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麵上雪壓冰封,
湖底下翻波湧浪。
自從英國遠征軍入侵之後,整個西藏就像一口沸騰的大油鍋,沒有一時一刻能安靜下來。作為西藏首府的拉薩,更成為沸騰的中心。
曲米一戰,藏軍遭到重大損失的消息傳出後,全藏震驚,猶如在這沸騰的油鍋裏,又澆上一大盆滾燙的酥油湯,沸沸揚揚,奔湧不止。連日來,拉薩市的居民,三大寺的喇嘛,還有從各地來的農牧民,紛紛湧到布達拉宮下麵的噶廈政府、大昭寺和駐藏大臣衙門,要求噶廈政府發布征兵動員令,組織全藏僧俗百姓,同洋妖決一死戰。同時要求朝廷派兵,支援全藏僧俗百姓的抗英鬥爭。
這時,隻有石牆環護,綠樹掩映的羅布林卡,依然保持著往日的安寧、清靜和肅穆,因為至高無上的達賴喇嘛已經從他的冬宮布達拉宮移居此地,沒有人敢來打擾他。噶廈政府也不準人們接近羅布林卡。名義上是怕打擾佛爺,實際上是想對達賴喇嘛封鎖消息。
但是,外麵的人哪裏知道,此時此刻,達賴喇嘛的心情並不像這林卡一樣的安寧,他的心裏也有一口油鍋在翻滾,在沸騰。
自從五世達賴羅桑嘉措執掌西藏政教以來所形成、曆代達賴喇嘛必須遵循、刻板單調、一成不變的生活規律被打破了。他說有重要軍政大事要商議,向經師經師,給達賴喇嘛教授佛經典籍的老師。請了假,早晚也無心念經祈禱。剛才侍讀喇嘛來要同他一起學經,他也推說有事,讓他回去了。
羅布林卡意為寶貝林園,位於大昭寺西麵的拉薩河畔,始建於七世達賴格桑嘉措時期。它的舊地,原是一片野羊出沒、雜草叢生的荒蕪之地。荒地中有一眼珍貴的泉水,因此而得名。每年夏天,七世達賴格桑嘉措常來此處沐浴,治療疾病。當時的駐藏大臣為了顯示皇恩,給他修了一座涼亭宮,命名為“烏堯頗章”。名曰“宮”,實際上是個規模不大的休息室。過了一些時候,七世達賴又在烏堯頗章旁邊修了一座名符其實的宮殿,並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為“格桑頗章”。格桑頗章高三層,全部由花崗石砌成。宮內不僅有佛堂、臥室,還有護法神殿、集會殿等。此後格桑頗章便成為曆代達賴執政前的駐錫之地。在他們執政後,這裏便成為夏宮,每年藏曆三月中旬到十月初,達賴喇嘛要在這裏居住達半年之久。
今年,達賴喇嘛提前下山了。在接到多吉孜本關於藏軍在曲米失利、拉丁代本陣亡的報告的當天晚上,他便作出決定,秘密移居羅布林卡,以便更及時地掌握和了解前線的情況。
第二天一早,達賴喇嘛就在羅布林卡召集緊急會議,指示噶廈任命一名新的前線總指揮,組織全藏僧俗百姓支援前線,誓死保衛江孜宗,絕不讓洋妖前進一步。
幾天過去了,噶廈借故拖延,這兩件事一樣也沒有辦,這使達賴非常生氣。尤其讓他生氣,甚至憤怒的是,夏紮等人竟向他隱瞞了曲米失利的真情,扣壓了哲林代本給他和噶廈的報告,譯倉有人偷偷地向他告發了這件事。曲米失利之後,噶廈同時接到兩份從前線來的報告,一份是多吉孜本寫的,他在報告中說,英國人的炮火如何凶猛,英軍如何厲害,藏軍裝備極差,又缺乏訓練,根本抵擋不住英軍進攻,我軍幾乎全軍覆滅,拉丁代本和托麥堪布等不幸陣亡。
哲林代本的報告,詳細敘述了曲米之戰的真相,他強調說明我軍不是被打敗的,而是敗在洋妖的陰謀。我們本不應該接受洋妖提出的談判條件,更不應按照洋妖的要求,派前線總指揮拉丁代本去談判。哲林代本還說,本來拉丁代本是不讚成談判的,但多吉孜本以佛爺、安班大人和噶廈三方麵的名義,強迫拉丁代本作首席代表前去談判,結果中了洋妖的奸計。
大前天深夜,達賴得到譯倉的報告,前天一早,他就召見四個噶倫。強欽噶倫是僧官,已經起來,正在念晨經,夏紮、雪康和霍康三個噶倫還在睡夢中,是從被窩裏拉到羅布林卡的。達賴喇嘛嚴厲訓斥了他們,噶倫們也十分害怕,跪在地上,唯唯諾諾,連稱有罪。
達賴心想,那天在大昭寺召開噶廈大會時,三大寺的代表和僧俗百姓還不知這些情況,否則會把他們四個人撕成碎片。
前天達賴再次催促噶廈任命新的總指揮,並迅速派兵支援前線,保衛江孜。兩天多的時間過去了,事情不知辦得怎麽樣了,噶廈一直沒有回複。今天一早,他派阿旺喜饒去了解,現在也該回來了。他煩躁地在經堂裏踱著步子,又回到禪床上。拿起佛珠,念了幾句經,但無心念下去,索性把佛珠放在桌子上,朝外麵重重地拍了兩下,司茶喇嘛桑丹端著茶壺,彎著腰、邁著碎步走了進來。
“阿旺拉回來沒有?”沒有等桑丹添茶,達賴就急促地問。
“剛回來。”
“快請他來。”
桑丹吐著舌頭,點了點頭,他並沒有立即出去,朝前走了兩步,想給佛爺添茶。
達賴一揮手,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桑丹又吐了一下舌頭,迅即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阿旺喜饒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沒有等他問安致意,達賴劈頭就問:
“怎麽樣了?”
“報告佛爺……他們……情況……”
阿旺喜饒麵帶難色。平時口齒伶俐的大仲譯,今天卻支支吾吾,話不成句。
“他們怎麽樣了,你把話說清楚點兒。”達賴心裏著急,語氣也加重了。
阿旺喜饒遇到了難題,他不好如實稟報,更不能隱瞞真情,怕貽誤大事,佛爺怪罪下來,自己擔當不起。他字斟句酌地考慮措詞,向佛爺案報:
“夏紮噶倫說任命總指揮一事,他們正與安班大人商談。”
“和他商談什麽?”
“他們說,按照朝廷舊製,噶倫和藏軍代本以上的官員,都要通過安班大人,奏請皇上恩準,才能正式委任。夏紮說,任命總指揮是件大事,噶廈沒有這個權力。連佛爺……”阿旺喜饒沒有往下說,他低著頭,眼珠朝上翻動,仔細觀察佛爺的神色。
“佛爺怎麽樣?”
“他們說,連佛爺也沒有這個權力。”阿旺喜饒吐了吐舌頭,倒吸了一口氣。
“我任命拉丁賽為總指揮時,他們也有這個意思,隻是沒有明說。”
阿旺喜饒怕佛爺生氣,沒有往下說。
“往江孜增添援軍沒有?”達賴又問。
“沒有。”
“為什麽?”
“他們說,按照《欽定西藏章程》規定,藏軍總額不得超過四個代本、三千人。現在我們的軍隊,已經遠遠超過這個數目。若要再擴軍,須得皇上恩準。夏紮噶倫說,朝廷本來就多疑,對我們極不放心,有人已放出風,說我們以抗擊英夷為借口,圖謀不軌。因此,一定要十分謹慎。若擅自擴軍,恐怕會造成誤會。”
“什麽話,擅自擴軍,圖謀不軌?朝廷規定藏軍不得超過三千,是什麽時候的事,他們知道不知道,現在到我們西藏的洋妖,有一萬多人,比當年打進京城,焚燒皇家林園的軍隊還多得多。我們不擴充軍隊行嗎?”
“基巧堪布也是這麽說的,可是噶廈不聽。”
“他們打算怎麽辦?”
“夏紮噶倫他們說,佛爺講的非常對,但隻有奏請皇上恩準,才能施行,否則會因小失大,招來禍患。”
“抗擊洋妖,保我佛土,成了小事;在內部互相猜疑,彼此防範,倒成了大事。招來什麽禍患,無非說我擅自擴軍,圖謀不軌,下一道聖旨將我廢黜。”達賴憤然站起,急促地來回踱步,以此來排泄心中的憤懣。
“我們對噶廈和安班大人講,佛爺的心如聖湖一樣寬闊明淨,終日所考慮的都是為國為民,為佛業昌盛。皇上聖聰,事後知道,也不會怪罪下來。可安班大人堅持一定要照章辦事。還說什麽要先奏後斬,不能先斬後奏,否則就亂了朝綱。”阿旺喜饒知道佛爺性情急躁,容易衝動,來拜見達賴時,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把所有的情況都向佛爺稟報,但一激動,還是忍不住講了出來。
達賴氣憤地說:
“從拉薩到北京,最快也得三個月,來回就是半年。安班大人的奏折從這裏送到北京,到了京城,要經過多少道手,才能送到理藩院,再從理藩院送往軍機處。到了軍機處,天曉得要壓多長時間,才能送到皇上禦案前。當今皇上不過是個花瓶,是做樣子的,什麽事情都是太後說了算。等到太後降下聖旨,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救兵如救火,洋妖能讓我們等那麽長的時間嗎?”
“他們這樣說,不過是個托辭。”
“噶廈究竟打算怎麽辦?”
“夏紮噶倫去過印度,同英夷打過很多交道,他的態度很明朗。”
“什麽態度?”半年多來,達賴對夏紮等人的態度,基本上是了解的,但他仍想聽聽阿旺喜饒他們的看法。
“他認為英夷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朝廷傾全國之力,尚且連連吃了許多敗仗,廣州、廈門、福州、天津、北京等先後都被英夷攻破,現在單靠我們西藏地方的一點兒力量,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
“那我們隻好舉著哈達投降?!”
“倒也不是這個意思。”阿旺喜饒盡量把口氣放緩和,“夏紮噶倫認為現在英夷勢盛,我們隻能暫避鋒芒,繼續與洋妖談判。他說隻要佛爺許可,他願意親自到江孜去。”
“在曲米不是談過了嗎?談得還嫌不夠?”
阿旺喜饒低著頭,沒有回話。
“在洋槍洋炮的逼迫之下,能談出什麽結果?”
“夏紮噶倫說,與其打敗了再談,不如打之前就談,這樣雖也吃虧,但損失畢竟要小一些;如果打敗了再談,再苛刻的條件,也隻能接受,沒有談判的餘地,那時強迫立約,割地賠款,損失就更大了。而且……”說到這裏,阿旺喜饒停了一下,偷眼看佛爺的臉色。
達賴那雙聰穎的大眼睛盯著他,催促他快往下講。
阿旺喜饒接著說:
“朝廷也會怪罪下來,把戰敗的責任全部推到我們頭上,自己去同洋妖媾和。那時,我們將處在十分困難的境地。”
達賴不覺一怔,這些話對他有所觸動,他認為不能說沒有一點兒道理。
阿旺喜饒又說:“夏紮噶倫到過外國,同朝廷的官員也打過許多交道,知道好些事情。那天在噶廈大會上,他也舉了許多例子,為他主張議和的行為辯護。”
“對他的辯護,大家怎麽看?”達賴很想知道三大寺和僧俗官員們對這一問題的態度。
“多數人反對,三大寺的態度尤其堅決,也有少數官員和貴族覺得夏紮噶倫的話有道理,他們擔心我們打不過洋妖,主張談判議和,乃瓊護法神不也是這麽說的?”
“難道隻有談判議和這條路可走?”達賴喇嘛兩道濃黑的眉毛,幾乎碰到一起了。
“不,主張議和的隻是少數。”阿旺喜饒堅定地說,“多數官員和僧俗百姓,還是主張堅決抗擊洋妖,把他們趕出西藏去。”
“前線有什麽消息?”達賴又問。
“沒有。”
“哲林代本還在江孜?”
“在江孜。”
“江孜守得住嗎?”達賴擔心地問。
“若不迅速派兵增援,很難守住。”
“江孜一定要守住,否則拉薩也危險了。你直接到譯倉去看看前方有什麽消息。”
阿旺喜饒剛走,達賴喇嘛就覺得,其實派他去譯倉是沒有必要的。若有什麽情報,他們會立即來稟報。
達賴對噶廈是越來越不滿意,噶廈的見解總是和自己不一致。他覺得噶倫們有意無意地在同自己作對,無視他的權威,依仗他們位高權重,出身貴族,在政界有廣泛的基礎,對佛爺不十分尊重,對他的旨意,陽奉陰違。按照達賴喇嘛的性格,他早就想采取斷然措施,他之所以猶豫不決,是因為他還在權衡,在估計自己的力量。
達賴喇嘛坐在禪床上,手拿佛珠,雙目微閉。不了解情況的人,會以為佛爺正在坐禪入定,實際上他在思忖如何處理一係列棘手的重大問題。
這時,一個小喇嘛雙手舉著銅壺,邁著碎步,輕輕地走了進來。達賴不用看,憑感覺就知道來人是誰。他是達賴喇嘛派進城裏打探消息的小喇嘛,這個小喇嘛長得很俊秀,也很機靈,昨天剛剛剃過頭,小腦袋亮得發光。
達賴顧不得讓他給佛像前的銅碗裏倒“淨水”,就急切地問:
“城裏有什麽新消息?”
小喇嘛把手裏的銅壺放在身旁的香案上,吐了一下舌頭,低聲說:
“駐守在江孜的漢兵都撤回拉薩來了。”
“為什麽?”達賴感到非常驚訝。
“聽說是來守衛安班衙門。”
“什麽時候到的?”
“昨天太陽落山之後,他們悄悄地進了衙門大院。”
“有多少人?”
“一百零九人。聽說他們原來有一百一十五人,有六個漢兵不願回來保衛安班大人,留在江孜,寧可受罰,也要和藏族軍民一起抗擊洋妖。”
“啊!”達賴閃動了一下聰慧的眼睛,感歎道:“還有這樣的漢兵?”他又問:
“衙門周圍的人多嗎?”
“很多,可是衙門門口,院牆周圍,都有漢兵守衛,根本不讓老百姓進去。”
“還有什麽情況?”
小喇嘛把這兩天在拉薩城裏發生的事,盡可能詳細地作了稟報。
達賴輕輕撫摸了一下小喇嘛的頭,小喇嘛縮著脖子,懷著感激的心情,望著達賴,邁著碎步,倒退著往外走。
“等一等!”達賴把小喇嘛叫住。然後從櫃子裏取出一個精致的小木夾,用竹筆迅速寫了幾行字。這種木夾,藏語叫“桑查”,兩麵很光滑,上了黑漆。寫字時先在木板上塗點兒油,再撒上一層白灰,然後用竹筆書寫,寫完後,將它擦掉,還可再寫。一般用來練字或打草稿。但土登嘉措有時直接用木夾寫信。一個木夾,有七八塊木板。他寫信時,連空木板一起送去,收信人也將回信寫在木板上,連同達賴的信一起送回。他看完後,立即讓侍從塗幹淨,有時甚至親自把它擦掉,不留痕跡。
土登嘉措寫完之後,又仔細讀了一遍,看有無錯漏。他覺得有句話寫得不恰當,把整個一麵塗掉,撒上白灰,重寫了一遍。
土登嘉措能寫一筆很漂亮的草楷,剛健有力,揮灑自如。文筆也很流暢、華美,而又簡練。他十分講究文章的修辭和用語的準確,尤其注意正確運用正字法。噶廈政府的俗官,基本上都是世襲,隻要出身貴族,白癡也能當大官,在學問上下工夫的人不多。有的人寫個短信,也是文理不通,錯字連篇。藏文是一種特殊形態的拚音文字,音同字不同的詞很多,稍不注意就會寫錯。那些貴族官員們鬧過許多笑話,也誤了不少大事。土登嘉措對這種情況非常不滿,親政之後。對噶廈和僧俗官員們起草的公文,在文字上提出了很嚴格的要求。若正字法和修辭上有毛病或字跡潦草,不論內容如何,一定要退回去重寫。在達賴喇嘛的嚴格要求和親自督促下,近幾年來,僧俗官員們比較注意學習藏文,尤其注意練習書法,而且讓自己的秘書拚命學習。在達賴喇嘛的倡導下,學藏文、練書法的風氣,一時間在拉薩地區蔚然成風。不僅噶廈政府的公文函件的文字水平有明顯提高,也促進了拉薩地區書法藝術的發展。自那以後,拉薩地區書法藝術的水平,在全國藏區一直處於領先地位。
達賴喇嘛寫完之後,親手用一塊黃緞把木夾包好,交給小喇嘛:
“今晚你就把它送給旺堆,問問我那隻畫眉怎麽樣了。”
旺堆家在拉薩八角街,小喇嘛去過多次。他知道佛爺有個愛好,喜歡畫眉鳥和小狗。佛爺有二三十隻畫眉鳥,十幾條小狗。但身邊經常隻留幾隻鳥,幾條狗,大多數都寄放在別人家,請他們喂養。佛爺很關心它們,經常派人或寫信詢問。替佛爺喂養的人家,也常常主動寫信,向佛爺稟報它們的情形。侍從喇嘛們看到佛爺在這幾隻小鳥、幾條小狗身上花了許多精力,覺得很不值當,曾多次提出,不用寄放在別人家,由他們飼養,免得佛爺經常操心。但佛爺不答應。
小喇嘛收好木夾,邁著碎步,退了出去。
小喇嘛報告的消息,使達賴感到震驚,對新來的駐藏大臣有泰更加不滿。他聽說有泰是個膽小鬼,整天躲在衙門裏,根本不露麵,門口有很多漢兵守衛,連噶廈政府的高級官員去找他議事都非常困難。他對於藏民的防範,遠勝於對洋妖的防範。盡管這樣,每天仍有數百名,甚至數千名僧俗百姓圍著駐藏大臣衙門,鬧得他不得安寧。因此,有泰一再致函噶廈政府,要他們派兵確保他的安全。
達賴喇嘛對這位新來的駐藏大臣毫無好感。藏軍在曲米失利以後,他曾約見有泰,同他商議抗英之事,要求奏請皇上火速派兵來藏。有泰不但一口拒絕了他的要求,還當著他的麵,公然誣蔑藏族軍民“冥頑不化,不識大體,方才釀成今日之大禍”。對此,達賴喇嘛感到十分惱怒,他若不是朝廷命官,達賴一定會下令將他送到郎子轄郎子轄,在八角街,相當於拉薩市政府。的監獄裏,嚴加治罪。打那以後,他再也不願會見駐藏大臣。他抱怨朝廷,在這關係到國家安危、民族存亡、佛業興衰的嚴重時刻,怎麽能委派這麽一個懦弱無能的人來擔此重任?
虎門禁煙的故事,他聽過多次,每聽一次都感到精神振奮,對林欽差的大智大勇無比敬佩。可是他聽到別人講,後來朝廷竟然把林則徐大人和另一位堅決抗英的官員鄧廷楨革職。道光皇帝還親自下令把他們“發往伊犁,效力贖罪”,而委派懦弱無能、賣國求榮的琦善任兩廣總督,接替林大人的職務。
達賴聽人講,琦善曾任直隸總督,那時候就怕洋人,後來被任命為欽差大臣、兩廣總督,派往廣州。琦善到了廣州,百般討好英夷,打擊陷害欽差林大人,下令拆毀林大人所建炮台,銷毀大炮,並與洋妖頭目訂立《穿鼻草約》,答應割讓香港,賠償煙款六百萬元,開放廣州。盡管如此,仍然填不滿洋妖的胃口,他們還是派兵攻打虎門炮台。琦善的賣國罪行,激起很多官員和各界人士的不滿,紛紛上疏要求罷免琦善,重新起用林則徐和鄧廷楨。虎門失陷後,道光皇帝在盛怒之下,下令將琦善革職鎖拿,查抄家產。據說抄出他的家產僅“番銀”一項即達一千萬元。但朝廷對林則徐等抗英官員,依然積怒不消,排斥不用。
戰事剛剛過去,朝廷又重新起用琦善。道光二十三年十月,賞琦善三等侍衛,繼孟保委派為駐藏大臣,來到拉薩。
琦善在任駐藏大臣期間,殘酷鎮壓藏民,武力剿平瞻對瞻對,在川藏交界地方。地方的民變,朝廷竟因此而諭交部“從優議敘”,加官晉爵。達賴聽說琦善回到內地後,又被委派為欽差大臣,參與剿滅太平軍的戰事。琦善死了之後,朝廷還追贈他為太子太保,諡文勤。
想到這些,達賴感到憤憤不平,抗妖有罪,媚敵有功,真是陰陽易位,乾坤顛倒。達賴心想,為什麽不把林大人這樣一位有氣魄、有膽略、有才幹的官員派到西藏來?假若由他來統率各族軍民,一定能把洋妖趕出西藏去。
達賴有時覺得,朝廷過去委派琦善、升泰,現在委派有泰這樣一些昏庸懦弱之輩來當駐藏大臣,絕不是由於疏忽,而是有意為之。達賴知道,當今的皇上和朝廷的大官都是滿族人,滿人不相信漢人,更不相信藏人。朝廷認為“防民甚於防寇”。他聽人說,西太後曾經講過這樣的話:外來的夷人,不過是皮膚之憂;發撚的反叛,才真正是大清的心腹之患。因此朝廷采取了“以夷製匪”的計謀。發撚之亂,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達賴不太清楚,當時他還沒有出世。但他聽別人講,前幾年朝廷就曾利用洋人的力量,在內地平定了所謂的“拳匪之亂”。因此,在他看來,朝廷對內憂的防範,遠甚於對外患的抵禦,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既然朝廷在內地采取“以夷製匪”的計謀,在邊疆地區,對其他民族采取“以夷製番”的謀略那也是很自然的。最近有人向達賴案報,駐藏大臣主張對藏民的抗妖鬥爭采取“釜底抽薪”的辦法,讓英、藏雙方兩敗俱傷,以便朝廷更好地“鉗製邊民,使其就範”。看來這不是有泰個人的見解,而是朝廷的基本國策,他們曆來是這麽做的,隻不過有泰說得更明確一些而已。
達賴喇嘛感到有些疲倦,他坐在禪床上,靠著順治皇帝賜給的繡有法輪的靠背,雙目微閉,雙手輕輕搓動佛珠。他又想起了一件往事:
藏曆土鼠年(1888年)英國第一次武裝入侵西藏時,達賴喇嘛才十三歲,由攝政王執政。正當藏族軍民奮勇抗擊洋人,並請求朝廷派兵支援的關鍵時刻,朝廷竟將堅決主戰、積極支持藏族軍民抵抗的駐藏大臣文碩免職,派了一個主張妥協退讓的升泰來接任。後來由升泰一手操辦,簽訂了《中英會議藏印條約》。
十六年後的今天,朝廷又故伎重演,派來一個膽小如鼠的有泰。堂堂天朝,泱泱大國,難道除了他們兩兄弟,再無人可派?!
想到這裏,達賴喇嘛不覺心頭一顫,產生了一種被愚弄、被出賣的感覺,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他覺得朝廷不可靠,隻有靠藏族軍民自己的力量,才能保衛這佛教聖地。
恰恰在這個問題上,達賴同噶廈發生了尖銳的分歧,以夏紮為首的噶廈政府認為單憑西藏軍民的力量,無論如何抵擋不住洋人的入侵。他們把希望寄托在朝廷,通過駐藏大臣,一次再次上書皇上和皇太後,請求派兵來藏。
對於噶廈政府的優柔寡斷和辦事無能,達賴早已感到不耐煩。但是,達賴也知道,他們的考慮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英吉利是當今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之一,從非洲到亞洲,世界上很多國家都被他侵占,百多年來,他把鄰近各國一個個吞並了,西藏早已暴露在他的魔爪之下。侵占西藏是英國亞洲政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達賴知道,為了實現這一目的,他們從思想、文化、經濟、軍事等各方麵作了長時間的充分準備。在這種情況下,單憑西藏軍民的力量,能夠抵抗得住嗎?!
達賴感到壓抑、沉悶,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慢慢站起來,想到花園裏去散散心。
這時,達賴才發現司茶喇嘛桑丹已經進屋了,他彎腰低頭,雙手放在膝蓋上,顯得既虔誠又恭敬。他的眼球朝上翻動,仔細觀察達賴的神態。見達賴要出去,他側身後退半步,用宮廷喇嘛們所固有的莊重聲調低聲問:
“佛爺用茶嗎?”
達賴搖了搖頭,又往外走了兩步。
桑丹上前半步,小心地問:
“佛爺要出去?”
達賴站住了。轉過身子問:
“你有事?”
桑丹雙手合十,謙恭地說:
“有兩個從曲米仙廓來的人,一定要見佛爺,說有重要的軍情稟報,在大門外麵已經等了三天三夜。”
達賴喇嘛那濃黑的眉毛微微一揚:
“曲米仙廓?為什麽不早報告?”
桑丹微微抬起頭,猶豫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
“噶廈政府有命令,不許任何人隨便進入羅布林卡來打擾佛爺。”
達賴麵帶怒容:
“誰給他們的權力?!”
說完走出經堂,向另一間大房子走去。桑丹立即明白了,佛爺要在那裏召見他們。
沒過多久,桑丹就帶著洛丹和洛桑饒登來到佛爺跟前。一到門口,還沒有看清佛爺的臉,他倆立即放下挽在頭上的辮子,匍匐在地,不停地磕頭,默默祈禱,不敢正眼看一下佛爺,一連磕了二十個頭。
達賴一直用慈祥的目光看著他倆,見他倆還不起來,便和藹地說:“好了,坐下吧。”
洛丹和洛桑饒登聽到日夜向往的、至高無上的佛爺的真音,周身的熱血立即沸騰起來,有一種無限幸福的感覺。早就在眼眶裏轉動著的熱淚,再也抑製不住,像斷了線的念珠一樣流了出來。他倆又連著磕了五六個頭。然後伏下身子,幾乎是貼著光滑的阿嘎地麵走到佛爺跟前,向佛爺獻了哈達,請佛爺摸頂。
達賴喇嘛伸開手掌,在他倆的頭上輕輕摸了摸,然後一招手,一個侍從喇嘛立即用雙手遞過兩條用紅綢子挽成的護身結,達賴喇嘛給每人脖子上搭了一條。他倆大喜過望,感激涕零,倒退回去幾步,又匍匐在地,虔誠地磕頭。
達賴喇嘛急於知道前線的情況,招了招手,示意他倆坐下,然後用急切的聲音說:
“快說說前麵的情形吧。”
洛丹和洛桑饒登帶著僧俗百姓的重托,十多天來,曆盡艱辛,想見佛爺一麵而不可得。今天卻來到佛爺身邊,親耳聽到佛爺親切的聲音,這該是多麽激動人心、讓人終生難忘的事啊!要不是現在處於非常時期,像洛丹這樣一個在社會最底層的普通牧奴,根本沒有可能走進羅布林卡,更不要說走到跟前來拜見佛爺,請佛爺摸頂,還得到一條護身結。他的心情非常激動,他有多少話要對佛爺講啊!但是,考慮到自己的身份,他還是讓洛桑饒登先講。
洛桑饒登從前跟著拉丁代本,見過一些大世麵,也曾來過羅布林卡,見過達賴喇嘛,知道在這樣的場合,應該怎樣說話。他向佛爺呈交了僧俗百姓致達賴喇嘛和大清皇帝的公稟文書,詳細訴說了曲米之戰的經過,表達了廣大藏軍和僧俗百姓要求抗擊洋妖、保衛國土的堅強決心和強烈要求。他還談到被打散的抗英戰士,正自動地組織起來,繼續抗擊洋妖。他還特意向佛爺稟報了洛丹和克珠旺秋這兩代抗英戰士英勇殺敵的事跡。
達賴喇嘛非常仔細地聽他報告,看來他對洛桑饒登所談的情況極為重視。洛桑饒登談完以後,達賴喇嘛叫洛丹講,同時讓桑丹給他倆倒茶,又將桌子上的一盤牛肉朝他倆的麵前輕輕推了推:
“你們一路辛苦了,吃點兒東西吧。”
聽到這樣親切的話語,洛丹覺得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雙手合十,緊緊貼在胸前,眼睛裏噙著淚花,他感激都感激不過來,哪裏敢伸手去接幹牛肉。
達賴喇嘛見他倆不敢吃,就自己拿起刀,割了兩塊,一人給了一小塊:
“這還是你們後藏送來的。聽說在江孜的宗山上,有幾間房子專門用來晾曬牛肉。”
洛桑饒登小心翼翼地接過幹牛肉,說:“羊卓雍措附近的環湖牧場,水清草茂,牛羊肥壯。羊卓幹肉,更是聞名全藏。那裏的老百姓,每年秋天都要選最好的肉曬幹後,獻給佛爺。”
洛丹像得到無價之寶似的,將那小塊幹牛肉,拿在手上,卻沒有放進嘴裏,他若有所思地說:
“現在洋妖異教徒拿著屠刀闖進了我們的家園,這群魔鬼像殺牛宰羊一樣,想把我們西藏,把整個大清的江山一塊塊吃掉。在東邊和南邊,洋妖從海上打了進來;在東北和西北,侵占了我們大片國土。洋人在我們的土地上開商埠,辟租界,辦教堂,滅佛教,興異教,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連著名的皇家林苑也讓洋妖一把火燒掉了。”說到這裏,他加重語氣:“惟有我們西藏,靠著佛祖的恩典,有喜馬拉雅山作天然屏障,才擋住了洋妖的入侵。兩百多年來,洋妖通過各種辦法,想闖進我們的家園,但始終沒有得逞。”
洛丹上前一步,激憤地說:
“報告佛爺,我們的家鄉就在喜馬拉雅山下,如今她已經不能阻止洋妖入侵,他們用洋槍洋炮打開了一條通道。我們若不拿起刀槍,堅決抵抗,聖地拉薩很快就會落入洋人的魔爪,美麗的羅布林卡,就會變成第二個皇家林苑。”
達賴喇嘛點了點頭,輕輕搖動手裏的刀,語氣堅定有力:
“佛說,恕一惡則萬惡隨之而生,容一賊則強盜隨之而來。我們再不能退讓了,必須用護法神的寶劍,斬斷洋妖的魔爪!”
洛丹和洛桑饒登趕緊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洛丹激動得聲音有些發抖:
“佛爺聖明,這正是我們千百萬僧俗百姓所迫切要求的。望佛爺動員全藏軍民,拚死抵抗,縱然男盡女絕,也絕不讓洋妖侵占我們的一寸土地,不讓異教徒糟蹋我們聖潔的佛法。”
達賴喇嘛點了點頭,然後讓一個喇嘛去請阿旺喜饒。他一進來,達賴就說:
“拉丁代本抗妖有功,忠勇可嘉,立即以我的名義發布文告,蓋上司西德吉印璽達賴喇嘛有三顆印璽。第一顆名為“司西德吉”,意為政教平安。這是最重要的一顆印璽,在舉行大典或頒發重要文告時使用。這裏蓋上“司西德吉”印璽,表示莊重。第二顆叫“達丹木”,是達賴簽發一般公文時使用的。第三顆叫“賽丹木”,專門用於經濟事務。,賜給拉丁代本親屬一座莊園,其莊園世世代代免交賦稅,以示撫慰。”
阿旺喜饒點頭應諾。
達賴又對洛桑饒登說:
“你不怕艱難險阻,始終忠於自己的主人,在危難時刻,更表現得忠貞不渝,實在非常難得,賞給你五十兩藏銀。作為一個軍人,不同於普通的教徒,你要永遠忠於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國家,要不惜流血犧牲,為保衛神聖的佛教和國土而英勇作戰。”
“是,佛爺。我願為保衛佛爺、保衛佛教和國土而獻出自己的生命。”洛桑饒登匍匐在地,情緒激昂慷慨。
達賴又轉向洛丹:
“剛才洛桑拉說你兒子作戰勇敢,不愧是佛門弟子。我賜給他一條護身結,你給他帶去。”
洛丹慌忙下跪,以頭觸地,連連稱謝。
達賴喇嘛又說:
“你兩次參加抗英戰爭,實屬不易。等戰爭結束,給你人身自由,賞給二十頭牲畜,做自由民,自己過日子。”
洛丹做夢也沒有想到佛爺會給自己這樣的恩典,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惟有連連磕頭。頭皮碰在堅硬的阿嘎地上,流出鮮血,他也沒有察覺。
達賴喇嘛又吩咐桑丹:
“他們一路辛苦,帶他們去用飯吧。”
說完又親切地點了點頭,用慈祥的目光送他倆走出殿堂。
阿旺喜饒小心地說:
“佛爺,駐藏大臣又送來一封信件。”說著,把一個中式大信封雙手遞給達賴,達賴依舊望著洛丹他們出去的方向,漫不經心地問:
“說什麽?”
“安班大人說,最近不斷有藏民到衙門去鬧事,他要噶廈派藏軍守衛衙門,保衛安班大人的安全,噶廈不敢做主,請佛爺聖斷。”
達賴這才轉過臉:
“這信是什麽時候寄的?”
“七天以前。”
達賴用責備的口氣問:
“為什麽今天才送到這裏?”
阿旺喜饒見佛爺不高興,更加小心起來:
“譯倉說,安班衙門送到譯倉,耽誤了一天,譯倉送給四位噶倫,用了四天,噶倫們又商量了兩天。”
“哼!”達賴從鼻孔裏噴出一股氣,對噶廈辦事如此拖遝,非常不滿。
阿旺喜饒趕緊為自己表白:
“這信剛送到,我就來向佛爺稟報,我是一點兒也沒有耽誤。”
達賴不想聽他的表白,輕輕揮了揮手,阿旺喜饒知道佛爺有些疲倦,需要休息,但這事關係重大,佛爺不說話,不好處理,他謹慎地選擇措辭:
“這事……”“事”的尾音拖得很長,但阿旺喜饒依然沒有想到適當的詞語。
達賴明白他的意思:
“這事不用管了。”
阿旺喜饒睜大眼睛看著佛爺,好像在說:這樣恐怕不好吧!
達賴用肯定的語氣說:
“駐藏大臣已經有川軍從乾隆年間以來,清朝政府常年派兵三千到西藏,駐防邊境,保衛疆土。當時駐藏的清軍都是從四川來的,通稱“川軍”。保衛,不用我們再派兵去。”
阿旺喜饒更加感到驚訝。駐藏大臣有自己的衛隊,老百姓隻是要求朝廷派兵來援助藏族軍民,絕無傷害他的意思。因此阿旺喜饒也認為沒有必要派藏軍去保護。但阿旺喜饒暗自思忖,昨天下午我剛去過衙門,除去平時的衛隊,沒有看見什麽川軍,佛爺說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達賴看出了阿旺喜饒疑惑的神態:
“這事不用你們操心,駐守江孜的川軍已經回拉薩了。”
阿旺喜饒還是有些不信,心想,這樣重大的事情,萬一弄得不準確,以後朝廷怪罪下來,可不是一件小事。他想把昨天在衙門見到的情況告訴佛爺,還沒有開口,達賴就看了他一眼,阿旺喜饒感到,在佛爺那聰慧的眼睛裏,閃耀著一種神聖的、不同尋常的光彩。他正不知所措,達賴已經站起來,顯然是不想再聽他說什麽。阿旺喜饒隻好拿著駐藏大臣的信,懷著忐忑不安,但又相信佛爺智慧無窮、通曉世事的複雜心情,悄悄地退出去。
達賴喇嘛身邊的傭人和僧俗官員,除了攝政王之外,都是他親自從各大寺院、各莊園和各地區選來的,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是同鄉或同寺院的人。達賴又選擇一些對自己忠誠,聰明練達的人,派到各寺院或各地區去,甚至悄悄派往高級官員們的身邊。那些替他養狗、養鳥的人,也都是他的耳目,他們可以不經過任何人,直接向達賴稟報。平時達賴喇嘛不拘禮儀,寬厚待人,更不隨意遷怒於下人。因此他周圍的人既畏懼他,又崇敬他、愛戴他,願意忠心耿耿地為他效勞,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通過他們,達賴能及時地、準確地了解到各地的情況。拉薩城裏頭天晚上發生的事,第二天一早他就能知道。在召見噶廈政府的高級官員時,突然說出某時,某地,什麽人幹了什麽事。他講得清清楚楚,有根有據,然後給予稱讚,或是嚴加訓斥。而住在拉薩城裏的官員們,對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卻一無所知,弄得瞠目結舌,狼狽不堪,隻能表示誠惶誠恐。回去一查問,果然如佛爺說的那樣。
有時達賴能準確地說出最邊遠、最偏僻的地區發生的一些小事情,事後往往能證明達賴說得完全正確。人們不知道這些消息的來源,認為達賴喇嘛真是全知全能、洞察一切的聖人,法力無邊的活菩薩,更加崇敬和信仰他。一些心裏有鬼的人,也更加畏懼他。那些官員們不但在一般場合下絕對不敢流露一點點對他不滿的情緒,就是在自己家裏,在最親近的人麵前,也不敢說半句不恭敬的話,甚至連想也不敢想。他們相信,佛爺不但能知道你今生今世的事,也知道你的過去和未來;不但知道你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而且也知道你心裏想什麽,打算做什麽。
達賴喇嘛隻懂藏文,但他身邊有幾個精通漢文、蒙文、俄文、英文、尼泊爾和印地文的人,依靠他們,他能及時了解國內和國際上的重大情況。達賴的求知欲非常強,又有極好的領悟力和記憶力,他也許是西藏曆史上第一個訂閱漢文和外文報刊的最高統治者。通過這些報刊、雜誌,他能知道許多常人無法了解的事情。地處邊疆,文化落後,不知道報紙雜誌為何物的普通僧俗百姓們,更加相信達賴喇嘛是觀世音的化身、全知全能的聖人。
桑丹再次進來時,帶進一個小個子喇嘛,隻見他麵色黝黑,眼窩深陷,像是有幾天沒睡覺了。
那個喇嘛正要向他磕頭,達賴見他疲勞已極,輕輕抬起手,示意他不必磕頭,又指了指地毯,讓他坐下。然後看了一眼桑丹,他立即明白了達賴的意思,趕緊去倒茶。
那個喇嘛還沒有坐下,達賴便問:“快說吧,江孜怎麽樣了?”
這個喇嘛是達賴派到江孜打探情況的,他顧不上喝茶,也不多說,很快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大信封:
“這是哲林代本給您的。他說,他早就有過報告,不知佛爺為什麽沒有收到。”
“嗯?”達賴心裏一動,皺起了眉頭。
“哲林代本說,江孜的守兵不多,若不及時增派援兵,恐怕很難守住。”
“嗯,知道了。”達賴喇嘛微微抬起頭,關切地說:“快去休息吧。”
“是。”
桑丹帶著報信的喇嘛退出去之後,達賴迅速地看著哲林代本的報告,然後站起身,走到窗前,遙望奔騰的拉薩河。他的心潮也像大江大河那樣翻波湧浪,奔騰不息。反對妥協退讓,要求堅決抗戰的公稟文書,他已經收到上百份了,尤以三大寺僧眾的態度最為堅決和激烈。他們不但反對議和,而且要求把主張議和的幾個噶倫撤職查辦。藏軍在曲米失利之後,反對議和,主張抗戰的呼聲越來越高,那曲、昌都、塔工、山南等地的百姓們相繼來到拉薩,有的已經自動地奔赴前線。盡管噶廈對他封鎖消息,但他還是通過各種渠道,對這些情況知道得很清楚。前幾天達賴召見幾個噶倫,商議軍情時,夏紮等人依然認為英吉利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他們船堅炮利,連朝廷都抵擋不住,英國人兩次攻占北京,逼得皇上和皇太後跑到外地去了。僅憑西藏的一點兒兵力,無論如何是打不過人家的。主張暫避鋒芒,以妥協求生存,因此遲遲不肯發征兵動員令,對噶廈政府的這種態度,他越來越不滿意。他們竟敢一再扣壓哲林代本給自己的報告,這使他感到憤怒。最近以來,他反複思考的一個問題,現在基本上醞釀成熟,可以作出決斷了。
達賴知道這一決斷肯定會遭到駐藏大臣和噶廈的反對和抵製,但他深信,一定會得到三大寺、藏軍和廣大僧俗百姓的支持和擁護。洛丹和洛桑饒登所談的情況以及哲林代本的報告,更堅定了他的這一決心和信心。達賴轉過身,疾步走到矮腳桌跟前,對身邊的一個小喇嘛說:
“快去請大仲譯。”
阿旺喜饒慌忙走進來,惶惑不安地說:
“佛爺……”
達賴打斷了他的話:
“你趕快去向基巧堪布傳達我的決定:撤銷夏紮、雪康、強欽和霍康四個噶倫的職務,立即將他們逮捕。並發布文告,通令全藏。”
阿旺喜饒一聽,感到非常震驚。他沒有想到達賴喇嘛不同任何人商量,就作出如此重大的決定。盡管他對這一決定是非常擁護的。但這件事關係太重大,同時撤銷四個噶倫的職務,並將他們逮捕,這在西藏曆史上還沒有發生過。他怕因此而引起政局動亂,更不利於抗擊英軍。為了把事情辦得更穩妥些,阿旺喜饒小心地說:
“佛爺的決斷非常英明。但是不是先同駐藏大臣商量,按照慣例……”
達賴聽他說起駐藏大臣,一股厭惡之感湧上心來:
“和他有什麽好商量的?聽說最近有泰給洋妖頭子榮赫鵬寫信,公然誣蔑我們藏族軍民‘蠢愚頑梗,不聽開導’。還說什麽‘蠻族狡詐多端’,要洋妖多加提防。身為朝廷的封疆大臣,竟然對敵人說這樣的話,不知是何居心!”
這些情況,阿旺喜饒也很清楚,他見達賴的決心已定,便點頭承應,準備去執行佛爺的命令。
“把多吉孜本抓起來,關進郎子轄監獄。”達賴用力搓動著佛珠,語氣十分嚴厲。
“是,是!”阿旺喜饒連連點頭,轉身離去。
達賴又叫住了阿旺喜饒:
“明天在大昭寺舉行法會,由我親自主持,為拉丁代本和所有為抗擊洋妖而戰死的藏軍和僧俗百姓念經祈禱,超度他們的亡魂。”
“是。”阿旺喜饒吐著舌頭。
“還有,”達賴喇嘛加重了語氣,“後天上午請乃瓊大喇嘛到格桑頗章來降神。究竟能不能同英國人開戰,請神作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