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山腳下湧來一群羊

肥美的羊肉,不是任何人都能享用。

春風,又把草原吹綠了。高原的春天,雖然總是姍姍來遲,但她畢竟還是來了。而草原又是最先感受到春的來臨。在剛剛發綠的嫩草中,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已經迫不及待地綻開了笑臉,在春風中,晃著頭,仰著臉,美滋滋地接受著太陽那親切、溫暖的撫摸。

忽然,從遠處的山岡上飄來一團白雲,這白雲好似來自天邊,慢慢地、慢慢地向前遊動著。順著風,又飄來一陣歌聲:

幸福山是寶貝山,

一百塊糧田在山腳前。

這是粗壯麥秸的儲存地,

這是出產白青稞的好地盤。

幸福山是寶貝山,

一百隻綿羊在山腰間。

這是細軟羊毛的儲存地,

這是窮人堆放氆氌的好地盤。

幸福山是寶貝山,

一百頭奶牛在山巔。

這是雪白牛奶的儲存地,

這是堆放金黃酥油的好地盤。

自從洋人到山前,

寶貝山變成了災難山。

寶貝山沒有了儲存地,

好地盤不再吉祥圓滿。

白雲飄近了,哪裏是什麽白雲,原來是一群潔白如雲的綿羊,這就是聞名全藏的藏北羊。

歌聲也飄近了,似銀鈴回蕩在山岡,給寂靜的草原增添了一絲生氣,唱歌的正是曲妮桑姆。曲妮手裏拿著拋石器,不時地空甩一響,把一群羊緊緊地圍攏在一起。

走在曲妮旁邊的是一個頭戴狐皮帽、身穿皮袍的管家模樣的青年。他不時地打著呼哨,曲妮吆喝羊群,不肯讓一隻羊離群。

走在後麵的是幾個男女青年,都是來協家的傭人,他們這是遵照老爺的吩咐,給英軍送羊的。他們還趕著十多匹馬,馬上馱著飼草。

後藏地區大都是半農半牧,這裏的草場不像阿裏和那曲地區的草原那樣遼闊寬廣,一望無際;也不像山南和工布地區的草場,分布在茂密的原始森林的空曠地帶。這裏的草場都分布在河流兩岸、高山腳下,或綿延起伏的丘陵之間。草灘被山岡隔成一塊一塊的,牧羊人常常是一岡之隔而很難見麵,可以聞其聲而不能見其人。

……

啊喏?――

唱歌的姑娘莫憂傷,

寶貝山永遠是好地方。

西藏就是寶貝的儲存地,

好地盤永遠吉祥。

姑娘莫憂傷,

聽我問端詳,

聽不明白莫開口,

心裏亮堂再搭腔。

曲妮的歌聲剛落,一個粗獷、嘹亮的嗓音響了起來,這歌聲來自左邊的小山岡上,雖然看不見唱歌的人,可聽聲音,唱歌人離曲妮他們並不遠。曲妮和那些送羊的男女青年都被這歌聲所吸引,他們不由自主地轉向左邊,等待著唱歌人接著往下唱。惟有管家模樣的青年仍然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緊張地吆喝著羊群。

這時,從山岡上又傳來一陣歌聲:

在那寶貝山的山頂上,

有三種從來沒有用斧頭砍過的樹,

請問姑娘,是哪三種?

在那寶貝山的山腰上,

有三種從來未用鐮刀割過的草,

請問姑娘,是哪三種?

在那寶貝山的山腳下,

有三種從未用勺舀過的水,

請問姑娘,是哪三種?

曲妮一下子怔住了,這是格來喜歡唱的歌,不喜歡多說話的格來,唱起歌來卻從不靦腆,而且,格來的歌聲也是這樣粗獷,嘹亮。莫非這唱歌的人……曲妮被這歌聲迷住了,與其說是被歌聲迷住,不如說是被思念格來的心情所纏繞。

“曲妮,唱啊!”旁邊的一個姑娘拉了一下曲妮的胳膊。

曲妮像是沒聽見,還在兀自想著心事,嘴裏禁不住喃喃自語:“不,不會的,格來哥哥怎麽會在這裏?可這歌詞,這聲音怎麽這麽像啊。”

“曲妮,你怎麽啦?你得大點兒聲,要不,連我都聽不見。”旁邊的姑娘以為曲妮在念叨歌詞。

曲妮被她提醒,是該自己唱了,在藏區,對歌不答是不禮貌的,答不好,也會被人恥笑。但對歌是難不住曲妮的,況且,這歌詞連想也不用想,因為曲妮太熟悉這支歌了。

在那寶貝山的山頂上,

有三種未用斧頭砍過的樹,

是鹿角、羚角和野牛角。

在那寶貝山的山腰上,

有三種從未用鐮刀割過的草,

是鹿毛、羚毛和野牛毛。

在那寶貝山的山腳下,

有三種從未用勺舀過的水,

是鹿血、羚血和野牛血。

曲妮嘴裏唱著,心裏卻還在想著那個唱歌人是不是格來?如果是格來,就會聽得出自己的聲音,會立即跑過來。曲妮想著,唱得比平日更響,她多麽希望從左邊的山岡上跑出一個人――她的格來哥哥。

人倒是沒有跑出來,歌聲卻飛了過來,像是比剛才近了許多:

為什麽不砍樹?

為什麽不割草?

為什麽不舀水?

因為沒有斧、刀、勺。

斧子在揮舞,

鮮血染大刀,

就連舀水的勺子,

也被主人帶去殺洋妖。

洋妖砍倒了曲米的樹,

洋妖割斷了曲米的草,

鮮血染紅了曲米的河,

洋妖殺人用槍炮。

樹砍倒了樹根不死,

草割斷了沒有傷根,

藏民的血不能白流,

要報仇快去江孜找哲林。

“找哲林――”

“找哲林――”

遠方的山穀中響起巨大的回聲。

“哥哥,你聽,你聽。”曲妮連連叫著,拉著管家模樣的青年。原來,這人正是換了裝的克珠旺秋。

“曲妮,別嚷,你聽!”旺秋當然聽見了歌聲,但是,他的注意力仍在四周。曲妮果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這聲音與歌聲的方向恰好相反,是來自右麵的山岡後邊。

這馬蹄聲比歌聲可快多了,曲妮還來不及對旺秋說什麽,一支馬隊已經翻過山岡,向他們奔馳而來,一看就知道是英軍的騎兵。

因為飼養困難,運輸跟不上,最近英軍經常派出小股部隊,到附近莊園和牧場買東西。名曰買,實際上是買得到就買,買不到就搶,用威廉的話說就是“該用錢的時候用錢,該用槍的時候用槍”。今天,曲妮他們可不怕英國人來搶,他們帶有來協老爺給榮赫鵬的親筆信。這些綿羊是專門送給英國人的。

見英軍朝他們走來,克珠旺秋對曲妮桑姆眨了眨眼:“曲妮,再唱支歌,聲音放大一些。”

曲妮桑姆會意地點了點頭,使勁甩了一下手中的拋石器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後放開歌喉,唱了起來:

神山頂上有則托草,

則托草裏有一百隻羊,

放羊需要三個人――

三個人各有一件披氈,

三件披氈合起來不怕風雨。

神山腰間有那妹草,

那妹草裏有一百頭牛,

擠牛奶需要三個人――

三個人各有一隻金桶,

三隻金桶倒出的牛奶像瀑布。

神山腳下有綠鬆草則托草、那妹草、綠鬆草都是野草的名字。,

綠鬆草裏有一百匹馬,

牧馬需要三個人――

三個人各有一支銀槍銀槍,指白銀裝飾的火槍。,

三支銀槍合起來不怕虎狼。

……

曲妮桑姆他們來到山腳下時,英軍的馬隊也到了他們跟前。領頭的是吉布森中尉,隻見他用力勒住韁繩,座下的大灰馬“踏踏、踏踏”地向後退了幾步,很不情願地停住了。後麵的士兵也紛紛勒住了馬。

曲妮桑姆見英軍的馬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心裏一陣緊張,不由得回頭看了看哥哥,當她看到哥哥那沉著堅毅的神色,心裏稍稍踏實了一些。她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揮動手中的拋石器,想繞過英軍馬隊繼續往前走。英軍橫在羊群前麵,死死地盯著這群雪白如雲的綿羊。曲妮順著他們那貪婪的目光掃了一眼自己的羊群,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心跳驟然加劇。見羊群裏沒有什麽異樣,才感到放心,輕輕地舒了口氣。

猛一抬頭,曲妮桑姆的目光正與吉布森那淫邪的目光相遇。曲妮不由得渾身一抖,打了個寒戰,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吉布森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條縫,啊,真想不到,草原上還有這麽漂亮的姑娘。看到曲妮桑姆那垂下的眼簾,吉布森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一種異樣的感覺像通了電似的使他全身麻酥酥的。他既沒有管他的士兵,也顧不上注意對麵的趕馬人,更無心去搶羊群,立即翻身下馬,徑直朝曲妮桑姆走去。

曲妮見那個當官的從馬上跳了下來,再看他那副淫邪的樣子,一種厭惡和憤怒的感覺油然而生。見那軍官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曲妮一陣驚慌,一步一步朝後退。

“啊,親愛的,美麗的小公主,不,美麗的雪蓮花,不要怕,不要怕。”見曲妮麵帶驚慌之色,吉布森更加得意,隻顧嘰嘰咕咕地說著,也不管曲妮聽得懂聽不懂。

曲妮桑姆一步一步地退著,退進了羊群。

吉布森一步一步地追著,追進了羊群。

“美人兒,可愛的雪蓮花,讓我親親,讓我……”吉布森伸開雙臂,撲向曲妮。

“叭!”吉布森話音未落,曲妮桑姆揮動拋石器,朝他臉上狠狠地抽了一鞭。頓時,吉布森的左臉上現出一道深深的血印。吉布森趕緊用手去捂,“叭!”右臉上又是一鞭。不容吉布森叫聲疼,克珠旺秋已經撲了上去,將他壓在地上,死死地掐住了脖子。

曲妮桑姆的鞭聲,就像一聲號令,羊群裏一下子站起十幾個青年人,“唰”地一下扔掉身上的羊皮,一齊向英兵撲去,趕牲口的農奴們也拔出腰刀衝了上去。還沒有等英兵明白過來,一把把明晃晃的尖刀已經插進了他們的胸膛。

就在這個時候,山口處又轉過來兩個英兵,可能是掉了隊的,一見同伴出了事,嚇得他倆掉轉馬頭就跑。旺秋趕緊舉槍射擊,但距離太遠,哪裏打得著!眼看著兩個英軍繞過山口跑了。旺秋惋惜地歎了口氣,說:“這兩個該死的洋妖,壞了我們的大事。”旺秋收起槍,用牛毛細繩將吉布森捆得牢牢的,然後一揮手,讓大家趕緊把飼草扔掉,他自己像抓小羊羔一樣,將吉布森放在一匹小白馬上,讓妹妹騎上吉布森的那匹大灰馬。又對大家說:

“快上馬,趕緊走。”

“羊群怎麽辦?”趕了一天的羊,曲妮好像還有點兒舍不得丟掉。

“交給我好了。”

不知什麽時候,一個陌生人出現在旺秋他們麵前,身邊還有三十幾隻又瘦又弱的綿羊。

“你?”旺秋打量著陌生人,立刻跳下馬,其他人也跟著跳下馬。這人約有四十開外年紀,臉色黑黝黝的,胡子又長又硬,一件藏青色袍子裹著矮墩墩的身軀。左手拿著個拋石器,右邊的袖筒卻是空蕩蕩的。

“他隻有一隻胳膊。”一個姑娘悄聲對曲妮說。

“姑娘,你說對了。這隻胳膊去年被洋妖打掉了。”陌生人的耳朵真好,連姑娘的耳語都聽得清清楚楚。

“您是?”曲妮一聽他的胳膊是被洋妖打掉的,不由得產生一種敬意。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就是剛才唱歌的姑娘。”獨臂人眯起了眼睛。

“如果我猜得不錯,您也一定是剛才唱歌的人。”曲妮學著獨臂人的口氣說。心中暗想,這人唱歌真像格來,可長得一點兒也不像。

旺秋尊敬地說:“大叔,您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

“叫我獨臂大叔吧。我先問你,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獨臂大叔,我們是沃措部落的。跟我們走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旺秋有些著急。

“不要著急,洋妖不會來得那麽快。”獨臂大叔對旺秋說:“你是克珠旺秋?這姑娘是你的妹妹,曲妮桑姆?”

“獨臂大叔,莫非你是打卦的喇嘛?不!不!比打卦喇嘛還神,可你知道我是誰嗎?”小仁賽感到很驚訝,閃動著一雙聰明的大眼睛,淘氣地問。

“知道,你是小仁賽,外號叫‘小猴子’,對不對?”獨臂大叔笑著說:“這名字取得不錯。你真有點兒像猴子,又聰明,又淘氣。”

小仁賽叫起來:“您還知道什麽?”

獨臂大叔神秘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的可多啦!你們部落還有個青年叫格來。他去打洋妖,現在還沒有回來。是不是?”

小仁賽張著嘴,驚得說不出話來。他長這麽大了,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麽神的人。

“格來?您怎麽認識他?”獨臂大叔連沒見麵的格來都認識,這不能不叫人驚奇,曲妮桑姆的問話脫口而出。

獨臂大叔見曲妮和在場的人都用驚奇的目光注視著自己,不禁哈哈大笑:

“你們恐怕真以為遇見神人了吧。我算什麽神人?我也和你們一樣,是放羊的牧民,去年和洋人打仗,丟了一隻胳膊,後來就一直在哲林代本手下幹活。最近哲林代本派了一些藏軍到各地去傳話,讓僧俗百姓都知道,洋妖已經侵入我們西藏,他們殺害我們的同胞,搶奪我們的牛羊,盜竊我們的財寶,叫大家拿起刀槍,保衛家鄉,保衛牛羊。我是個殘廢人,揮刀殺敵,不如人家,但做這件事,恐怕比別人還強一些。我跟哲林代本一說,代本馬上答應了。”

“大叔,哲林代本知道我們部落的事?”小仁賽以為他們的情況是哲林代本告訴獨臂大叔的。心想,哲林代本居然知道我?還知道我叫“小猴子”,幾分得意之色立刻掛在臉上。

“代本哪裏能知道那麽多?”獨臂大叔說,“菩薩保佑,也算我們有緣分,我碰見了阿爸洛丹。”

“是阿爸告訴您的?”曲妮和仁賽恍然大悟。

旺秋並不像仁賽和曲妮那樣激動,他關心的是獨臂大叔的去向,心中暗想,如果獨臂大叔能和他們在一起就好了。

“大叔,您還要到哪裏去?”

“我要去的地方很多。不過現在我要和你們在一起,想辦法把格來救出來?”

“真的。”小仁賽高興得跳起來。

獨臂大叔一麵把仁賽攬在懷裏,一麵對旺秋說:“洋妖的馬隊很快就會追來,你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那您呢?您怎麽辦?”

“你把來協老爺的信給我,我去給洋妖送羊,再設法給格來捎個信。怎麽救他,我們另想辦法。”

“不,不行,這樣太危險。”幾個人同時搖頭。

“不登陡峭的高山,很難到達遼闊的牧場;不冒一定的風險,不能取得巨大的成功。為了救格來這樣的英雄,冒點兒風險也是值得的。”獨臂大叔從旺秋那裏要過來協的信,又催促他們快走。

時間緊迫,旺秋也來不及考慮太多,便果斷地說:“大叔說得對,我們必須趕快離開這裏。”又對獨臂大叔說:“大叔,請您告訴格來,不要著急,我們一定要把他救出來。”

克珠旺秋帶著大家一口氣跑了十幾裏,繞過一個山口,鑽進了一片灌木林。他招呼大家燒茶吃飯,讓馬匹也吃幾口草,緩緩氣。

旺秋他們同英軍遭遇,沒有費多大工夫,就消滅了一支到牧區來搶掠的馬隊,奪得七八支槍,又活捉了一個軍官,自然非常高興。但他們的主要目的沒有達到,又感到十分懊喪和憂慮。尤其是曲妮桑姆,心情更加沉重,仁賽給她端來一木碗熱氣騰騰的清茶,她連看也沒看一眼。

小仁賽給旺秋也端了一碗茶,然後坐在他旁邊,見旺秋接過碗,並沒有喝,隻是一個勁兒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吉布森出神,忍不住問:

“旺秋哥哥,我們怎麽辦?”

“怎麽辦?”旺秋也正在想這個問題。此刻,旺秋特別想念阿爸,如果阿爸在,一定會給大家出個好主意。

前天早上,阿爸洛丹和洛桑饒登已經繞小路到拉薩去了。旺秋等人留下來,一麵養傷,一麵尋找格來,然後去找哲林代本,轉告拉丁代本的臨終囑托,並去守衛江孜。

洛丹和洛桑饒登剛走,來協家的一個傭人就找到沃措部落,對旺秋他們說,格來一個人衝進英軍營房,去殺洋妖頭子,被英國人抓住了,現在正關在曲米莊園的樓房裏,要他們趕快去救。那個傭人告訴旺秋,給英軍輜重隊趕牲口的腳夫裏麵,有不少人願意幫助我們,隻要外麵有人去救,他們會從裏麵幫助。

來人還說,來協老爺要派人給英軍送羊去。旺秋認為這是個好機會,可以趁機走進莊園,再想辦法把格來救出來。旺秋把他的想法跟大家一說,很多人都表示願意跟著去。這當中有些是格來的朋友,有的是在曲米被打散的民兵,並不認識格來。大家想,既然格來敢一個人衝進英軍營地去殺洋妖頭子,我們這麽多人還怕什麽?

曲妮桑姆聽說格來已經落到洋妖手裏,一定要跟哥哥去救格來。旺秋起初不肯答應,覺得太危險,可這回,曲妮說什麽也要跟著哥哥。哥哥當然懂得妹妹的心,同時想到全是一些青壯年,容易引起敵人的懷疑,有幾個女牧民,也可以迷惑英兵,就答應了。

可是,一共隻有十多匹馬,幾百隻羊,去這麽多牧羊人和腳夫,會不會引起洋人的疑心?大家覺得這是個問題,人少了不行,多了確實容易引起敵人注意,得想個兩全之策。

小仁賽的眼珠一轉,跳了起來:

“我有個好主意,我們披上羊皮,混在羊群裏,等走近洋人的營房,跳出來殺個痛快。”

曲妮桑姆高興地點著仁賽的鼻子:

“怪不得人家叫你‘小猴子’,確實是個機靈鬼。”

“為了救格來哥哥,我當然得格外賣力氣。”仁賽故意衝曲妮擠了擠眼睛。見曲妮要來揪他的耳朵,一縮脖子跑了。

這樣做雖然很危險,但也沒有別的辦法。旺秋他們很快追上了來協派去的人,把老年牧民和不願去的人都換了下來。聽說常有英軍的馬隊在附近活動,一路上他們非常謹慎,沒有人時,混在羊群裏的人站起來,活動活動腰腿,跟著趕牲口的人一起走;一有動靜,立即披上羊皮,混在羊群中。曲妮桑姆等人是放牧的好手,他們有辦法不讓羊群走散,始終把披羊皮的小夥子們裹在羊群中間。誰知半路上遇到倒黴鬼吉布森,一下子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現在怎麽辦?旺秋一直盯著像死狗一樣躺在地上的吉布森,沒有說話。

仁賽見旺秋半天不說話,心裏著急,又推了旺秋一把:“你倒是說話呀!”

旺秋像是想好了什麽似的,一直盯著吉布森的眼睛突然一亮,猛地喝了一大口茶,朝吉布森努了努嘴:

“現在隻能在這個倒黴鬼身上打主意。”

“在他身上?”機靈鬼一下子也沒明白旺秋的意思。他看了看這個臉色慘白、半死不活的洋人,又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著旺秋。

旺秋肯定地點點頭:“對,就在他身上。”

榮赫鵬遇到了難題。

首先是給養發生了問題,遠征軍從亞東出發時,輜重隊帶的物品,足夠供應英軍到江孜的需要。但由於他們在曲米遭到藏軍的頑強抵抗,耽誤了許多時間,給養也幾乎消耗殆盡。遠征軍裏的廓爾喀兵還比較能吃苦,給什麽吃什麽,隻要能填飽肚皮就行;印度籍的士兵就不大能吃苦;英國籍的士兵最嬌貴,差一點兒就叫苦連天,糌耙連嚐都不肯嚐一口,就是當地出產的白麵,他們也嫌太黏,有人說咽不下去,有人說吃了燒心,都不肯吃。他們的食品全部要從印度運來,運輸線那麽長,道路那麽難走,途中還要翻越喜馬拉雅山口。

運輸困難,這是早已估計到的。遠征軍負責後勤供應的是麥克唐納將軍,他的軍階比榮赫鵬還高,足見英國政府對這一工作的高度重視。麥克唐納完全意識到自己工作的重要性,曾明確表示,英軍能否在西藏取勝,不在前線作戰,而在後勤供應能否得到充分保證。所以他一直坐鎮春丕,負責此項工作。按原定計劃,英印政府將給養和彈藥運到西藏邊境,然後以春丕為基地,由麥克唐納將軍親自指揮,遠征軍打到哪裏,就運輸到哪裏。可是到了西藏之後,情況同他們原來估計的完全不同。貴族也好,商人也好,更不要說喇嘛寺院,凡有馬幫的都不願為他們運輸,用武力強迫,根本行不通,隻好高價雇用馬幫。個別的貴族和商人見錢眼開,派了馬幫。可是,趕牲口的腳夫沒有幾個願意好好給他們幹,走一路,跑一路,單單自己跑了還好,最讓榮赫鵬感到頭痛的,是他們還經常搗亂,給遠征軍製造麻煩。在險要山口,他們連馱子帶牲口一起推下懸崖,或者把牲口弄死,堵住路口,然後自己逃走。到了駐地也不安全,有人放火燒了糧食和彈藥箱就跑。在一萬多人的遠征軍裏,榮赫鵬不得不抽出三分之一的兵力去保護輜重隊。即使這樣,還是不斷出問題。

其次是馬沒有料。現在正是初春時節,草原剛剛發綠,草既嫩又細,騾馬根本吃不飽。吃多了,還容易拉稀。騾馬吃不飽,就拉不動大炮,馱不了機槍。沒有大炮、機槍和來複槍,英軍在軍事上就失去了優勢,根本不是藏族軍民的對手。榮赫鵬通過來協,想弄一點兒飼料,但是在英軍未到之前,老百姓就把幹草、青稞稈、圓根葉子等凡是牲口能吃的都藏了起來,實在來不及藏的,就一把火燒掉了。來協又不肯盡心盡力,所以,草料明顯不足。

第三是英軍不適應高原氣候。從英軍原來的營地到曲米莊園,地勢隻增高了二百多米,他們就覺得很難適應,將近一半的人感到頭痛、頭暈、心慌、嘔吐,渾身無力。連路都走不動,還怎麽打仗?

榮赫鵬聽人講過,初到西藏的人,多吃一些牛、羊肉,多喝一些奶茶和酥油茶,可以增強體質,增加適應能力。他就派了一些人到附近的牧場和莊園去弄牛、羊肉。萬萬沒想到,非但沒有弄到牛、羊,一支騎兵隊還被牧民殲滅,吉布森中尉也被他們抓走。牧民已經通過來協向他提出,要用吉布森換那個來刺殺他的青年。無疑,這又是一個難題。

現在,榮赫鵬正為這件事犯愁,是接受,還是拒絕牧民提出的條件?他反複考慮,下不了決心,真有點兒坐臥不安,一會兒躺在床上,一會兒站起來,在房子裏轉。

瑪麗端著一杯咖啡,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她知道榮赫鵬這幾天睡得不好,這絕不僅僅是因為高山反應。他之所以睡不好,是因為心裏有事。瑪麗是個知趣的人,她知道榮赫鵬正為一些事情所困擾,心緒不寧,所以,並不過多地打擾他,而是竭盡全力照顧他。

“上校,喝杯咖啡吧。”

榮赫鵬接過杯子,喝了一口。這兩天,他見了什麽人都不順眼,經常訓斥部下,隻有同瑪麗在一起時,心情才稍微鬆快一些。

“吉布森這個人也太大意,他這一弄,給我招來多大的麻煩啊!”榮赫鵬把杯子放在桌上,背著手,來回走了兩步。

“就算那個藏蠻子命大,留他一條命,換回吉布森就完了唄。”瑪麗並不覺得這件事有多複雜。

“這樣太便宜了那個藏蠻子。他竟敢在大白天闖進我軍營地,砍死一個大尉軍官,要不是他認錯了人,這一刀就會砍到我的頭上。親愛的,你想一想,這有多麽可怕!我怎麽能輕饒了他?”榮赫鵬一邊說,一邊摸他那長著鬈發的腦袋。

“那就把他處死。”在瑪麗心中,榮赫鵬是一個聰明機智、辦事果斷的人。她不明白,為什麽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如此優柔寡斷。

“處死他,吉布森怎麽辦?”榮赫鵬像是在問瑪麗,又像是在問自己。

“就說他陣亡了。”瑪麗心裏想,這麽大的一場戰爭,死一個中尉算得了什麽?

榮赫鵬走近瑪麗,摟著她的腰,瑪麗以為要親她,妖媚地一笑,把嘴伸了過去。

可是榮赫鵬突然放開了她,來回走了兩步,又回到瑪麗身邊,摟著她的肩頭:

“親愛的,你不知道,吉布森不是一個普通的軍官,他是總督的親戚。總督把他交給我時,親口對我說:這次讓他到西藏來,是為了讓他開開眼界,並建立軍功,以後要送他進皇家軍事學院深造。總督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血,把他作為未來的將軍來栽培。要是讓藏蠻子將他殺死,我怎麽向總督交代?”

瑪麗這才明白榮赫鵬為什麽在這件事上如此煞費苦心。自從入藏以來,榮赫鵬從來不讓吉布森上前線,也不派他到有危險的地方去,平時總讓吉布森在自己身邊。這次要不是吉布森自己逞能,想帶著騎兵到牧場上去逛逛,榮赫鵬也不會派他出去。

瑪麗心裏很不痛快,她在暗暗抱怨榮赫鵬,平時你左一個“親愛的”,右一個“好寶貝”,可像這樣重要的情況,為什麽一點兒也不給我透露?這是一時疏忽,還是有意保密?早知道吉布森是總督的親戚,我也應該主動和他親近一些。瑪麗的舅舅在總督府辦事,是個很有心計、很想有所作為的人,隻是得不到適當的機遇。要是能牽上吉布森這條線,會對舅舅的前程有好處,說不定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舅舅就能平步青雲,一展雄才。不過說到吉布森本人,瑪麗是一百個看不起,像他那樣的庸才、蠢材都能當將軍,我瑪麗可以當女皇!

瑪麗正想得出神,榮赫鵬說話了:

“怎麽不說話?你在想什麽?”

瑪麗掩飾地說:“沒……沒有想什麽。……啊,我……我在想,既然是總督的親戚,就一定得把他救回來。”

“就這麽放了那個藏蠻子,我實在不甘心。”榮赫鵬喝了一大口咖啡,好像要刺激一下他那有些麻木了的神經,以便找出擺脫困境的辦法。

“您一向以精明強幹、足智多謀著稱,難道就想不出個辦法,既能救出吉布森,又不放掉那個藏蠻子?”瑪麗溫存地說,又給他倒了一杯咖啡。

“這群藏蠻子狡猾得很,比噶廈政府和大清的蠢豬們還難對付得多。”榮赫鵬搔了一下頭皮,麵有難色。

正在這時,威廉進來報告:來協回來了。

“快帶他進來。”

瑪麗要跟著出去,榮赫鵬喊住她:“你也在這裏聽聽,以後要將這件事的始末,詳細整一份材料,報送總督。”

不一會兒,威廉把來協帶來了。在短短兩天裏,來協已經在榮赫鵬和旺秋之間跑了好幾趟。

不等來協坐定,榮赫鵬劈頭就問:

“怎麽耽誤這麽長時間?你不知道我在這裏等著你回話?”

來協剛要坐下,又站起來,欠了欠身子,吐吐舌頭:

“他們又換了一個地方,派了一個人來接我,在山裏彎來繞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們。”

“為什麽老換地方?”

來協微微一笑:“怕您派兵去襲擊他們。”來協笑得很勉強、很難看。

“真狡猾!”榮赫鵬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狡猾?”那還不是你教出來的!你不但比他們狡猾得多,而且更為凶殘、狠毒,來協在心裏暗自嘀咕著。克珠旺秋他們混進來協的羊群,殺死了一些英軍,還抓住了個當官的,雖然給來協帶來了不少麻煩,他卻沒有責怪他們。在交涉換人的過程中,來協還時常提防著榮赫鵬,隨時給旺秋他們通消息,暗中幫助他們。他反複提醒自己:這次再不能上洋人的當了。

榮赫鵬又問:

“見著吉布森了?”

“沒有。”

“為什麽?”

“他們把他藏起來了。”來協又補充一句:“他們說,如果你們派兵去打他們,他們就先把吉布森殺掉。”來協的態度非常謙恭,甚至有些卑下,但話說得非常明白。連瑪麗也意識到了,那些穿著破爛、蓬頭垢麵的賤民,並不蠢笨,要讓他們上圈套,並非易事。

“交涉得怎麽樣了?”沒有等威廉把來協的話翻譯完,榮赫鵬就把話打斷了。

來協雙手握拳,放在膝上,吐了吐舌頭:

“他們還是不同意雙方在指定地點交換人,讓我先把青年牧民領去交給他們,他們就把吉布森先生交給我帶來。”

榮赫鵬一再堅持由來協當中間人,雙方在一個指定地點交換人。他一廂情願地想,隻要把吉布森弄到手,他就可以派剽悍的廓爾喀騎兵將他們全部殲滅,斬盡殺絕,以解心頭之恨。沒有想到,他們竟不肯上他的圈套。來協頭一次去,他們讓他見了吉布森,還帶回了吉布森給榮赫鵬的親筆信。這個用意也很清楚:說明吉布森確實在他們手裏,而且還活著。以後再也沒有讓來協和他見麵。榮赫鵬心想,不久前駐藏大臣親自給他寫信,說番民“頑梗不化、刁滑難馴”,不能立即赴邊談判,他還以為是托辭,借故拖延,現在看來一點兒也不假。

榮赫鵬擔心地說:

“我把人放走之後,萬一他們把吉布森殺掉,或提出新的條件怎麽辦?”

來協肯定地說:

“上校先生,這事您不用擔心,我們藏民篤信佛法,恪守誓言,說過的話,絕不會翻悔。”

聽了這話,榮赫鵬感到很不舒服,瞪了來協一眼,來協趕緊轉過臉,避開了他那逼人的目光。榮赫鵬站起來,背著手走了幾步。這好像成了他的習慣動作,每當要決定一個重大問題時,總是這樣。他覺得再拖延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上午已經接到麥克唐納將軍的電報,說運輸隊兩天之內即可到達曲米,總督也來電命令他迅速向江孜進軍。不能因為一個吉布森耽誤全軍的行動。榮赫鵬站起來,一指來協:

“這樣吧,我把人交給你,你要把吉布森安全地給我帶回來。”

“什麽時候?”

“現在。”
更多

編輯推薦

1博弈春秋人物正解
2春秋戰國時期社會轉型研究
3俄羅斯曆史與文化
4正說明朝十八臣
5中國式的發明家湯仲明
6西安事變實錄
7漢武大帝
8詠歎中國曆代帝王
9大唐空華記
10紅牆檔案(二)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紅牆檔案(三)

    作者:韓泰倫主編  

    紀實傳記 【已完結】

    本書以中南海為記敘軸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為記敘時段,以建國以來的重大曆史事件為背景,記述了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三代核心領導人以及他們的戰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紅牆檔案(四)

    作者:韓泰倫主編  

    紀實傳記 【已完結】

    本書以中南海為記敘軸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為記敘時段,以建國以來的重大曆史事件為背景,記述了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三代核心領導人以及他們的戰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紅牆檔案(一)

    作者:韓泰倫主編  

    紀實傳記 【已完結】

    本書以中南海為記敘軸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為記敘時段,以建國以來的重大曆史事件為背景,記述了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三代核心領導人以及他們的戰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菊花與刀:日本文化諸模式

    作者:美 魯斯·本尼迪克特  

    紀實傳記 【已完結】

    作者運用文化人類學研究方法對日本民族精神、文化基礎、社會製度和日本人性格特征等進行分析,並剖析以上因素對日本政治、軍事、文化和生活等方麵曆史發展和現實表現的重要作用。用日本最具象征意義的兩種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