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6章 大事(2)

  柴知秋目送楊耳朵出了村口,轉臉就回家了。他走得很慢,似乎在想什麽事又好像還沒有想清楚。

  柴老大被抓走,大瓦屋家驚人的平靜。

  這個家族在過去的歲月裏,經曆過無數這樣的事。所有大瓦屋家的男人幾乎都被人抓走過。還有的不止一次被抓過。有的是被土匪抓去的,有的是被軍隊抓去,有的後來回來了,有的再無消息。柴老大被政府抓走,這還是第一次。

  柴知秋也幾乎是平靜的。

  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父子關係一向不好,再怎麽說柴老大也是他爹。他主要覺得這是不可抗拒的,政府要抓人,你能怎麽樣?

  他現在發愁的是怎麽向奶奶說。因為平日柴老大每天晚上都要來老石屋坐一會兒,忽然不來了,她會發覺的。而且他知道奶奶雖說眼力不濟,耳朵卻仍然靈敏,夜晚睡不著覺,大瓦屋家族居住的區域內,任何角落裏有動靜都逃不過她的耳朵。

  柴知秋走進老石屋的時候,柴姑正坐在一把破舊的圈椅裏打盹,腳下蹬一隻火盆,懷裏抱一隻狸花貓。

  這是一個千年不變的姿勢。

  說是打盹,其實醒著。不用掀開眼皮看,光用耳朵就聽得清是誰來了。

  柴知秋沒有立即說爹被抓走的事,說了一些另外的話,比如生意上的事,比如在外頭的見聞。他說得盡量輕鬆一些,他怕這個一百多歲的老祖宗經受不住。

  柴姑在打盹兒,時有輕微的鼾聲。

  通常兒孫們在這裏閑坐說話,她都是這樣的。誰也弄不清她是睡著還是醒著。

  柴知秋說得有些吃力,他在想該引入正題了。柴姑忽然冒出一句:“這幾日黃鼠狼真多。”然後繼續打盹兒。

  柴知秋就存了僥幸,看來奶奶還不知道,那就隔天再告訴她吧。起身就要離開,剛一腳踏出門,柴姑在後頭說:“哪天帶些衣裳。去看看你爹關在哪裏,別讓他受了風寒。”

  柴知秋一愣,站住了。

  他知道的,沒什麽能瞞住她。

  楊耳朵回來得很晚,到柴知秋家時,天已二更了。這一天他跑得很辛苦,又冷又餓。天易娘趕緊給他弄吃的。楊耳朵帶回來很多消息。楊耳朵說這次抓人是鎮壓反革命,不光草兒窪抓了人,全縣都抓了人,昨兒一夜就抓了上千人。鎮壓反革命是上頭布置的,說反革命分子很猖狂,到處搞破壞,搞爆炸,殺人,全縣就有十幾個區、村幹部被殺了,有的全家都被殺死了,不抓不行。楊耳朵特別強調不抓不行!說半樓村一個婦女主任奶子被割下來掛在樹上,可惡不可惡?那婦女主任還是個黃花閨女,可惡不可惡?楊耳朵說得很氣憤。看來在外頭跑一天,他對鎮壓反革命有了新的認識,說到草兒窪被抓的幾個人,楊耳朵說我見到王區長了,王區長說抓的並不都是反革命,有些是可疑分子,要審查,審查清沒問題過幾天就放人。

  柴知秋說:“我爹呢?他不會是反革命吧?”

  楊耳朵說:“你爹的事有點麻煩。”

  柴知秋心裏一緊,說:“怎麽?”

  楊耳朵說:“你爹不是反革命,但你爹吸大煙。按政府的法令,吸大煙就是犯法,犯法就得蹲大獄。”

  “要蹲多久?”

  “說不準。王區長說啥時不犯煙癮了就放出來。”

  柴知秋稍鬆一口氣。天易娘說:“這樣也好!不這樣怕是戒不了煙癮。”

  柴知秋橫了她一眼,卻沒敢說什麽。他知道她說的也有道理,可到底那是蹲大獄啊。

  天易知道爺爺被王胡子抓走,已經是十多天以後的事了。天易對爺爺很少留意,就像爺爺對天易也很少留意一樣。因為父母親和爺爺的關係不好,天易和爺爺就更是隔了一層。天易對爺爺的印象就是曬棺材。那是唯一完整的印象。春天到來的時候,看哪天天氣特別好,爺爺就喊幾個叔叔,把曾祖母的棺材抬到外頭來出風,這是每年春天都進行的儀式。春風柔和,又有回陽之意,圖個吉利。同時曬曬太陽除去一冬的潮氣,順便再油一層生漆,其實就是保養。

  曾祖母的棺材很大,不知是什麽木頭做的,反正每年上一層生漆,已經漆得油光發亮,能清晰地照出人影,用手一敲就有渾厚的咚咚聲。它幾乎已成為爺爺的一件工藝品。爺爺是長子,當初為曾祖母打做這口棺材就是他一手操持的。棺材平日放在老石屋裏,棺頭上蒙一塊紅布,稱之為喜棺。這些名堂天易都不懂,隻是好奇地站在一旁看。那時圍觀的還有一些老人和孩子,就有些熱熱鬧鬧的樣子。爺爺並不和人說話,先是拿開棺頭上的紅布,然後用黍苗做的軟帚把棺材上下裏外打掃一遍,除去上頭的浮塵,一口光鮮黑亮的棺材就在陽光下了。可惜的是棺材頭上少了巴掌大一塊,齊斬斬像是刀砍的。天易看到爺爺在盯住那塊缺角時眉心跳了一下,臉陰陰的,像是觸疼了他一塊傷疤。

  但他沒說什麽,那似乎是一個遙遠的記憶。

  老人們在一旁坐著或蹲著抽煙,說一些過往的故事,大多都和曾祖母有關。天易聽得沒頭沒腦。孩子們在一旁笑鬧,圍著棺材轉,爺爺突然吼一聲:“滾!”都嚇得跑走了。天易也離開一點,但沒有走遠,隻站在一棵樹下發起呆來。

  孩子們都怕爺爺,天易也怕他。這是個古怪而又嚴厲的老頭。天易和爺爺幾乎是生疏的。在他的印象中,連父親和母親與爺爺也沒什麽來往。父親和他早已分家另住。父親和爺爺有時在曾祖母那裏碰上了,也隻是互相望一眼,並不搭腔。各人抽各人的煙袋,默默地圍著曾祖母坐一會兒,然後各自走開。他們父子形同陌路,隻有在曾祖母那裏才能知道他們割不斷的血緣。他們互不侵犯,也不來往,但顯然各人都記著對方一筆賬。

  天易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事,會導致這麽深的隔閡。

  但天易看得出,在爺爺和父親無言的較量中,父親一直是個弱者,他時常回避和爺爺見麵,或者他不願和爺爺再發生什麽不快。可他顯然又不願投降,就隻有回避和沉默。

  事實上,爺爺是整個家族的皇上,沒人敢觸犯他。連二爺爺、三爺爺在他麵前也是唯唯諾諾,一大群叔叔嬸娘看見他更像老鼠看見貓,吱溜一聲都躲開了。實在躲不開迎麵撞上,趕緊打招呼,他卻理也不理,連鼻孔裏哼一聲都不會。他老是邁著碎而快的步子到這裏到那裏,大聲吆喝什麽,你幾乎能到處看到他忙亂的身影,剛才還在院子裏喂豬,轉臉又見他在田裏割草。爺爺的手裏永遠攥著什麽東西,一把樹枝一把青草一把鐵鍁一把鐮刀什麽的,手裏沒東西可攥時幹脆就把帽子拿下來攥在手裏,從來不會空手走路。爺爺走路太急,上身往前傾斜,仿佛隨時都會撲倒,如果是趕幾隻羊,羊們就在他前頭小跑;趕一頭驢,驢會跑得嘚嘚響;即使趕一頭老母豬,那母豬也得搖搖擺擺跑起來,肚子一撞一撞的,跑得吃力而痛苦,否則他手裏的枝條會無情地抽下去。

  天易有時看到爺爺忙亂的身影,不知他幹什麽要這麽忙亂。其實對家族的事情,他從來不管不問的。大瓦屋家上下幾十口人,不論內部還是外部,都會時常發生一些事,比如迎娶婚嫁,禮尚往來,口角糾紛,爺爺從來不參與。二爺爺也同樣不管,他老是挑一副鳥擔到處閑蕩,畫眉或者百靈叫得路人回首。相比之下,三爺爺是老兄弟三人中最有責任心的一個了,大瓦屋家族的大小事他都要過問,但他隻是動動口,出力的活都交給侄子柴知秋,他喜歡這個大侄子。柴知秋聽他的,因為三爺爺公正。

  在天易童年的記憶裏,爺爺從來沒有撫摩過他的頭,或者時常弄點什麽好吃的給他,甚至沒和他說過什麽話。他幾乎不曾注意到這個親孫子的存在,偶爾看一眼,目光很快又滑過去,這個病懨懨的孩子讓他討厭。天易老有吐唾沫的習慣,隔一會兒就吐一下,他老覺肚腸裏有什麽在翻攪,嘴裏苦澀澀的。有一次剛吐過,突然爺爺在背後暴喝一聲:“嘴裏有屎?!”天易嚇得一激靈,回頭看他正惡狠狠地盯住自己。天易從此不吐唾沫,而且從此很恨這個撅著山羊胡子的老頭。他在心裏說你嘴裏才有屎!

  後來天易發現,闔族上下幾乎沒人喜歡這個老頭。他遊離於這個大家族之外,又淩駕於這個大家族之上。某一天突然發火,掄起棍子打人,見誰打誰,大喊大叫,叔叔嬸娘們亂跑,躲瘟神一樣。忽然母親迎麵站住,用眼睛逼視著他,不躲。爺爺的棍子在空中陡然停住了,眼睛一時變得很空茫。他沒敢打下去,也不能放下,棍子僵在頭頂。母親又看一眼那根棍子,轉身走了。她給了他一個台階。但她製止了他的發瘋。爺爺在愣了片刻之後,終於安靜下來,重又邁著碎而快的步子去趕他的羊群或者驢子去了。這時有人打招呼,他會突然打個哆嗦,像是受了驚嚇。

  柴姑第一場驚嚇是因為朵朵。

  朵朵在不經意間長成十幾歲的少女了。

  柴姑的確不曾留意。

  朵朵是由茶帶大的,朵朵的幾個兄弟姐妹都是由茶帶大的。柴姑生孩子的興致很高,生一個又一個。她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奇妙無比的事情,往老大那裏跑一趟,肚子裏就像下了一粒籽,然後肚子就膨脹起來,然後就生下一個孩子。可她沒有耐性養孩子,孩子的哭鬧讓她煩躁不安,為孩子擦屎擦尿這些瑣事更是她不願做的。就像種地一樣,她隻喜歡這個過程,從耕種到收獲,都和夥計們一道幹,幹得興致勃勃。她已經是一個真正的農婦。但對收獲來的大批糧食派什麽用場卻沒有多大興趣,諸如把糧食曬幹人倉把糧食分給每一個夥計把糧食拉到外頭換一些日用品等等,都由江伯、老佛去操持。

  朵朵和她不親。

  朵朵從記事起就沒喊過她娘。

  朵朵小時候喊過的,那時剛咿呀學語,柴姑逗她讓她喊,朵朵含混不清地喊了,把娘喊成狼,柴姑開心地笑起來,用手捏捏她粉嫩的臉蛋,說哦狼女哦哦狼女!

  後來朵朵就不喊了。不管茶怎麽哄都沒用。朵朵藏在茶的懷裏吮奶不抬頭,等柴姑走開了才拔出嘴,兩眼骨碌碌看她的背影,像看一個陌生人。

  那時柴姑一點也不計較。

  後來每當茶當著人麵讓朵朵喊娘的時候,柴姑還會臉紅,還會不自在。怎麽就是娘了呢,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柴姑不願意老。朵朵一天天長大,竟使柴姑有些慌亂。

  她知道這沒什麽道理,可她心理上接受不了。

  柴姑拒絕母親的角色。

  柴姑一生有過許多孩子,可她從來就不是個好母親。

  朵朵懂事了,和柴姑更加疏遠,疏遠到從不主動和她說話。迎麵撞上,朵朵不是躲開就是低頭快步走過。她當然知道這個女人是她的生身母親。她時常遠遠地偷看她,心裏想她真漂亮。可她不親切。

  朵朵從八歲開始放羊,先是跟一個夥計去荒野裏玩耍,後來就單獨趕著羊群去野外。那時她已經十幾歲。

  茶老為她擔心,怕她碰上狼群,她知道朵朵膽兒小。茶說再派個夥計吧,柴姑說我看她能行,膽子要練。她說我七八歲就跟父親去山裏打獵。她不喜歡朵朵膽怯的樣子。以前羊群都是小喜子放養的,後來小喜子去找夢柳了,柴姑沒有留他。柴姑說你去找夢柳吧,啥時想回來就回來。

  十三歲的朵朵成了牧羊女。

  幾百隻羊每日趕進趕出,實在並不輕鬆。每天把羊趕出圈時,茶都去幫忙,拉開柵欄,從裏往外吆喝:“走睞走睞走睞!……”柴姑看見了說你別管,讓她自己來!茶不吭氣,照樣做她的事。柴姑說都讓你慣壞了,茶說我的事你也別管!

  茶很少發脾氣。但茶發脾氣的時候,柴姑就有點怕她。她知道茶和她沒二心。

  到傍晚,茶又早早迎出草兒窪,帶著柴姑的另幾個孩子迎候朵朵歸來。哪天朵朵放羊走得遠一點,回來就很遲,茶就一個人接到野外,往四野喊:“朵朵——朵——朵——”直到看見朵朵趕著羊群從遠處滔滔而來才安心。

  朵朵遠遠看到一個人在村外站著。她知道那是茶在接她,心裏就很溫暖,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她覺得奶娘比親娘親。

  晚上吃飯,朵朵和弟妹們圍在一起,吃得特別香甜。朵朵放羊很累,弟妹們也玩得很累,他們都有很好的胃口。柴姑極少和孩子們在一起吃飯,都是茶做好飯菜單獨為她盛出來,柴姑便端到一旁吃。有時她也去江伯或夥計家吃飯,趕到誰家算誰家。夥計們大都討上老婆了,早已分開吃住。江伯仍是孤身一人,以前草兒窪所有的馬匹牛驢都由他喂養,後來柴姑怕他太累,而且還有許多其他事要他操持,就為他配了一個夥計。那小夥計也是單身漢,就和江伯合夥立灶,吃住在牲口屋裏。柴姑最愛去牲口屋搭夥,江伯燒得一手好飯菜。柴姑在夥計家吃飯又說又笑,和孩子們在一起卻陰晴無定,大多數時候是板著麵孔的,尤其對朵朵。

  朵朵很漂亮,十二三歲已經亭亭玉立,十五六歲就很像個大姑娘了。朵朵體態長相酷似柴姑,隻是要窈窕一些,她的一雙睫毛很長的美目和柴姑一樣又大又亮,但沒有柴姑的幽藍色,也少了柴姑眼裏的淩厲之氣,多了些水靈和嫵媚,加上時常膽怯的樣子,便又添了些令人憐愛的嬌弱。江伯和夥計們都喜歡她,茶更是把她視為己出。

  柴姑卻時常衝她發火:“勾魂似的,看什麽哪!”眼睛卻落在朵朵高聳的胸脯上。她有些吃驚,這小東西真是有些模樣了。

  朵朵並沒有看什麽,更沒有勾誰,她的眼睛就那樣。被柴姑無端嗬斥之後,眼裏就更加水濛濛的,朵朵低頭躲開,淚水也出來了。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