”
老二還說了一些什麽,老大就吼了一聲:“滾!”
後來老二就起身走了。
在他離開老黃河沿岸的時候有些悲哀地想,一場大水把什麽都改變了,連親兄弟都不相認了。他知道大哥從來固執,可他不懂他在這裏守候什麽。
天下大著呢。
他想起救他一命的那一對小姐弟,他決定去找他們。老二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當初真不該離開他們的。他們和他素不相識,可他們救了他。當老二在那個冷凝的傍晚重新走進冰霧覆蓋的荒原時,他意識到這個古老的家族真的覆滅了。
十多年後,當柴姑告訴老大朵朵失蹤的消息時,老大的反應仍然是冰天雪地般的沉默。
那是柴姑失蹤的第一個孩子。
柴姑每次走在這條灑滿月光也灑滿風雨的小路上,都有一種飄忽的感覺,仿佛走向天國,又仿佛走向地獄。這條小路是她一個人踩出來的,多少年往往返返,她有點累了,厭了。
有很多次她走出草兒窪踏上這條長滿青草的小徑,都沒有去找老大,隻在中途停下坐在殘堤上發呆。那時她感到的是虛渺和無奈,是煩悶和氣惱,是騷動和不安,那個人,你呀,我不見你!
殘堤外是一條藍水河,據說比黃河還古老。當年和開闊浩大的黃河比起來,它幾乎就是一道小河溝,沒人把它當回事。但黃河從這裏消失以後,人們才突然發現,藍水河其實也很壯闊。特別是藍瑩瑩的水質、波瀾不驚的水麵,不僅讓人感到柔美,還會讓人感到沉靜。柴姑心裏煩躁時,常會久久地看著它。久久地……
夜風從老河底漫上來,沐浴著柴姑的身心,漸漸她的心情有些平靜了。天上星河燦然,仿佛一條天街,一座城市,她被那壯闊的景象吸引著,就有無邊的遐想,天有多高,天有多大?天上有多少顆星星,星星上都有什麽?很多年後,天易也時常呆坐在曠野裏望著星空發呆,那時他並不知道曾祖母曾和他想過同樣的問題。所不同的是天易希望找到答案,而柴姑隻是無聊或覺得有趣。她並沒有打算弄清楚,怎麽弄得清楚呢?自從走出大森林,她就知道地之廣闊天之浩渺是不可測的。她祟拜土地,也崇拜天,但土地就在腳下,讓人感到實在而親切,而天卻高不可攀,也就更加神秘。她隻能用目光去撫摩,用遐想去遊曆,那實在也是一種享受呢。
當她靜靜地坐在殘堤上仰望星空的時候,感到自己和那一片燦然已融為一體,多麽好,多麽美好!
柴姑在心裏感歎著,就有一種升騰欲飛的衝動,於是一躍而起,沿小徑狂奔而去。她的心有些迷亂了。
她時常會這麽迷亂。
她在狂呼亂叫中奔跑,撕爛了自己的衣裳,仿佛要從肋下扯出一對翅膀,變成一隻大鳥騰空而去。當她出現在老大的小泥屋時,已近乎赤身裸體。她的衣裳被撕得一縷縷的,長長的頭發上沾滿草屑和泥土,她摔倒了很多次,臉上流出血來。她看到老大的眼睛充滿仇恨、欲望和渴求。
她知道她的肉體再一次背叛了她。
她和老大已沒有任何共同語言。
當他們像一對惡狼扭打在草席上翻滾時,隻有身體的語言在交談在呐喊在詛咒你還沒死你咋不死你毀了黃河那是天意你是個妖女你是個魔鬼我要你我也要你使勁啊我使勁啦你身子還是那麽軟你還是那麽有力氣你叫啊我叫了啊啊噢噢啊啊啊!……
叫聲瘋狂而淒厲。
叫聲從那座孤零零的小泥屋衝出隨即向四野傳去,黑夜被擊得粉碎,草叢中潛伏的所有動物都在諦聽包括狼。在柴姑忘情的尖叫中,老大會猝然感到這是罪孽。他知道他和柴姑都是老石匠的後人,雖然屬於兩個家族分支並隔了很多代,但到底是一個血脈一個祖宗。當初柴姑落難找到石窪村,三兄弟共謀占有她的時候,曾遭到老鰥夫的激烈反對,老鰥夫罵他們是畜生是狗是亂倫,可他們不聽。那時他們是幹柴是烈火,寧肯不要爹也要睡這個女人。後來老大無數次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回憶起老爹當時暴怒的神態,回憶起由他首先開始的對柴姑的輪番蹂躪,心裏就惶然而懊惱,他甚至懷疑黃河決口是天地祖宗對他們的懲罰。這種時隱時現的罪孽感會在他們瘋狂的交媾中突然冒出來讓他產生片刻的阻隔,真是要命的中斷!
但他已經身不由己,很快又像大河波濤中的一條木船被挾裹著顛上浪峰,又跌人波穀。他和她的身體都已靈魂出竅,隻有肉體的最原始的衝動和宣泄。他在與柴姑的搏鬥中一次又一次意識到這女人的神秘和難以駕馭。他感到他的身下是一條洶湧滾動的大河。什麽東西在複蘇,那是一種久違了的極為熟悉的感覺,哦哦!那是大河的感覺,是的是的她就是那條消失的大河啊!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突然變得異常興奮和神勇無比,他大聲吼喊著,猛烈操縱著他的木舟向河心蕩去,那是一種醍醐灌頂般的快意,於是暴烈的吼喊和連聲尖叫雜在一起像風一樣刮出小泥屋去!
當柴姑披頭散發精疲力竭踉踉蹌蹌往回返的時候,小路兩旁的草叢有一動不動的狼的綠光,連蟲子都屏住了呼吸駭然看著她走過。那時老大歪歪斜斜走出小泥屋,目送夜光下那個漸漸遠去的黑影默然無語。他感到又一次被她洗劫一空。
柴姑像經曆了一次宰殺,沒走多遠就摔倒在地。
老佛托起她就像托起一個嬰兒,小心翼翼往回轉。
每次柴姑夜間外出,老佛都會在半路守候,他從來不去打擾她,盡管他知道她去哪裏,他覺得柴姑怪可憐的。柴姑躺在老佛的臂彎裏,其實神誌是清醒的,隻是沒力氣動彈。她對這個忠實的夥計非常感激,她在心裏早把他看成自己的兄弟。這些年有些夥計走了,又來了一些夥計,但老佛和江伯和茶一樣從沒有過離開她的念頭。現在老佛在草兒窪的作用越來越大,所有的糧倉柴草都歸他看管。老佛食量很大,一個人吃的頂幾個人,柴姑說老佛庫裏有糧你盡管拿去吃,不要餓著。老佛答應著,卻從不偷取一粒糧。江伯每次都多分一些給他,仍顯得拮據。幸虧老婆勤儉,也疼愛老佛,常去挖些野菜來填補,好歹叫老佛吃飽。老佛的胃口好,什麽都能往肚裏吞。
老佛把柴姑安頓好,就去巡邏了。
柴姑沉沉大睡,茶幾次進來都不知道。
茶看她一身淩亂的樣子,想到她和那個男人在草席上翻滾的情景,不由倒抽一口涼氣。柴姑的乳房和下體都腫脹得可怕,到處有血痕和紫塊,當初自己和小喜子在荒原上也不曾這樣折騰啊!天哪,茶掩住嘴,差一點叫起來,就有一種徹入骨髓的痛楚和快感襲來,就像親身經曆了一樣。但她知道自己不會再有這樣的經曆了。小喜子走了再不會回來了,他離開草兒窪其實是離開茶。茶無法留住他,她造就了一個男人,而男人卻棄她而去。茶不怪他,她知道他去找夢柳了,那的確是個可愛的姑娘,也是個可憐的姑娘,她受到那麽大的摧殘和傷害,她更需要小喜子。可小喜子還不知道她是個石女。小喜子離開草兒窪的頭一天夜裏,兩人相擁相抱著哭了半夜,茶卻終於沒告訴他夢柳是石女的事。這太殘忍,她不忍心告訴他,更不想由自己告訴他,她怕引起他的誤解,更怕給那個可憐的姑娘蒙上一層汙垢,那時她想,由他去吧,一切都是緣分。她無法猜想一旦小喜子發現夢柳是石女會發生什麽事。
茶用濕布為柴姑擦洗身子,又怕驚醒了她,草草擦擦手臉就放下了。她知道她現在最需要的是睡覺,她體味過那種消耗一空的疲憊,就輕輕為她蓋好,然後退了出來。
茶回到自己屋裏卻無法入睡。
兩張床上橫七豎八躺著柴姑的幾個孩子,被子蹬翻在地,她走過去重新為他們蓋好。草兒窪的夜風特別涼,即使大夏天也是如此。江伯說這是靠黃河太近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