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太陽和月亮,
人間有達賴和班禪。
――藏族諺語
一個青年佇立窗前,良久地凝視著窗外,眉頭微微蹙起,檀香木佛珠在兩手間急速地搓動。
這個青年,就是被人們譽為“雪域一神”、執掌著西藏政教大權的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
布達拉宮高達十三層,由紅宮和白宮兩部分組成。紅宮用來存放曆代達賴喇嘛的靈塔,白宮則是曆代執政的達賴喇嘛舉行宗教儀式,辦理公務以及平時居住的地方。白宮的最高處有兩套寢宮,東麵的叫東日光殿,西麵的叫西日光殿,終日陽光燦爛,土登嘉措的寢宮在西日光殿。
站在布達拉宮的樓頂,拉薩城的全部景色盡收眼底;站在日光殿內看拉薩,視野雖然沒有在樓頂那麽開闊,卻也能夠清楚地看到這座古城的全貌。
佇立窗前的土登嘉措似乎無心觀賞日光城清晨的景色,他顯得疲倦、煩躁,還有幾分緊張。眼睛一直朝西南方向眺望,他似乎在盼望著什麽,等待著什麽。但是,通往曲水宗的大道上是靜悄悄的,既無行人,也沒有馬匹,他失望地歎了口氣,慢慢轉過身。把佛珠拿在手裏,不停地搓動,嘴裏喃喃地念著經,不時地把頭探出窗外,朝曲水宗方向?望。
拉薩河和雅魯藏布江在曲水宗匯合。從邊境到拉薩,一定要經過這個渡口。大路上仍是靜悄悄的。他再次捋下佛珠,想念一會兒經,好使煩躁不安的心平靜下來,可仍然念不下去,索性把佛珠扔在床邊的矮腳桌上,盤腿坐在床上。
拉薩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傳昭大會。傳昭大會是黃教的創始人宗喀巴於藏曆土牛年(明永樂七年,公元1409年)發起的一個祈禱法會。每年舉行祈禱法會時,全國各地信奉佛教的藏族和蒙族喇嘛都要來參加,是西藏最盛大的宗教活動。
達賴和班禪是宗喀巴的兩個弟子。按照慣例,傳昭大會要由達賴喇嘛親自主持,若達賴不在或年幼尚未親政,則由噶丹寺法台――噶丹池巴噶丹池巴,即噶丹寺裏宗喀巴的法位繼承者,是噶丹寺的大法台,在宗教上的地位比達賴、班禪還高,有資格擔任達賴喇嘛的經師,並任攝政王。主持。
達賴喇嘛土登嘉措正在主持今年的傳昭大會。從他親政那一年起,每年都由他親自主持,已經是第八次了。
按照藏傳佛教的說法,大清皇帝是文殊菩薩的化身,達賴喇嘛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班禪額爾德尼是無量佛的化身。他們來到人間,是為了弘揚佛法,拯救眾生出苦海。
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已經在人間度過了二十八個春秋。二十八年來,風風雨雨,溝溝坎坎,土登嘉措幾乎沒有過過幾天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安靜日子。特別是親政以來,政教事務繁重,使得年僅二十八歲的達賴喇嘛,看上去要比他的實際年齡大得多。
土登嘉措確實感到很累,從藏曆正月初一開始,他主持了一係列的慶祝活動和祈禱法會,接受來自全藏區數萬名僧俗百姓的朝拜。拉薩地區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大年初一是佛爺的年,初二是王公貴族的年,初三是護法神的年。實際上也確是這樣。按照慣例,正月初一清晨,由達賴喇嘛親自主持,在布達拉宮舉行了隆重的祈禱儀式,藏語叫“澤多”。祈禱儀式結束後,所有的官員和僧俗百姓都去各大寺院朝佛,拜見大活佛、大喇嘛。初一這天,不能互訪拜年。
初二,西藏地方政府的僧俗官員們湧向布達拉宮,向達賴喇嘛祝賀新年。在達賴喇嘛接受一批又一批僧俗官員們的朝拜之後,噶廈政府舉行盛大的慶祝會,也要達賴參加。就在慶祝會結束,僧俗百姓到大貴族和僧俗官員們的府邸獻哈達、賀新年之際,達賴才有機會稍事休息。就是這點兒空閑,也讓他身邊的僧官們,接連不斷地賀年、請求摸頂給占了,使他忙碌異常。
初三,由達賴喇嘛親自主持,把乃瓊護法神請到布達拉宮,舉行祭祀儀式。各寺院也要祭祀自己的護法神。
初四至二十五日,要在大昭寺舉行規模宏大的祈禱法會,由達賴講經,主持辯經大會,考核爭取做拉讓巴格西拉讓巴格西,是藏傳佛教中最高的學位。的喇嘛。
作為西藏政教領袖的達賴喇嘛,按理來說,這是他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政教活動。在這期間,他接受僧俗官員的祝賀,沉浸在成千上萬名虔誠而狂熱的信仰者的膜拜中,他感到自己主宰著一切,是至高無上的活佛。
今年的這些慶祝活動雖然熱烈隆重,但缺少往日的歡快氣氛,沒完沒了的禮儀,使達賴感到厭煩,他巴不得快快結束。一陣焦躁湧上心頭,他感到困乏無力,想盡快回到布達拉宮去。
昨天,――藏曆正月十五,達賴主持了一場最重要的考核拉讓巴格西候選人的辯經大會。晚上,正當數萬名僧俗百姓在八角街參加盛大的燈節時,在大仲譯阿旺喜饒等少數幾個親信隨從的陪同下,達賴喇嘛秘密回到了布達拉宮,推說自己要準備講經,他請噶丹池巴洛桑堅讚主持這幾天的辯經大會。
布達拉宮遠離拉薩城,高踞於紅山之上,達賴在這裏,想使自己煩躁的心情平靜下來,但他愈想安靜下來誦經,愈是無法克製。此時,兒時的往事一幕幕在他的腦海裏浮現。
有一次,他問經師:
“師父,念經時怎樣才能一心不亂?”師父並沒有馬上回答,過了好一會兒,含義深長地說:“當你念經念到一心不亂時,我問你:是佛在念,還是你在念?念經不是一邊念一邊打消妄想,而是念到心與佛契,根境雙泯,與道合一,才能往生淨土……”師父頓了一下:“成佛不是一天半天的事,要下工夫,要肯下苦工夫才行。”
師父的話,在當時,很讓土登嘉措費解,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慢慢地,他不但理解了師父的意思,而且也真的產生過神我不分、心與佛契的感覺。每當念經念得心念歸一時,眼前泥塑、木雕的神像如同活了一樣,有一種特殊的力量貫攝心中。刹那間,他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一點,變得異常敏銳,時間和空間的界限也頓然消失。此時此刻,經文的每一字,每一偈,便都深深地印在心裏,真正到達一種無我而至淨的境地。
而今天,不要說到達無我而至淨的境地,就連心神安寧這佛教中最一般的要求也做不到,他隻覺得渾身一陣陣發熱,心緒煩亂,焦慮不堪。
心焦自然口渴。土登嘉措端起矮桌上的細瓷碗,吹開浮在上麵的酥油花,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他覺得茶有些涼,不由得又皺了一下眉頭,朝外屋輕輕拍了兩下巴掌(這是叫人的信號),土登嘉措是個十分嚴肅而又富於幽默感的人,時常愛開個小玩笑,亦莊亦諧,讓身邊的人感到既畏懼,又可親。從十八九歲開始,他呼喚侍從喇嘛時,從不呼喚他們的名字,而用某種信號。比如,拍一次巴掌,是叫某一個侍從喇嘛,拍兩下、三下,這是叫別的侍從,或者以搖銀鈴為信號。如果某一個侍從聽錯信號,貿然走進來,他是不會搭理的。
掌聲剛落,司茶喇嘛桑丹躡手躡腳地端著一個金黃色的彩陶茶壺,將碗裏的茶添滿,然後恭恭敬敬地捧到達賴麵前。桑丹有十五六歲,長得眉清目秀,圓圓的小臉上有一對小酒窩,十分惹人喜愛。
達賴喝了一口,接著將一碗茶一飲而盡。他有個喝熱茶的習慣,覺得熱一些,喝下去才舒服。
桑丹立即又倒滿了茶。按照藏族的習慣,茶碗不能空著,佛爺的茶碗就更不能空著,見佛爺不再喝了,桑丹悄悄地退了出去。
喝了一碗熱茶,達賴覺得舒服一些,他隨便翻了幾頁矮腳桌上的經書,這是拉薩印經院木刻印刷的《菩提道次第廣論》,是黃教始祖宗喀巴撰寫的一部重要著作,是學習黃教教義的必讀之書。達賴在傳昭大會上講經,也要以該書作為主要內容。
從十幾歲開始,達賴就在經師的指導下學習《菩提道次第廣論》,有些章節,他背得滾瓜爛熟。可是今天怎麽也讀不下去。眼睛看著經書,心裏老想著邊境上的事。
前幾天,達賴接到多吉孜本孜本,是西藏政府內負責財政的官員,受噶廈的委派,有權代表政府處理一些重大事件。和拉丁代本代本,按藏軍編製,一個代本等於一個小團,約五百人;團長亦稱代本。的報告,說我軍民在曲米仙廓地方阻擊英軍,給洋妖以沉重打擊。正值他在大昭寺主持祈禱法會,感到十分興奮,他認為這全靠佛祖保佑。在引導數萬僧眾誦經祈禱時,他虔誠地祈求佛祖保佑,打退洋妖,保衛佛土聖地。這消息使他感到高興的另一個原因:是拉丁代本沒有辜負他的信任和重托,剛一受命,就給洋妖一個有力的打擊。
洋妖入侵西藏之後,根據噶廈會議的決議,任命一個堪布為前線總指揮。那位堪布為人忠厚,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雖然抗擊洋妖堅決,但從未帶兵打過仗,指揮不得力,實際上是由拉丁代本在指揮作戰。當洋妖偷襲亞東,占領帕裏,並向江孜宗進犯時,達賴便不顧駐藏大臣和噶廈的反對,毅然撤換了那位堪布,任命拉丁代本為前線總指揮。曲米阻擊戰的勝利,證明自己的決斷是正確的。
得到拉丁代本的報告,達賴立即在大昭寺東門三樓他的寢宮裏召集緊急會議,打算增派援軍,一鼓作氣,把洋妖趕到邊境上去,然後再同他們談判。但駐藏大臣有泰和以夏紮?邊覺多吉噶倫為首的噶廈政府噶廈,即原西藏地方政府。噶倫是噶廈政府中的最高官員,常設三僧一俗四個噶倫。不讚成。有泰明確提出要繼續談判議和,噶廈也是這個意思,隻是說目前正值祈禱法會期間,不應使法會受到影響,待小昭會結束,舉行“曬佛”儀式之後,再作商議。
“曬佛”儀式,要在藏曆二月三十日舉行,還有一個多月。戰事緊急,瞬息萬變,英國人能讓我們等那麽長時間嗎?!這幾天達賴心神不定,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認為傳昭法會固然重要,但不能因此而使抗妖的大事受到影響,更不能因噶廈和駐藏大臣掣肘而貽誤大局,便決定立即返回布達拉宮,采取有效辦法,支援前線。
恰在這時,阿旺喜饒低頭彎腰,邁著碎步走了進來。沒等他站定,達賴便急切地問:“怎麽樣了?”
達賴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隻有跟他多年的阿旺喜饒聽得懂,他明白佛爺問的是邊境上的事。
“還沒有消息!”
“唉!”達賴深深地歎了口氣。
“佛爺,請不要著急,從拉薩到邊塞,山高路遠,官員們在聖地享受慣了,吃不得苦,路上不免要耽擱些日子。”阿旺喜饒慢聲細語地解釋著,盡力為佛爺排解內心的不安。
“這幾天我總有個不祥的預感,擔心前線會出什麽事。”
“請佛爺放心,有拉丁代本在,前線不會出什麽事。”話雖這麽說,阿旺喜饒自己的心,這幾天也老是懸在半空中。
“拉丁代本忠厚可靠,精明幹練,對他我是放心的。”達賴接著說,“我擔心的是多吉孜本,他不僅貪圖享受,而且懦弱無能,遇事毫無主見。我真怕他貽誤大事。”
阿旺喜饒知道,佛爺本不想派多吉孜本作談判代表。而對洋妖入侵,噶廈政府內部意見分歧,明顯地分為主戰和主和兩大派。以夏紮為首的四個噶倫一致主張談判解決,反對武裝抵抗。噶廈的主張又遭到許多僧俗官員,尤其是三大寺三大寺,即色拉寺、哲蚌寺和噶丹寺,是黃教最大的寺院,均在拉薩。舊西藏實行政教合一的政治製度,三大寺的代表有權參加達賴喇嘛和噶廈政府召集的重要會議,參與重大問題的決策。的堅決反對。雙方爭執不下,連達賴也難以作出決斷,於是夏紮噶倫主張請乃瓊大喇嘛降神。乃瓊大喇嘛說:“應該談判議和,而不要輕動刀槍。”這使達賴感到十分意外,難道神會反對我們抗擊洋妖?剛剛到任的駐藏大臣有泰更是極力主張議和。就這樣,主和派占了上風。噶廈政府決定派遣代表,到邊界上同英國人談判。
派什麽人作代表,噶廈政府和三大寺又發生分歧。噶廈認為應該派一名噶倫,至少派一名紮薩和台吉紮薩和台吉都是官職名,領三品銜。作首席代表。三大寺則認為英國人隻派了一名上校作全權代表,我們也隻能派一名四品孜本,否則太抬舉了洋妖。達賴支持了三大寺的意見。
噶廈政府有四個孜本,在他們當中,究竟派誰去,還是不能取得一致意見,噶廈要派多吉,三大寺提出讓宇妥孜本去。達賴知道多吉孜本同夏紮噶倫沾點兒親,看法比較一致。於是批回呈文,讓噶廈重議。噶廈無法,隻好依照慣例,請乃瓊大喇嘛降神占卜。將四個孜本的名字分別寫在一小張藏紙上,用糌粑團包好,捏成小圓球,放進寶瓶中。在念經祈禱、舉行隆重的請神儀式後,乃瓊大喇嘛當眾搖動寶瓶,從裏麵蹦出一個小糌粑團,打開一看,寫著多吉的名字。這樣,多吉孜本作為首席代表,被派去談判。雖說神意如此,但許多人一直很不放心。
“佛爺,是不是需要增派一位官員?”阿旺喜饒試探地問。達賴直視著阿旺喜饒,好像在問:你說派誰去?
阿旺喜饒向前走了半步,身子前傾,說:
“基巧堪布。”
達賴的睫毛迅速動了一下,這正是他想到的合適人選。基巧堪布今年四十多歲,精明練達,在僧俗官員中威望較高。他一向不滿夏紮等人對洋妖妥協退讓,是個堅定的主戰派。
“多吉是俗官,委派一名僧官,一僧一俗,也符合慣例。”阿旺喜饒見勢繼續說。
“他現在在大昭寺?”
“是。”
“趕緊派人去請。”
阿旺喜饒站起身急匆匆往外走。
“告訴他,”達賴又把阿旺喜饒叫住了,“今天就出發,立即到曲米去。你和宇妥孜本負責組織僧兵和民兵,迅速增援前線。”
“是!”阿旺喜饒雙手合十,連連點頭。
阿旺喜饒走了以後,達賴把頭倚在靠背上,微閉雙眼,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昨晚一夜幾乎沒有入睡。要在平時,這麽盤腿坐在床上,身子輕輕地倚在獐子毛裝芯、黃緞裹麵的靠背上,會很快入睡。今天卻一反常態,他覺得怎麽也不舒服,更不能靜心養神。坐得久了,腿有些麻,就幹脆站起來,緩步從臥室走到經堂。經堂陳設十分簡樸:緊靠著西牆,放著一個獐子毛裝芯、黃緞子裹麵的厚墊,上麵鋪著一床北京出產的地毯,是七世達賴格桑嘉措留下的。還有一個四方形的靠背,絲棉裝芯、紅綢裹麵,中間鑲著一塊黃緞子,上麵繡有法輪,象征著法輪常轉,佛業昌盛。據說這靠背是五世達賴進京朝見大清的開國皇帝順治時,皇上賜給他的。曆代達賴喇嘛都十分珍惜它,雖已破舊,還完好保存。靠背旁邊,放著一件絳紅色披風式的大氅,藏語叫“達崗”,是藏曆土兔年即公元1878年,清光緒五年。為他這位新認選的十三世達賴舉行坐床大典時,著名的氆氌產地山南吉德雪村的百姓敬獻的。每天早晚,達賴就在這禪床上學習經典,誦經祈禱。
四周的牆壁上,都繪有壁畫。西麵牆上繪的是護法神吉祥天女,隻見她懷抱琵琶,用慈祥的目光,俯視人間。
北麵一個精致的木櫃上,放著一個大玻璃罩,裏麵有三尊佛像。中間較大的是黃教的創始人宗喀巴,兩邊較小的是他的兩個高徒,通稱“尊貴的師徒三人”,所有黃教寺院都供奉這三尊佛像。這兩個徒弟就是第一世達賴喇嘛根敦朱巴和第一世班禪克珠傑。以後實行活佛轉世製度,到現在已是第十三世達賴喇嘛了。
土登嘉措站在玻璃罩前,凝視著宗喀巴的塑像,思緒如潮。
從第五世達賴羅桑嘉措五世達賴阿旺羅桑嘉措,生於公元1617年(明萬曆四十五年、藏曆第十個甲子的火蛇年),1682年(清康熙二十一年)去世,享年六十六歲。噶瑪王朝崩潰之後,由黃教掌權,達賴喇嘛遂成為西藏政教的最高統治者。開始,清朝皇帝就將西藏的政教大權交給曆代達賴喇嘛掌管,正式冊封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恒喇達賴喇嘛”,從此,達賴喇嘛在西藏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被尊為“雪域一神”。的確,老百姓是把達賴和班禪當成全知全能的神來信仰和崇拜的。藏族有句諺語:“天上有太陽和月亮,人間有達賴和班禪。”
達賴喇嘛知道,能夠坐在這個禪床上,主宰一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西藏曆史上,隻有八個人,享受過這樣崇高的榮譽,而他,則是第九個。他認真地閱讀過五世達賴阿旺羅桑嘉措所著的《西藏王臣記》等著作。了解到藏王鬆讚幹布遷都拉薩後,在紅山上修建了輝煌壯麗的宮殿,鬆讚幹布同文成公主、尼泊爾公主一起居住在這裏。可惜鬆讚幹布時代修建的宮殿沒有能保存下來。先是在赤鬆德讚時遭受雷擊,引起火災,接著在吐蕃王朝末期毀於兵燹,隻剩下一座小小的觀音堂。
吐蕃王朝崩潰之後,西藏曆史上先後建立過薩迦王朝、帕主王朝和噶瑪王朝,但這幾代王朝的中心都不在拉薩,所以布達拉宮一直得不到修複。五世達賴阿旺羅桑嘉措建立噶丹頗章王朝後,西藏的首府又重新設在拉薩。五世達賴執政不久,即令藏王索朗饒登重建布達拉宮。
在索朗饒登主持下,以原有的觀音堂為中心,在東麵修建了白宮,並將西藏政教的統治中心從哲蚌寺遷至白宮。從此便正式確定了黃教在西藏的統治地位。阿旺羅桑嘉措也成了第一位坐在這禪床上的達賴喇嘛。
五世達賴圓寂後,由藏王第司?桑吉嘉措主持,修建紅宮,存放五世達賴的靈塔。
達賴知道,老百姓尊敬他,信仰他,相信他能主宰眾生的命運。但是,他們怎麽能想到,他自己的命運卻掌握在別人手裏。縱觀曆代達賴的經曆和遭遇,真是觸目驚心。從第一世達賴根敦朱巴到四世達賴雲丹嘉措,隻是宗教領袖,並沒有掌握政權。從五世到十二世,隻有兩個達賴,即五世達賴羅桑嘉措和七世達賴格桑嘉措真正掌握了政教大權,公認是最有才華、最有作為的政教領袖。他倆著述甚多,政績顯赫,受到僧俗百姓的愛戴和崇敬。在布達拉宮的靈塔裏,他倆的靈塔也最高,最大,最為輝煌壯麗。
五世達賴阿旺羅桑嘉措的卓越才能,使達賴喇嘛這個稱號和達賴在西藏政治上的地位得以正式確定。他功績顯赫,在西藏各地建立了十三座黃教大寺,被稱為“黃教十三林”,並規定全藏所有的黃教寺廟常年居住的喇嘛人數,如噶丹寺為三千三百,色拉寺為五千五百,哲蚌寺為七千七百,紮什倫布寺為三千八百……為黃教大小寺廟製定了嚴格的製度,如組織機構,僧官任免,喇嘛的學經程序,寺內紀律儀式,這些規定一直相沿至今。土登嘉措知道,五世達賴在晚年專心著述,他的著作共有三十餘卷,影響最大的是《相性新釋》、《西藏王臣記》、《百川映月》等書。這些著作他都認真研讀過,收益很大。
同五世達賴相比,土登嘉措認為七世達賴格桑嘉措有自己的特點,以他的謙遜簡樸而為後人稱頌。格桑嘉措能夠位極帝師而無絲毫驕慢,教證功德內已圓滿,仍從他人聽聞經論,曾無暫舍。修證已到高深境界,然而舉止動靜、取水脫鞋皆依戒律而行。富有全藏,受用無量,所穿服裝簡樸到每年隻換一套。
土登嘉措發現,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是一個頗受非議的人物,他在政教方麵毫無建樹,但卻是一位很有才氣的詩人。他有博學多才、精明能幹的第司?桑結嘉措的輔佐,本來可以安穩地坐在這禪床上。但他不守戒律,向往世俗生活,向往過一個活生生的人的生活。他寫了大量的情詩,抒發自己對人間美好生活的追求。土登嘉措偷偷地閱讀過倉央嘉措的這些詩,同他平時誦讀的經文迥然不同,每當土登嘉措默讀那些熾熱的詩句,總會感到臉熱心跳,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不幸的是,倉央嘉措卻因此遇到橫禍,藏王第司?桑結嘉措被拉藏汗殺害之後,他也被康熙皇帝廢黜,“執獻京師”。到了風雪彌漫的青海湖畔,這位“神”卻突然不見了,那時他才二十四歲。
八世達賴喇嘛絳邊嘉措雖然長壽,卻沒有什麽值得後人稱頌的業績。
從九世到十二世,這四位達賴喇嘛,實際並未真正執掌大權。他們剛剛成年,或正要接管政務,就突然暴亡,由攝政王掌權。九世達賴隆紮嘉措隻活了十一歲;十世達賴楚臣嘉措活了二十二歲;十一世達賴凱珠嘉措活了十八歲;十二世達賴赤烈嘉措活了二十歲。他們的突然去世,引起人們種種議論和猜測。僧俗百姓都懷疑這幾位達賴是被人謀害的,一致要求調查清楚,嚴懲膽敢謀害佛爺的元凶罪魁。
朝廷也認為達賴死得可疑,每逢達賴暴亡,駐藏大臣總要下令不準挪動達賴的遺體,不準亂動達賴寢宮的一切東西,把達賴的侍從官員鎖拿問罪,由駐藏大臣親自檢驗遺體,追查責任。但結果總是不了了之,隻好認選新的靈童了事。
土登嘉措一直把五世達賴的政績,六世達賴的才華,七世達賴的品德,作為自己效法的楷模。他要成為西藏曆史上最傑出最有作為的達賴喇嘛,要成為造福於西藏僧俗百姓的“雪域一神”,永被百姓稱頌。
由曆代達賴喇嘛,土登嘉措聯想到自己。
位於拉薩東南部的塔布山區,有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群山環繞,林木蔥蘢,氣候宜人,資源豐富。在群山環抱之中,有一座宛如大象鼻子的山梁,村莊在山梁前麵,人們就把它稱作朗敦,意為象鼻山前的村莊。
藏曆第十五個甲子的火鼠年(公元1876年)五月五日,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朗敦村沐浴在金輝中,此時一個嬰兒呱呱墜地。這是個男孩,一落地就睜開了亮晶晶的雙眼,他臉上泛著紅光,接生的人一看到就驚叫起來,這孩子真是一個奇人,有祥瑞之兆。
經過乃瓊大喇嘛降神占卜,又到曲科嘉地方的聖湖中觀看顯影,證明這個男孩就是十二世達賴喇嘛赤烈嘉措的轉世靈童。而且其他地區未發現有同樣的靈童。這樣,由八世班禪,攝政王通善呼圖克圖,三大寺和紮什倫布寺的全體僧俗官員聯名向當時的駐藏大臣鬆?上了公稟,請求駐藏大臣轉奏清朝皇帝,由於靈童隻有一名,且經各方公認,請免予金瓶掣簽。光緒皇帝在奏折後麵批道:“貢噶仁青之子羅桑塔開嘉措,靈異顯著。準免予金瓶掣簽,著即繼任十三世達賴喇嘛。欽此。”
什麽叫“金瓶掣簽”?當自己被認選為達賴的靈童之後,為了免予金瓶掣簽,為什麽要驚動那麽多人聯名上書,還要當今皇上親自恩準?土登嘉措一直不明白,他懷著好奇的心理,悄悄地問經師。經師告訴他:八世達賴喇嘛當政期間,清政府在擊退廓爾喀入侵之後,對西藏事務作了一次全麵整頓。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清政府公布了著名的《欽定西藏章程》,對西藏的各種製度作了詳細規定。其中第一條規定,大清皇帝為使佛教得到興隆,特賜一金瓶。以後凡遇到尋認靈童時,應將靈童名字及出生年月,用滿、漢、藏三種文字寫於牙簽上,放進瓶內,選派真正有學問的活佛,祈禱七日,然後由各呼圖克圖和駐藏大臣在大昭寺釋迦牟尼佛像前正式認選。若靈童隻有一名,亦須將一個有靈童名字的牙簽和一個空牙簽一起放入瓶內。若抽出沒有名字的牙簽,就不能認定已尋得的兒童,而要另外尋找。
噶廈和三大寺為了防止發生意外情況,決定不實行金瓶掣簽,而認定自己所選的就是新的靈童。
次年十一月,噶廈政府用最隆重的儀式,將一歲多的“靈童”迎至拉薩。駐藏大臣在他麵前捧讀了光緒皇帝批準靈童繼任十三世達賴喇嘛的聖旨。然後由一位喇嘛抱著,讓靈童麵朝東方,向大清皇帝行三跪九叩禮。八世班禪給他剪發,並取法名為“吉尊阿旺羅桑土登嘉措鳩差旺覺曲勒朗巴傑娃白桑布”,簡稱“土登嘉措”。不久,舉行了坐床大典。這樣,他由一個普普通通的差民的孩子,一夜之間從社會的最底層而躍到至尊之位,成為西藏的最高統治者。噶廈政府賜給他父母莊園和農奴,他家也一躍成為西藏最大的貴族農奴主之一。這些事都是他後來聽別人告訴的。他雖然被人尊為“神”,說他能通曉過去,預卜未來,可是他卻連自己是怎麽從偏僻的山鄉,來到這至高無上的寶座上也說不清楚。
土登嘉措中等身材,額頭寬廣,有一雙聰慧的大眼,小時候得過天花,臉上有幾個小麻點。隻有他最親近的人才知道這一缺陷,一般人很難見到他,所以都不知道。即使有人知道,也怕冒犯“神靈”,不敢隨便亂講。直到他圓寂之後,人們才知道佛爺曾經得過天花,而且留下了一點兒小小的痕跡。
他天資聰慧,從小刻苦好學,熟讀經書,熟悉西藏的曆史、文化,各教派及各政治勢力之間的矛盾的鬥爭,以及曆代達賴喇嘛在西藏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他常常長時間地站在宗喀巴和他的兩位弟子麵前沉思默想,既然上蒼把我從偏僻的農村,從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帶到白宮,被僧俗百姓當作神來崇拜和敬仰,那麽我就要像一個真正的達賴喇嘛那樣,主宰一切,而不能受製於人,被人玩弄和利用。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五世和七世達賴那樣的佛爺,有所作為,在曆史上留下美名,絕不能像前幾世達賴那樣,任人擺布,遭人謀害。因此,從他懂事的時候起,大至政教事務,小到飲食起居,他都采取特別謹慎的態度,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縱觀曆史,他深深懂得一切鬥爭的關鍵是權力。在關係到權力的問題時,他采取了特別謹慎也特別果斷的態度。
按照慣例,當達賴到了十八歲,攝政王必須交出權力,由達賴親政。在他十八歲時,光緒皇帝下令要達賴親自執掌政權,但他考慮到當時攝政王第穆呼圖克圖呼圖克圖,是清朝中央政府授予藏族和蒙古族地區大活佛的封號,凡屬這一級的活佛,每代必經中央政府的承認和加封。西藏地區的呼圖克圖,有被選為攝政王的資格。正處在權力的高峰,上上下下都有他的人,連自己身邊的人,也幾乎都是他派來的。達賴自己的親屬雖然得到了貴族的封號,但剛從農村到拉薩,在上層社會沒有根底,還受一些人的歧視,在政教事務上幫不了他的忙。他自己也缺少必要的經驗和威望,勉強親政,隻能做個傀儡,甚至有被人謀害的危險。以往活生生、血淋淋的曆史教訓,使他深深懂得“位尊身危、名高忌起”的道理。因此,他采取了以退為進的策略,說自己正在學經,恐親政之後,政教兩誤,堅決不肯親政,隻是將曆代達賴的三顆印璽接受過來,交給噶廈政府掌管。一方麵顯得他篤信佛法,對權力沒有欲望,贏得了僧俗百姓廣泛的信賴和敬仰,一時傳為美談;另一方麵,削弱了攝政王的權力,加深了攝政王同噶廈政府之間的矛盾。
過了兩年,英國人先後侵占了鄰近各國,並把侵略的魔爪伸向我國的西藏。西藏內部的政局也發生了劇烈動蕩。這時,三大寺和僧俗官員借口“神意”,逼迫攝政王第穆呼圖克圖辭職,要求達賴親政,達賴這才順應潮流,接受攝政王的辭呈,親自出來掌政。不久,他又借故將第穆呼圖克圖殺掉,沒收其莊園和財產,並下令把第穆呼圖克圖的名號予以革除,禁止以後轉世。從此,達賴喇嘛獨運威權,牢牢掌握了西藏政教大權,那時他年僅二十四歲。
土登嘉措清楚地知道,三大寺的喇嘛、貴族官員和僧俗百姓為什麽擁戴自己親政。長期以來,清朝廷采取對外妥協退讓,對內加緊控製的辦法,曆任駐藏大臣,除文碩、裕剛等少數幾個以外,都變本加厲地推行朝廷的這一方針,對洋妖卑躬屈膝,對藏民橫加鎮壓,不但不支持藏民的抗英鬥爭,有時還從背後踢一腳,即所謂“以夷製番”。在這種形勢下,廣大僧俗百姓,尤其是三大寺的喇嘛,出於愛國家、愛家鄉之心,擁戴他上台。一方麵與駐藏大臣相抗衡;另一方麵用“雪域一神”作旗幟,號召百姓,共同抗擊洋妖。
現在,洋妖異教徒大舉入侵,佛法被毀,西藏民族處於生死存亡的嚴重關頭,他這個“神”卻一籌莫展,這使他非常焦慮,甚至痛苦。顧不了自己的菩薩,怎能拯救凡人?我連自己的百姓和土地都不能保護,怎麽能普度眾生?我連這場戰爭的結局都不能預料,又怎麽能通曉過去,預卜未來?他站起身,在經堂裏來回走,最後停在一尊佛像前站住,凝視良久。宗喀巴盤腿而坐,神色莊重,凝目遠望,好像在給眾多的信徒傳經布道。身邊的兩位弟子側著身子,虔誠地望著師父,專心致誌地聽他講經。他抬頭看護法神,希望在這嚴重時刻,她能大顯神威,降妖伏魔,趕走洋人,保我疆土。但是,吉祥天女卻顯出安詳、歡快的神態,輕輕撥弄琵琶,似欲彈奏美妙的樂曲。
達賴喇嘛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孤獨和憂慮。他被僧俗百姓當作“活菩薩”供奉在這裏,但在這些金鑄、木雕、泥塑、緞繡、彩繪的菩薩群裏,卻沒有一個能出來幫助他,支持他,甚至沒有一個“神”了解他,聽他訴說心中的苦悶和煩惱,為他排難解憂。他感到悵惘、懊喪,深深地吐了口氣,又坐在禪床上。他恍恍惚惚,似睡非睡,還不時地發出輕輕的鼾聲。侍從們知道佛爺這些天來太勞累,有意讓他多休息一會兒,沒有驚動他。過了一會兒,輕微的鼾聲停止了,貼身的侍從們知道達賴已經醒了。
桑丹便輕輕走過去,換了碗熱茶,等達賴喝了一口茶,桑丹小聲稟報:
“佛爺,參寧堪布參寧勘布,陪同、輔導達賴學習佛教經典的侍讀喇嘛。德爾智師父求見。”
達賴輕輕點了點頭,桑丹明白了,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德爾智是蒙古喇嘛,今年五十一歲,在達賴身邊多年,擔任他的侍讀。他剛一邁進門坎,就把披在肩頭的袈裟取下來,搭在手腕上,雙膝彎曲,弓著腰,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幾乎碰著膝蓋。他邁著碎步走近法床,向達賴致意。每次拜見達賴時,總是像第一次朝拜佛爺那樣,畢恭畢敬。
達賴麵帶笑容,微微點頭,示意他坐下。桑丹立即給他端來一個茶碗,倒上酥油茶,恭敬地放在他麵前。
德爾智首先向達賴問安,又詢問了傳昭大會的情況。往常他作為達賴喇嘛的侍讀,要參加傳昭大會,這次達賴委派他去完成一項重要任務,所以沒有參加。達賴問:
“抬槍造得還順利嗎?”
“托佛爺的恩惠,還算順利。”
“什麽時候能造出第一批?”
“報告佛爺,十天之內就能造出來。”德爾智欠了欠身,眉宇間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達賴卻輕輕搖了搖頭說:
“能不能再快一點兒?”
德爾智麵帶難色,偷眼望了一下達賴,小心地說:“在這麽短的時間能造出西藏曆史上第一批快槍,真是不易。機器不好,沒有好磨床,材料不足,沒有會造槍的工人,隻能從蒙古和內地請工匠,請的人還沒到……”
“不能等他們了。”這些困難,達賴都知道。去年洋妖入侵崗巴宗之後,達賴就意識到,要打敗洋妖,光靠藏族軍民的刀、矛、弓箭和火槍是不行的。一方麵派人到四川、青海等地去購買武器,一方麵決定自己製造快槍,委派德爾智負責,在拉薩河南岸的哲布地方,建立了西藏第一座兵工廠。因為兵工廠在哲布地方,就把製造的抬槍叫“哲布抬槍”。達賴用急切的目光看著德爾智,繼續問:
“三天之內,能不能造出一批來?”
“這……恐怕很……”德爾智猶豫了半天,還是把“困難”兩字咽了回去。
“您現在就去,務必在三天之內造出一批來,哪怕少一點兒也行。”達賴打斷了他的話,顯得十分緊迫,達賴見德爾智雙手合十,低頭不語,把口氣放緩和了些說:
“前線戰事緊急,必須立即增派援軍。”
“是,請佛爺放心,我一定盡力去辦。”德爾智承諾之後,並沒有起身離去,好像還有話要說。
“俄國方麵有消息嗎?”達賴壓低聲音,身子也朝德爾智傾了傾。
德爾智搖了搖頭。見達賴露出失望的神色,德爾智略微挺直腰,P股擦著地毯,朝達賴挪動了一點兒,低聲而又莊重地說:
“俄國大皇帝金口玉言,絕不會失信,一定會幫助我們的。”
“佛爺……”阿旺喜饒猛地推開虛掩著的門,闖了進來。他臉色煞白,聲音也變了樣:
“多吉孜本送來報告,我軍在曲米……”
“怎麽樣?”達賴不覺一驚,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拉丁代本他……”阿旺喜饒說不下去,一下子捂住了臉,淚水,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