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是“神靈”,不能冒犯;
下邊是妖魔,不敢得罪。
把拉丁代本的遺體送去天葬,並為他念經超度之後,來協自己也病倒了。他是又氣又恨,又驚又怕。
這兩天,來協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一閉上眼睛,曲米血戰的慘景就浮現在他眼前,一個個血淋淋的同胞的身影,連續不斷地在來協眼前晃動著,使來協心顫神搖,常常在睡夢中驚醒。
那天,來協走出英軍帳篷,想去找榮赫鵬論理,可早就不見了榮赫鵬的蹤影。壩子裏,英軍的機槍開始向藏軍射擊,炮彈在藏軍集結的地方開了花,可憐藏軍士兵血肉橫飛。來協哪裏見過這種情景,嚇得他慌忙往回跑,想去告訴拉丁代本和其他談判代表。但是,帳篷門已被鎖住,兩把雪亮的刺刀擋住了來協的去路。正當來協不知所措的時候,威廉走過來,冷冷地說:“談判代表是回不去啦,如果來協老爺願意的話,可以和談判代表待在一起。”
來協一聽,頭晃得像個撥浪鼓:“不!不!不!我不能,不能,你們也不能,不能把他們關起來,榮赫鵬先生說,說過的……”來協哆哆嗦嗦,話不成句。
威廉哪有工夫聽他?嗦:“這些事不用你管。看在你是聯絡員的分上,我們保護你的安全。既然你不願意待在這裏,可以先回莊園去。”
“你們,你們怎麽可以……”來協還要跟威廉講理,但威廉已經走遠了。
來協憤怒、恐懼,卻也沒有辦法。想去救拉丁賽他們吧,他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個本事;想去找榮赫鵬辯辯理吧,他又不敢,怕招來不測之禍。來協是又悔又恨,悔不該當這個倒黴的聯絡員,恨洋人太狡猾。悔恨之中,來協還有點兒暗自慶幸,若不是當了個聯絡員,恐怕連命也保不住,威廉的話不是說得很明白嗎?
來協正在躊躇之際,他家的傭人諾布牽著馬來到了他麵前:
“老爺,回莊園吧!”諾布低低的聲音像蚊子。
來協根本沒聽見諾布的話,但他看見了馬,也看見了自己的傭人。就是在這危急的時刻,來協也沒有忘記自己貴族農奴主的身份,沒有忘記自己和一般的平民之間有根本的區別,更不用說同農奴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見諾布牽來的不是平時自己騎的馬,也沒有漂亮的馬鞍馬墊,立刻瞪著大眼,厲聲責問:
“我的馬呢?”
“洛桑拉騎走了。”
來協這才想起來,不僅自己的馬讓洛桑饒登騎走了,連博士帽也讓他戴走了。
河穀裏的槍炮聲越來越激烈。來協心想,戰場上的事情,瞬息萬變,此時不走,一會兒說不定英國人一翻臉,連我也一起抓起來,想走也走不掉。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那麽多講究了。來協想著,跨上馬背,剛要馳去,威廉又氣喘籲籲地跑來了:“正好,你還沒走。請留步,上校有事找你。”
威廉的一席話,聲音不大,可來協聽來卻似一聲炸雷,這回可完了,榮赫鵬翻臉了,連我也走不脫了。
來協自己也不知道怎樣被威廉帶到榮赫鵬麵前,榮赫鵬如何把諾布留下當向導,自己又怎樣答應賣給英軍一些糧食、牛羊和柴草,糊裏糊塗地,回到了自己的莊園。
以後,以後又發生了些什麽呢?來協恍恍惚惚,似在夢中。
猛地,他又仿佛看見了拉丁代本,拉丁代本那銳利的眼睛似乎在噴火,那張嘴一開一合,好像在憤怒地痛斥洋人背信棄義的卑劣行徑。來協忽然覺得代本的眼睛在瞪他,在責罵他、抱怨他。
是啊,代本是不同意談判的,可是不談怎麽辦?我們的火槍、大刀,能打得過洋人的機槍大炮嗎?而且,而且我們是遵照駐藏大臣和噶廈政府的命令行事,據說連乃瓊大喇嘛在降神時也說應該同洋人議和,不要同洋人開戰。可現在又談出了什麽結果呢?我們上了大當,死了那麽多人,連自己莊園裏的人也死了不少。這些黃毛鬼啊,詭計比牛毛還多,他們太狡猾,太凶殘了。
……
來協昏昏沉沉地躺著,腦子裏想著令人心驚肉跳的往事。忽然,一陣輕輕的抽泣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來協慢慢睜開眼睛,見是他的夫人坐在旁邊,正用袖子擦眼淚。來協見狀,覺得很是不吉利,心裏一陣不耐煩:“哭什麽,我還沒死呢!”
來協的夫人央宗長得瘦瘦的,麵龐微黑,看上去比來協要年輕許多,還稱得上是個俏麗的半老佳人。此刻眼睛哭得通紅,眼泡也有些腫脹起來,聽見來協醒了,慌忙站起身來:
“老爺,起來吃點兒東西吧。”
來協渾身似乎不那麽酸痛了。本來他也沒什麽大病,隻是連驚帶嚇,又累又乏,覺得哪裏都不舒服,靜靜地躺了兩天,自然是歇過來許多,不過依然覺得疲乏無力,精神恍惚。
“來呀,給老爺端飯。”夫人朝門外吩咐道。
“不,不要飯。茶,上茶來!”來協掙紮著,被央宗扶著坐了起來。
女傭人端上一碗酥油茶,還冒著熱氣,後麵跟著的另一個女傭人手裏端著托盤,盤中有一碟風幹的牛肉,一盒印度餅幹。夫人一擺手,兩個傭人彎腰低頭,吐了吐舌頭,邁著碎步,倒退著走了出去。
“老爺,您好些了吧,可把我嚇壞了。”央宗見來協有了精神,臉上的愁雲漸漸消去。可發愁的事還不止這一樁呢,夫人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老爺,臨近莊園的老爺都逃走了,聽說宗本也在收拾東西,準備走哩。這兩天,您病得昏昏沉沉,叫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麽辦呢?”央宗一邊看著來協喝茶,一邊訴說著她的苦衷。
這些事,央宗不說,來協心裏也明白,洋人來了,燒殺搶掠,能跑的還有不跑的嗎?來協翻了翻眼皮,問夫人:“依你說,我們該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這兩天跟管家商量著,等老爺病稍好,我們也快點兒走吧。”說完,央宗又擔心地看著來協。
“走?我的莊園,我的牧場,我的牛羊,我的奴隸,還有那麽多家產,都能帶走嗎?再說,到哪裏去呢?弄不好,怕是連拉薩都保不住呢!”來協看著夫人,憂心忡忡地說。
“拉薩?”夫人吃驚地問:“洋妖還敢打到聖地拉薩去?”
來協肯定地點點頭:“看來,這次洋人是下決心要打到拉薩,占領整個西藏。”
“那,那可怎麽辦哪!”夫人一聽這話,更加焦急。
“怎麽辦?現在還不要緊,我跟洋人有一點點關係。”來協不再相信洋人的什麽誠意和信用,但憑著洋人向他買柴草、糧食和牛羊這件事,他覺得洋人還是需要他的。
“跟洋人有關係?老爺,聽說洋人可不好惹,您跟他們打交道,那怎麽得了?”央宗比剛才還要著急。
“洋人也是人,他們也得吃飯……”
“他們吃飯,和您有什麽關係?”夫人睜大眼睛,看著來協。
“這你就不懂了。他們想買我的糧食和牛、羊。他們用得著我來協哩。”來協顯然有幾分得意。
“你,你賣糧食給他們?這怎麽可以,這怎麽可以呢?”央宗又急又怕,連臉色也變了。
“怎麽不可以?”來協見央宗著急,反倒越發沉穩起來。
“和洋人做買賣,您,您會吃大虧的!”
“我能不知道這個?可又有什麽辦法?打,又打不過;談判呢,洋人說話不算數;逃吧,又能逃到哪裏去?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賣給他們,他們就會來搶,搶了還不是白搶?與其讓他們搶去,不如賣給他們,多少能賺回幾個錢。”來協嘮嘮叨叨地說出他的一大套生意經。
央宗聽了,似懂非懂,但她知道,吃虧的事,來協是從來不做的。
來協見夫人不說話,更感到得意,認為自己最善於審時度勢,應付時局變化,作出的決定總是最穩妥、最可靠的。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很自負的神色,端起銀碗,喝了一大口茶。
“不行,不行!”央宗突然連連搖手,神經質地喊叫起來。她顯然是想起了什麽可怕的往事。
來協嚇了一大跳,酥油茶灑在身上,他兩眼直視夫人,粗聲粗氣地問:“為什麽?”
“我們千萬不能和洋人打交道。您忘了生欽活佛的事?……”
生欽活佛的事來協怎麽能忘記?生欽活佛是江孜宗一位著名的活佛。十幾年前,一個自稱是虔誠信佛的外國人來到寺院,拜他為師,說要學習西藏的佛經。這個外國人,原來是英國的間諜,他打著“學經”的幌子,利用在活佛身邊的有利條件,暗中搜集有關西藏的政治、軍事、交通、漢藏關係等方麵的情報,甚至對藏族的宗教、文化、地理環境、自然資源、風土民情等方麵的情況,也作了深入的調查了解,還繪製了從印度到拉薩的路線圖,後來就突然潛回印度。這事讓攝政王和噶廈政府知道了,當時達賴喇嘛年紀還小,尚未親政,攝政王和噶廈政府將生欽活佛捉拿治罪,裝在木籠裏,在拉薩街頭遊街示眾,最後將他流放到工布地區。不久又下令將生欽活佛捆在一塊大石頭上,沉入江底。攝政王怕下麵的官員不敢對活佛下手,不僅親派官員監督執行,還命令將其首級送到拉薩來驗證。隨後又通令全藏,取消生欽活佛轉世的資格,沒收其莊園和財產藏傳佛教,俗稱“喇嘛教”,實行活佛轉世製度。被噶廈政府處死的是第四世生欽活佛。1904年英國侵略者入侵拉薩後,對駐藏大臣和噶廈政府施加壓力,強迫噶廈政府撤銷不準生欽活佛轉世的決定。後來由清政府下令,準予尋找第五世生欽活佛的靈童,並退還沒收的莊園和財產。。
消息傳出,全藏震驚,在實行政教合一的政治製度,全民信奉佛教的西藏,老百姓把活佛當作活的菩薩來崇敬,他們享有極高的威望。在這種情況下,因裏通外國罪,將一個著名的活佛處以死刑,並取消其轉世的資格,這在西藏曆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它充分反映了西藏上上下下仇視洋人,仇視勾結洋人的民族敗類的強烈情緒。
後來查明,生欽活佛本人也是受了蒙騙,並不知道那個洋人幹的這些事情,以為他要真心學經拜佛。隻因後果嚴重,才受到嚴厲懲罰。
當時,生欽活佛的一個親信逃到印度,投靠英國人,當了他們的奴仆。這次英軍入侵西藏,榮赫鵬又把他帶回來,做向導和翻譯。藏族軍民得知這一消息後,十分氣憤,揚言一定要殺死這個民族敗類,祭戰旗,嚇得那個家夥龜縮在英軍營房裏,根本不敢露麵。因此,在和西藏方麵打交道時,都是由英國人自己擔任翻譯。
想到這些,來協的脊背上沁出了冷汗,他仿佛覺得有千萬雙憤怒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但是,不給英國人賣點兒糧食和牛羊又怎麽辦?洋人逼得那麽緊,一連催了好幾次,跑也跑不掉,躲也躲不了。來協用雙手托著前額,歎息著:
“真叫我為難啊!”
來協感到為難了。是的,這個農奴主兼商人並不希望打仗,隻希望和英國人通商。
論打仗,英強藏弱,而朝廷又不出兵,靠藏族的火槍土炮、大刀長矛,根本打不過英國人的洋槍洋炮,這是明擺著的事情。但是,如果真像英國人說的那樣,能夠友好通商,來協這個會做買賣的商人是大有好處可撈的。西藏的羊毛、皮貨、藥材、硼砂等貴重東西是無窮無盡的,有些在世界上都是很珍貴的。英國人需要這些原料,而來協呢,則需要諸如毛毯、嗶嘰、布匹和鼻煙一類的洋貨。就連他那頂被洛桑饒登戴去的博士帽,也是東印度公司的產品。
來協和西藏的許多貴族一樣,對洋錢、洋貨、洋人的生活方式很感興趣,可對洋人洋教卻是打心眼裏反對。所以老百姓說他們這類人是喜歡洋錢,不喜歡洋人。
來協到過印度和尼泊爾,不僅知道洋貨的妙處,也知道洋人的厲害。他希望和英國人通商,卻不願意英國人占領西藏。和洋人通商,他尚能撈到很多好處,如果洋人像占領印度一樣占領整個西藏,他來協的買賣就做不成了。不是嗎?偌大的東印度公司不是被英國人一手控製著嗎?印度人要做買賣,隻有依靠東印度公司,做一點兒小股生意,喝一點兒殘湯剩水,別想賺大錢。這是來協在印度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
眼下,因為英國人要和藏方打交道,還用得著他來協這個聯絡員,英國人一旦占領了西藏,就會像甩鼻涕一樣把他甩掉。
由於這種種難以出口的原因,來協希望能和洋人不動刀槍,通過談判解決邊界糾紛和通商問題。所以他積極地奔走於藏英雙方,促使談判取得成功。
然而,難啊,事情並沒有按照他的意願進行。多吉孜本和何知府期待已久、他極力促成的藏、英談判,得到了一個來協連做夢也沒有想到的結果。
怎麽辦?怎麽辦呢?!
生欽身為活佛,尚且受此極刑,他來協不過是個小小的農奴主,和洋人來往過密,會得到怎樣的下場?!
來協的眼睛閉上了。
央宗以為他累了,正要扶他躺下,管家走了進來。見來協坐在床上,忙躬身吐舌:
“老爺,好些了嗎?”
來協並不睜眼睛,哼了一聲,算是回答。他用兩個大拇指使勁摁住太陽穴,好像不這樣腦袋就會炸裂似的。
管家是個很知趣的人,他見老爺那個樣子,知道一定有什麽為難之處,就轉向夫人:
“夫人,遵照您的吩咐,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什麽?”來協睜開眼睛,隨即又抬起頭問:“給洋人的羊都送去了嗎?”
“送去了,老爺。”管家討好地說。
“等一等。”來協又使勁揉了揉太陽穴:“現在的事情真難辦,既不能觸犯‘神靈’,又不敢得罪妖魔。”
管家獻媚地一笑:“老爺向來聰明過人,辦事有方,難道就不能想一個既讓‘神靈’高興,又叫妖魔滿意的辦法?”
來協鬆開雙手,看著管家,好像在問,你有什麽好辦法?
管家隻不過是順著主人的意思,隨便說說,講不出什麽兩全之策。他被看得不知所措,趕緊低下頭,舌頭伸得老長。
來協突然又問:“剛才你說收拾好了什麽?”
“啊,老爺,是我讓他收拾收拾貴重東西,現在人來人往,兵荒馬亂的,我想還是得提防著點兒。”央宗怕老爺生氣,小心地解釋著。
“對!自古兵匪難分,那些洋人也是明火執仗地搶。”來協又揮了揮手,示意管家出去。
管家仍低著頭,把眼珠朝上一翻,謙卑地看了看來協,沒有出去。來協見狀,問道:“還有什麽事?”
“老爺,是這樣,曲米一仗,我們莊園也死了不少奴隸,屍體運回來天葬了……”
“這我知道。”來協很不耐煩,農奴的大量逃亡和死亡,使來協大傷腦筋。是來協的心地比其他農奴主善良嗎?恰恰相反,來協對農奴的盤剝和奴役較之其他農奴主和牧主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不同的是,來協對農奴價值的認識比他同階層的人們要更深一層,這也是來協的精明所在。在來協看來,農奴不僅是會說話的牲畜,而且是他能夠不斷發家的工具,是他的財富,也是他未來的更多財富的來源。正是靠了這些農奴,來協才能夠使父輩留下來的產業不斷地變多變大,使他成為方圓幾十裏內有名的農奴主。所以來協不僅不準農奴逃跑,還大量收容從各地逃亡來的農奴。這些人是連極微薄的報酬都不需要的,每天隻給兩碗粗糌粑,就會給你拚命幹活。因此,來協家的農奴日漸增多,莊園和牧場也日益變大,牛羊肥壯,水草豐美,連青稞長得也比別人家的好。除此之外,來協還經營商業,買進賣出,不僅來往於西藏各地,還經常到印度去。無論來協做什麽,也離不開農奴――他的基本財富。
管家見主人不耐煩,理應趕快退出去,但是事情確實難辦,隻得硬著頭皮繼續說:“這兩天不少農奴要找英國人報仇,跑了不少。有些已被我們抓回來了,您看,這……”管家看著來協,不說了。
以往,農奴和家奴逃跑,一般不用稟報老爺,抓回逃奴,或打或罰,管家有權處置。可這次不同往常,跑的人多,又是去找洋人報仇的,管家不敢擅自做主。
在旁邊的夫人不屑一顧地說:“管家,你也是越來越沒用了,這事還用問老爺嗎?你又不是沒有懲罰過逃奴。”
“不,這次和往常不一樣,現在百姓們心裏都燃著一團火,我是怕……”管家又偷眼看了一下來協。
“有什麽不一樣?你怕什麽?”夫人生氣了。在她看來,不管外麵發生什麽變化,什麽人到西藏來,老爺掌握差民和傭人的命運,掌管生殺予奪的大權,這一條祖宗留下的規矩是不會變的,也是不能變的。
“是,照夫人吩咐去辦。”管家躬身吐舌,就要退出去。
“等一等!”來協止住了管家的腳步。又問:“人都抓來了嗎?”
“抓來了。”
“這樣吧,你去把他們都放了,告訴他們,打洋人,自有藏軍,他們怎能打得過?他們有洋槍嗎?有大炮嗎?去了還不是白白送死,當洋槍、洋炮的活靶子。拉丁代本英雄不英雄?那樣的英雄都被洋人殺害了,何況他們?”來協說著覺得有些疲乏,直一直腰,緩一口氣,又接著說:“今天,既不打他們,也不罰他們,隻要往後好好幹活就行了。”
夫人見來協累了,忙讓管家照吩咐去辦。管家出去後,央宗有些不高興地說:“老爺,您今天是怎麽啦?”
“你懂什麽?農奴們都逃走了,死光了,誰給我種地?誰給我放羊?誰給我馱運東西?誰給我背水做飯?再說,他們今天逃跑,不是私逃,是去打洋人,打洋人,懂嗎?”來協把“打洋人”三個字說得很重很重。他這是在發泄對洋人的不滿。
央宗今天真是蒙了,她怎麽也弄不懂來協的心思,說他恨英國人吧,他又要和英國人做買賣;說他喜歡英國人吧,可內心裏又討厭他們。
央宗向來隻管操持家務,外麵的一切事情都由來協自己做主。現在,她也不能不關心外麵的情況,她從來協一反常態的做法上,深深感到自己的丈夫處在十分為難的境地,“神靈”和妖魔他都要應付,都不敢得罪。這樣做人,該有多難啊!她真為自己的丈夫擔心。但是,根本的一條央宗是清楚的,來協做事是不會錯的。
是的,不幹沒有好處的事,不做虧本的買賣,是來協的根本信條,這一點比六言真經記得還牢。賣給英國人糧食、牛羊、柴草,是為了不讓他們來搶。不處罰打洋人的農奴,是怕遭到百姓們的反抗。來協也害怕,一旦洋人離開西藏――來協憑一種直覺,覺得洋人是不可能在西藏久留的――藏軍有朝一日回到這裏,就會把他當作藏奸處置。他的下場,會比生欽活佛更慘。他的莊園、牧場、農奴和家產統統會被沒收,他的妻子兒女都會淪為奴隸,那將是怎樣的一個情景啊!
來協怕英國人,也怕抗英的藏族軍民,更怕極端仇視異教徒的喇嘛活佛。所以,他不能處罰去打洋人的人,哪怕是自己的農奴。但也絕不能允許他的農奴和家奴去和洋人打仗。他必須與英國人保持一種不遠不近、不親不疏的關係。隻有這樣,他才能在莊園裏待下去,他的莊園和牧場才能不被英國人搶掠。有了這些好處,來協也就心滿意足了。在這動亂的年代,能保持家人平安,財產不受損失,豈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說,多少和洋人有關係怕什麽?如今洋人勢盛,連朝廷也得讓他們幾分。聽說皇上、皇太後也在暗地裏和洋人拉拉扯扯,隻是這些事情普通老百姓不知道罷了。
來協感到很累,不再說什麽,側身躺下來。
不多一會兒,管家又來了。
“老爺,英國人來了。”管家聲音不大,但可以看出,他很緊張。
“來了多少?”來協一骨碌爬起來,眼睛瞪得滾圓。
“一個翻譯官,還有幾個當兵的。”管家恭敬地回答。
“他們來幹什麽?”來協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不知道。”
央宗提醒他:“老爺,您快出去見見吧,對洋人可不能怠慢。”
來協剛要下地,忽地眼珠一轉:“管家,你出去告訴他,說我病了,有什麽事,你就答複他吧。”他覺得既然不是榮赫鵬來,我也不必親自出麵,在我的莊園裏,我是主人,是老爺,不能沒有一點兒架勢。
“老爺,這……”管家有些為難。
“這什麽,你去吧!”來協把眼睛一瞪,管家隻好出去了。
央宗擔心地說:“您不去,洋人會不會見怪?”
“你不懂,對洋人,不能太親近,也不能太疏遠,而且……”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又把管家帶進了來協的臥室。
“老爺,洋人一定要見您。還是請老爺去看看吧。”管家顯得更加緊張、害怕。
“這些洋人,究竟有什麽事?”來協很不耐煩。
“他們要和老爺麵談!”
“好吧。啊,快給我換件衣服。”來協趕緊下了地,央宗已經去給他找衣服了。不大一會兒,夫人給來協拿了一件嗶嘰麵的狐皮袍子,親自給他穿上。來協這才隨著管家走了出去。
來協家的客廳雖稱不上富麗堂皇,倒也布置得很講究,阿噶土的地麵,被酥油擦得光亮照人,沿牆鋪著綢緞作麵、獐子毛裝芯的“卡墊”,上麵鋪著江孜產的地毯。燙金的木櫃,藏式矮桌,依牆而立,給室內增色不少。
來人正是英軍上尉威廉。這位上尉已經三十多歲,個子不算太高,長著一頭紅發。為了進兵西藏,總督曾專門派他到哲孟雄學習藏語。威廉也著實下了點兒工夫,不僅藏語講得流利,藏文也很好,對西藏的風土人情、政教曆史也頗有研究。因此,他不僅是榮赫鵬的翻譯,也是榮赫鵬的參謀。
此刻,威廉上尉正倒背著手,焦灼地在室內走來走去。心中暗想,這些藏蠻子,竟如此傲慢,想必是忘了曲米之戰的教訓!剛剛逃了命,就對我們如此怠慢起來。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對他不客氣。
威廉兀自想著,管家陪著來協進來了。
幾天沒見,來協瘦了許多,臉色焦黃,眼角向下垂著,一副病態。威廉見狀,才知來協並非怠慢,確是身染重病。這才使心中的火消了下去。
“老爺,看來您的身體確實不太好,要不要讓我們的軍醫給您看看?”威廉臉上堆起笑來。
“不用,不用,養兩天就會好的。”來協嘴裏這麽應著,心裏卻想:你們洋人心狠手毒,誰知道給我的是藥,還是毒?我才不上你們的當哩!臉上卻裝出一副笑容,謙恭地說:“請坐,請坐。”他又轉身對管家說:“快上茶!”
“有了,有了。”威廉指了指矮腳桌上還在冒熱氣的酥油茶。看樣子,威廉還不曾喝過。
“管家,換茶!換紅茶來!”說著又轉向威廉:“大人對我們藏民的酥油茶還不習慣吧?”
“啊,不!不!都一樣,都一樣,慢慢會習慣的。”威廉又加重語氣:“我們對西藏的一切,都會慢慢習慣的。”
聽了洋人這不陰不陽的話,來協像吃了蒼蠅一樣,心裏很不舒服。他皺了皺眉,輕輕地哼了一聲,心想,慢慢會習慣,沒那麽容易吧,我們西藏不是那麽容易使人習慣的地方。來協心裏這樣想著,可臉上還是堆著笑。
“大人,請喝茶。”管家帶著女傭人端上了一隻細瓷碗茶。
“請,請,大人吃點兒點心吧。”來協殷勤地讓著,心裏不斷地揣測著,這洋人又給我找什麽麻煩來了?
“啊,來協老爺,謝謝您對我們大英帝國遠征軍的友好合作和幫助,上校讓我代他向您致意。”威廉繼續他的客套。
“上校太客氣了。”來協隨便應付著,他注意威廉往下說什麽。
“啊!我們上校希望和您發展友誼,希望您能提供更多的幫助!”威廉這才開始轉入正題。
“更多的?還要多少?我為你們辦的事已經夠多的了,再多,我的日子也不好過。”來協這麽想著,皺皺眉頭:“翻譯官先生,你們還需要些什麽?”
“來協老爺,先不要談還要什麽吧!您上次答應賣給我們的羊,錢已經付過了,可到現在連根羊毛還沒見到哩。”威廉不像剛才那樣客氣了。
“羊?啊,啊,我早已吩咐管家挑選最好的給你們送去了。”來協討好地說。
“送去了?我們怎麽沒見到?”威廉對來協的話不太相信。
來協見威廉直搖頭,忙問管家是怎麽回事。
管家趕緊賠著笑臉說:
“老爺一回來,頭一件事就吩咐我要選出最好的羊給貴軍送去。恐怕大人還不知道我們牧區的情形:夏壯,秋肥,冬瘦,春死亡。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牲畜大量死亡,要找一隻肥羊,真比大白天在天上找顆星星還要難。我們跑遍了所有牧場,所以耽誤了幾天。”
“現在在什麽地方?”威廉嫌他太?嗦,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
當管家說明今天早晨已派專人送去時,威廉才放心地點了點頭。
“啊,我們還想再買點兒糧食和柴草。”威廉馬上提出了新的要求。
“這個,上次不是已經送去了嗎?”來協有些不耐煩。
“你們西藏真是個窮地方,連柴草都不好找。”威廉點燃一支雪茄,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我們帝國遠征軍需要大量糧草,做好後勤供應,才能保證軍事行動順利進行。”
“軍事行動順利進行?”一聽這話,來協的腦袋都有些發漲,他恐懼地閉上眼睛,曲米大戰的慘景,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血淋淋的屍體,晃動著,向他走來,還有拉丁代本那雙含著怨恨和憤怒的眼睛。所有這一切,不都是軍事行動順利進行的結果?難道你們還嫌不夠?還要準備新的軍事行動?
威廉噴出一個煙圈,見來協並不答話,反倒把眼睛閉上了,他有點兒生氣:“怎麽?來協老爺,您需要休息?”
“啊,我是累一點兒!”來協順口答道。
威廉更生氣了:“那麽,我隻好告辭了!”說罷,站了起來。來協睜開眼睛,看見威廉一張可怕的、充滿憤怒的臉。來協覺得這張臉,將化成一片火海,一條血河,他的莊園、牧場,頃刻間將會化作灰燼。來協的心猛地一緊,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這太可怕了,這莊園,這牧場是祖宗傳下來的,是我半生的心血,怎能讓它們毀在我手裏?來協馬上意識到,洋人大老爺是得罪不得的喲!
“啊,大人,請坐,請坐,話沒說完,怎麽就要走呢?”來協也站了起來,臉上又堆起了皺紋。
威廉見來協奴顏婢膝的樣子,頓時產生了一種戰勝者的滿足,仿佛自己成了這個莊園的領主,心裏甚是高興,可嘴上還在推辭:“來協老爺,您還是去休息休息吧!”
“啊,不累,不累。”來協惟恐威廉生氣。洋人一走,災禍可就來了。
“那好吧!”威廉又重新坐了下來,和來協談妥了買糧食和柴草的事情。
來協真的累了。若不是威廉在這兒,他馬上會躺下來睡覺。可看了看威廉,正一口一口地噴著煙圈,顯得很悠閑,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事情談妥了,怎麽還不走?來協感到十分厭煩。但是,他必須強打精神,極力控製自己的倦意,支撐著那極為虛弱的身體。
“啊,大人,請喝茶!”來協很不情願地應酬著。
“謝謝!”威廉喝了一口茶,看了看來協,知道來協真的有點兒支持不住了。但是,威廉的要求還不曾滿足呢。
“來協老爺,聽說你們這裏獐子很多?”
來協點了點頭,心裏一動,洋人是不是想去打獵,以獲取他們急需的肉食?
“聽說你們這兒的麝香能治很多種病,是嗎?”威廉漫不經心地問,似乎在聊天,不像是要去狩獵。
這就是威廉,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威廉,永遠也擺脫不了這種小家子氣。盡管他在竭力裝扮自己,對小事情裝作不在乎。但是,自私、貪婪、愛占便宜的毛病像影子一樣,始終緊緊地伴隨著他。所以,此次遠征西藏,除榮赫鵬的收獲最大外,其他軍官的收獲都無法和威廉相比。然而,行軍打仗,太多的東西是不便攜帶的,榮赫鵬上校的東西已經被運輸隊運回了幾十馱,他也趁機捎了一些回去。威廉早就聽說西藏的麝香是很珍貴的東西,帶回國去送人也是很體麵的,隻可惜沒有機會得到。所以,當榮赫鵬派他來找來協辦事時,威廉就打定主意向來協要兩塊。但是,他不便直接伸手,卻假借聊天,轉彎抹角地提出來,希望來協能聽明白,主動奉送。
疲勞至極的來協怎麽會有精神和他聊天呢?來協雖然身體虛弱,神經尚未麻木,他明白了,威廉之所以賴在這裏不走,原來是另有所求呢!來協這個氣呀,心裏直罵:你想得怪不錯,張口就是麝香,你知道麝香好,可哪裏知道弄一個麝香多麽不容易啊!再說,拿到國外去,可以賣好價錢,東印度公司早就在想方設法弄這些東西,我哪能隨便給你?來協有心不給,可又怕得罪了洋大人;給呢,真有點兒舍不得。
威廉見來協不搭話,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藍眼珠轉了轉,有意地說:“來協老爺家不會有這些東西吧!”
“有,有。大人要是喜歡,可以送給您。”來協見威廉的眼睛露出異樣的光芒,顧不得吝惜麝香了,一扭頭朝門外喊道:“管家,把那兩塊麝香拿來!”
不多會兒,管家用一隻小銀盤托著兩塊毛茸茸的東西來了。進了客廳,躬身吐舌,放下托盤,又退了出去。
“啊!真香!”一股特殊的香氣撲鼻而來。威廉忙不迭地端起托盤,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吸著氣,聞個沒完,半晌也沒有抬起頭來。
見威廉那副貪婪的樣子,來協心裏一陣冷笑:兩塊麝香就把你高興成這樣,我們西藏的好東西還多著哩!
威廉飽聞香味後,慢慢地舒了口氣,一抬頭,見來協正用鄙夷的眼神望著自己,威廉不由得為自己剛才那種有失身份的舉動懊悔起來。為兩塊麝香失態,太有損於大英帝國軍人的威嚴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威廉又點上了一支雪茄:“來協老爺,我們的事算是說定了!”
來協見威廉望著自己,馬上又恢複了那種阿諛麵孔:“是啊,說定了。”
“那,我就告辭了。”威廉拿著兩塊麝香,“來協老爺,這個銀盤雕得真漂亮啊,是當地的產品?”
“不,是江孜的。大人喜歡,一起拿去吧,作個紀念。”來協連忙應著,心裏直罵:真是一個吃糌粑連糌粑口袋也要一起吞掉的餓鬼。
來協心想,你們靠掠奪,怎麽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富有者?來協承認自己愛財,想要發家,但他時時標榜自己,一不要不義之財,二不要非分之物,他認為他的財富是靠自己的勤勞和才智聚集的。看看麵前的威廉,想起洋妖侵入西藏後的掠奪行動,來協感到憤怒,感到害怕,他忽然想起一首格言詩:“靠罪惡和武力得來的財富,哪能稱作真正的財富?!貓狗雖然吃飽了肚子,卻盡是些無恥的經曆。”你們是一些貓狗不如的人。詩裏說得對,你們有的,隻是一些無恥的經曆,靠罪惡和武力得來的財富,哪能算真正的財富?這麽一想,來協的心情平靜了一些。
威廉滿臉喜色,總算是沒有白來一趟。他向來協告辭,帶著廓爾喀騎兵走了。
望著威廉遠去的背影,來協一跺腳:“呸!什麽東西,豺狼,簡直是一群豺狼。不,不!是一群惡狗!”
一陣天旋地轉,來協又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