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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場狂風(1)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狂風撲進草兒窪的時候,地主馬坡正摟著八哥睡覺。八哥是他兒媳婦。兩人折騰半夜,很累,都睡得死了。這時大門咣當一聲巨響,屋子猛烈搖晃了一下,兩人都驚醒了。八哥慌慌地爬起身低聲說:“有人撞門!”馬坡側耳聽了聽,說:“是風。”就拍了拍她的P股。八哥鬆一口氣,正要重新躺好,忽然想到什麽,又猛地坐起,急急地蹬上棉褲、披上棉襖,跳下床就往外跑。馬坡說:“你別走。”八哥說:“我得走!”她怕孩子醒了會鬧,更怕瞎眼老太太醒了。她必須盡快回自己屋裏去。馬坡伸手想拉住她,八哥已拉開門,迎著狂風消失了。馬坡在空中又抓一把,卻抓到一把堅硬的冷風。

  這場狂風刮了三天三夜。

  整個草兒窪的草房被刮得像翻毛雞,一縷縷屋草抖抖地豎起然後颼颼地旋向空中,到處拋得七零八落。一頭小毛驢被風挾裹著撒腿往荒野裏跑,後腿彈得很高像要踢開身後的風,狂風卻緊追不舍地躥上去,一伸腿把小毛驢絆了個大跟頭。小毛驢四蹄朝天大叫起來:“啊呱!……”

  狂風把荒原整個揭開一層皮。

  整個大地都在發抖。

  柴知秋是黃昏時回來的。

  那時風還在刮,但已經小了很多。

  柴知秋一根扁擔挑兩個托,托上放兩個小草囤子,在風中打著旋兒往前趕路,身子趔趔趄趄的。他一手按住頭上的帽子,一手抓緊肩上的扁擔,樣子有些忙亂。

  這趟外出有十多天了,如果不是趕著回家給七子成親,他還打算在外頭多待些日子。平時外出一趟就是半月二十天的。賺錢有癮。

  柴知秋是做小生意的。在外頭看什麽賺錢就搗騰什麽:糧食、瓜果、青菜、豬羊、木器、燒餅、麻花,在他眼裏沒有什麽不能賺錢,隻是利有大小。大利、薄利、微利,隻要不怕吃苦,就會有錢賺。從燒餅爐上買一百個燒餅,然後沿村叫賣,一個能賺一分錢,一天賣完就能賺一塊錢,很好了。

  柴知秋的生意之道是不拒微利。

  老話說家有黃金,不如日進分文。柴知秋信這個。柴知秋就是這樣發起來的。

  草兒窪的人都承認柴知秋是個能人,是個生意精。

  但沒人能像他這樣吃苦。

  其實柴知秋並不覺得太苦。他喜歡往外跑。方圓一二百裏內,很多人都認識他。柴知秋穿一件長布衫,戴一頂禮帽,像個教書先生,瘦瘦高高的很惹眼。一般情況下,他都是往來於四省交界的集鎮間,利用物品差價做生意。有時也串鄉,那時便顯得十分悠然,走在鄉間土路上,看著青蔥翠綠的莊稼,心情就格外好:“白蛇女在塔房自思自想,回憶起當年事叫人神傷……”

  路旁鋤地的女子聽到了就笑,笑得哧哧的。柴知秋便把挑子放在樹底下歇一會兒,和那女子說一陣話。有時也幫人鋤一會兒地,教那女子說鋤地得兩腿分開,你看你兩腿夾著不像個樣子。那女子臉就紅了,說你這人說話真難聽,啥兩腿分開夾著的,看你不像個正經人。柴知秋抬起頭,看那女子正火辣辣地盯住自己,心想她在挑逗我呢。但柴知秋不想太隨便了,忙笑道妹子可不能往歪處想,我是正經教你鋤地呢。說著把鋤頭交還她,走到路邊挑起擔子趕路去了。走一段路回頭看,那女子仍站在地邊看他。

  其實柴知秋在外頭有不少相好的女人,他並不想裝正經,可他也不能到處拈花惹草。他明白自己是出來做生意的,必須處事謹慎。而且,他也沒那麽多錢。

  柴知秋要掙錢買地,爭取年年都買一塊地。這是他的大目標。

  柴知秋在外很省儉,很少下店,一般借住老百姓家的草屋、車屋、鍋屋。他很容易就能和人處得好,到誰家借宿,送這家孩子兩個燒餅,一家人都高興,晚上燒麵湯還會送他一碗。柴知秋見多識廣,和人聊天,天南地北都是稀罕事,一屋子都是笑聲。

  柴知秋是個隨和的人。

  柴知秋愛聽戲,從小就愛。自己也會唱,而且有一副不錯的嗓子。但他聽戲一般不花錢。鄉間野戲班子很多,都是有人請來搭野台,大家隨意聽,一聚就是上萬人。柴知秋在外做生意,常會跟著戲班子走,戲班子唱到哪裏,他就聽到哪裏,生意也就做到哪裏。賣五香花生豆,一晚上能賣幾十斤。

  賺錢、聽戲,兩不誤。

  柴知秋在外頭很快活,並不時常想家。

  他唯一惦念的是兒子天易。

  天易時常犯傻,又老是生病,他老是擔心這孩子活不長久。這是最讓他揪心的事。

  柴知秋經過藍水河邊時,往羅爺那裏拐一拐,這幾乎已成習慣。每次從外頭回來,他都要去坐一陣。羅爺不是大瓦屋家的什麽人,但在柴知秋的感覺裏,羅爺卻像一位真正的長輩。

  羅爺幾十年都在藍水河邊放羊,草兒窪有他的宅院,可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裏與羊為伍。

  羅爺喜歡清靜。

  天易果然在羅爺這裏。天還沒黑透,小家夥已脫光衣裳躺在羅爺的被窩裏睡著了。他睡著的樣子像小狗。

  柴知秋心裏就有些不痛快。

  柴知秋不是對羅爺不痛快,而是對妻子不痛快。怎麽不好好照料孩子呢?這麽冷的天這麽大的風,把天易撂在這河邊也放心?娘們兒!

  羅爺看出柴知秋的臉色,說是我把天易帶來的,天易願意跟我玩兒,你別不高興。

  柴知秋說也不能老讓你看孩子啊。

  羅爺說天易娘夠忙的,她不容易,你別不知足。

  羅爺的嗓音很低沉,渾厚。透著某種訓斥和規勸。

  其實柴知秋也就是背後不痛快,並不敢當麵對妻子抱怨什麽。對那個大他五歲的女人,柴知秋從來都存著敬畏之心。如果說他們的家是一條船,妻子從來都是舵手,他隻不過是個能幹的船夫。

  柴知秋服她,因為草兒窪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有她能幹。但柴知秋心裏又存著反叛。她在家裏一切都說了算,時時讓他感到憋氣。

  柴知秋把天易揣在懷裏挑著擔子回到家時,天已大黑。妻子正在喂牲口,拿個拌草棍剛從屋裏出來,看到柴知秋,說:“回來啦?”平平淡淡的。慣了。

  柴知秋說:“把天易接過去!”話就有些衝。

  妻子沒有計較,她知道丈夫為什麽生氣。但她也不想解釋什麽,當爹的心疼兒子沒什麽錯。她知道他生氣不會長久。她常常很寬容地看他發點小脾氣。就拍打拍打身上的草屑,上前把天易抱過來,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說:“你先洗把臉,我這就燒湯。”

  柴知秋不在家時,通常是不燒湯的,一天就是兩頓飯。草兒窪所有的人家都這樣,還有冬天隻做一頓飯的。誰家的糧食都非常有限,莊稼人都懂得省儉。柴知秋回家例外,湯水是一定要燒的,一是要讓柴知秋燙腳,二是順便燒點麵湯好讓孩子們吃點。因為柴知秋每趟回來總會給孩子們帶吃的,比如一摞燒餅一個大壯饃什麽的。

  天易娘這邊一燒火,在外頭玩耍的萍兒、燕兒就發現了。晚上的炊煙在草兒窪是很稀罕的,誰家的鍋屋要是傍晚冒出炊煙來,會引得許多人遠遠地看,那一縷縷嫋嫋升起的炊煙讓人眼饞又讓人嫉妒。就是說這家人要燒湯喝了,要吃第三頓飯了。這第三頓飯對大多數莊稼人來說無疑是一種奢侈。

  萍兒十二歲,燕兒十歲,看上去卻像雙胞胎。萍兒因為整天背著天易,壓得都不長了。傍黑風停時,兩個孩子跑出去玩兒,聽見有人叫:“看!天易家燒湯啦!”兩個孩子抬頭看見,先是一愣,立刻意識到是大大回來了,就趕緊往家跑。柴知秋回來是孩子們的節日。柴知秋正從草囤子裏抱出一個圓圓的大壯饃,足有七八斤重,往案板上一丟:咣當一聲。萍兒、燕兒歡叫著撲過去,柴知秋高興得兩眼眯成縫,伸手摸住菜刀說:“閃開點!當心砍著了。”萍兒、燕兒一伸舌頭,忙退後一點,兩眼還是死死盯住案板。她們不僅是饞,主要還是餓,就像從來沒吃飽過,肚子裏永遠空蕩蕩的。但她們平日不敢說,老說餓娘會罵的。柴知秋揚起菜刀,猛使勁砍下幾塊,萍兒和燕兒一人搶到一塊,抱起就啃。柴知秋說:“慢點!別噎住了。”

  天易娘已燒好熱水,給柴知秋打了半盆,說:“燙燙腳吧!”

  柴知秋一邊燙腳,一邊看孩子們吃壯饃,心裏十分熨帖。看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滿足中又有些酸疼。妻子已經盛幾碗麵湯放在案板上,燈光下一臉倦倦的,卻也透著歡樂。柴知秋的怨氣早沒了,說:“你也吃一塊吧。”

  天易娘坐在一個小木墩上,拿起壯饃掰了一塊填嘴裏,又放下了,說:“我不餓,留給孩子們吃吧。”

  柴知秋說:“多著呢!今晚上都吃飽。吃吧吃吧。”

  天易娘又拿起一小塊,慢慢嚼。

  其實他們家裏有條件天天燒湯的,家裏有錢,也沒缺過糧,但天易娘不舍得。他們要省著錢買地,這是夫妻倆共同的目標。

  要說掙錢,家裏主要靠柴知秋;要說把錢持家,就得靠天易娘了。她的心比柴知秋狠得多,有時晚上天易餓得哇哇哭,萍兒就求娘:“給弟弟做點吃的吧,我和燕兒不吃。”她還是不動心,寧願扯開懷讓天易吃奶。天易六七歲了還在吃奶,其實她的奶水已經極少了。要說餓,她比孩子還餓,家裏地裏忙一天,作為長孫媳婦,整個大瓦屋家族的事也都要她操心,忙前跑後,有時餓得前心貼後背,頭暈眼花,可她硬是撐著,犯暈時就扶住牆站一會兒。

  草兒窪的人都說這女人硬氣。說柴知秋是個會掙錢的,天易娘是個會把家的,不發起來才怪。土改時他們隻有三畝地,本可以劃個貧農參加分地的,可他們夫妻倆都不同意,死活要當中農。工作組說按規定不能想當中農就當中農。天易娘說俺地底下埋著銀元呢過兩年就買地。工作組將信將疑,就問方家遠。方家遠是村長。方家遠說這可難說,到底是大瓦屋家的後人,說不定有些家底,地底下真有銀元呢。後來柴知秋就成了下中農。

  工作組的人就很奇怪,說這夫妻咋不願當貧農呢?又分地又分浮財,明擺的便宜不撿,傻不傻?

  但草兒窪的人都不奇怪,他們太了解柴知秋夫妻了。柴知秋是大瓦屋家的長孫,而那個女人的娘家也曾是幾千畝地的大戶人家,雖然這兩家都敗落了,但他們骨子裏卻是不服窮的。他們的祖上都曾擁有大群騾馬大片土地,現在讓他們當貧農,去分別人的土地和浮財,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種侮辱。

  村裏劃了十幾家地主,最大的地主不過幾百畝地,最小的地主隻有九十幾畝地。可他們畢竟是地主。

  大瓦屋家的老兄弟三人中,有兩個在土改時被劃定為貧農,隻有柴知秋的父親那個古裏古怪的柴老大定為中農。但在人們的眼裏,草兒窪真正的大戶人家仍然是大瓦屋家。

  盡管那座象征著大瓦屋家族富有曆史的真正大瓦屋早已蕩然無存。

  柴知秋在土改當年就買了三畝地,次年又買五畝。

  草兒窪所有的莊稼人都瞪大了眼睛。

  雖然這幾畝地比之他們的祖上顯得微不足道,但問題是他們在買地!而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乃至更長的時間裏,大瓦屋家一直是在賣地的。

  你隻要看著柴姑住的老石屋前後的空地就知道了。

  那一片空地上堆滿了一塊塊的大條石,那些條石都曾是大瓦屋家埋在地裏的界石。在過去的歲月裏,大瓦屋家每賣一塊地,就扒出來幾塊界石,經年累月,竟擺放了很大的一片,足有上千塊之多!

  賣地不賣界石,就像賣牲口不賣韁繩一樣,這是莊稼人祖祖輩輩的規矩。

  因為留著界石、留著韁繩就是留著希望。

  柴知秋一家剛喝完湯,七子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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