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的忍耐。枯萎的堅定。變態的爆發。我們愛它。我們哭泣和無奈。
自從生日過後,倫子去找過小八的媽媽幾次。他確實想知道她現在在哪兒,過得是否安好,生活能不能維持,而終究是沒有找到,地址像一張捉弄人的迷宮告誡他不用再白費心機。其實對倫子而言往往很多需要承擔的事都是他一廂情願的結果。這未免顯得有些可笑。
北方的城市冬天夜黑得很早,晚自習開始的時候學校的路燈已經一盞盞漸次亮了起來。高三生以外的人早已擁進了回家的人潮之中。倫子看著自行車一個個離開視線,他嚐到一種說不盡的落寞。家的定義對於高三的人來說有了更深層次的含義——向往、厭煩與忍耐。
不知從何時起PP和牛牛也抽起辛辣的HILTON,三個人拿出相同的香煙時總會讓倫子想起曾經在酒吧的每個夜晚。他還清晰地記得楓遞給每個人一根HILTON時的情形,他說這種煙後味很足但絕不嗆喉。而倫子真正喜歡上這樣牌子的煙已經是在兩年後楓走後的事了。他曾經試圖戒掉這樣一種雜草燃燒後的氣味,然而高三荒蕪的生活再次讓他點起迷幻般的煙草味道。在這一年中無處不在。
晚自習上得讓人感到煩亂無比,課間的時候倫子、PP和牛牛跑到正在施工的操場,一人點了根煙,蹲在一堆鋼筋的後麵,前麵是深不見底的基建施工地。彼此雙眼無神地漠視前方,沒有話語。深吸一口,滾燙的煙頭窺探出頹敗的臉,尋覓不到飛舞的煙灰。幾根鐵柱矗立在地基的中央,四麵高牆。
倫子在想家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實體存在於他的心中,有時候他想流浪,可又缺乏流浪的資本和勇氣。其實對於高三的他乃至整個高三的人們來說每天他們都在進行所謂的流浪,隻是在流浪形式和表現來說存在太大的差異。有的人流浪出了意義和價值,而有的卻身心疲憊毫無價值。PP一直在擺弄著他的頭發,他說他頭皮感到發麻,煩躁難忍。倫子看著他的神情,落寞得想哭,卻始終沒有眼淚。
工地的大門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打開了,幾個黑影在不停地尋覓著什麽,牛牛突然把煙彈得老遠,PP看到牛牛慌張的動作,詫異地看了看倫子又看看那幾個飄忽不定的黑影也立刻把煙用手掐滅。倫子依舊深深地吸著讓他感到麻木且有快感的HILTON。PP把他的衣角使勁拽了一下,倫子下意識地把煙收了起來仔細觀察了一下前麵的那幾個人,頓時發現形勢不妙,原來那幾個人是教導主任、高三組組長和英語老師。
你們在工地幹嗎呢?!還抽煙?!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是神聖的地方!你說你們像不像街頭的小流氓?!給我站起來!瞧瞧你們現在這個樣子,哪像是學生?!後麵的兩個人在一旁無奈地笑著。
跟我出來!那個看起來官比較大的人邊說邊走了出去。
出工地門的時候倫子才想到那個傳聞,說這幾天學校在進行“大搜查”活動,說什麽要整頓校風嚴肅校紀並以此來宣傳學校對學生的認真負責以及加大對外宣傳的力度,並且專門是針對高三的抽煙現象。倫子這才恍然大悟,後悔不已。他不是害怕這對他本人有什麽形象影響,而是怕他們這群十惡不赦的人在他高三的檔案上記上一過。倫子邊想邊看四周似乎有什麽動靜,仔細望去發現不光是工地這邊有隊伍,前後左右都有隊伍朝籃球場這邊擁過來,這才明白學校搞的是“大網捉大魚”的行動方針,那些人都是倫子的夥計,走到一起的時候彼此無奈地笑了笑。悲壯且頹敗。
幾個所謂的“督察大隊長”在籃球場勝利會合,邊說邊指著各自帶來的隊伍談笑風生,仿佛在彼此炫耀自己的戰利品。倫子看了看旁邊的夥計說:
你們也是被抓了?
哎……別提了,媽的在初中教學樓的廁所抽都能被抓到!認了!明兒有些沮喪地說。
你們還好,我們還是在學校外麵被抓住的,夠狠吧?!哈哈!另一個哥們兒無奈道。
對了,倫子,你們是被他們在哪兒抓到的?
嗬嗬……工地。
我×!不會吧?這都可以?他們都不怕把自己小胳膊小腿折了啊?!都快成仙兒了!
幾個人正說的時候看見“督察隊長”們彼此把煙取了出來各自點上,有幾個還向那個所謂的“頭兒”遞煙以便最先匯報任務進度來以此顯示其工作認真負責和疏而不漏的境界。所有人頓時唏噓一片。倫子想到曾經的純真年代又看了看眼前的場景頓時哭笑不得。他看到剛才另外兩個老師原來是帶他們語文的包包和帶英語的西門吹雪。這才回過神來對PP和牛牛說:
咱先上去吧。還有一節自習課,等下課了咱去辦公室給包包和西門吹雪說一下,看他們能不能保咱們,畢竟咱是他們的學生。總會有些人情味的。
也隻能這樣了。PP說著說著又開始抓頭。
媽的!你瞧剛才那幾個老師的樣子!他們都抽煙還要抓咱們!這什麽世道啊!老子抽煙怎麽了?!礙著他們什麽事了!我又沒在教室抽又沒在他家抽他急個屁啊!有什麽資格抓咱們?!牛牛用沙啞的聲音低吼道。
行了,就是這世道。你能改變不成?!倫子有點生氣又有些無奈,旁若無人地又點了根HILTON。
三個人站在空曠無人的籃球架底下,冰冷的地麵刺痛他們沒有絲毫血色的瞳孔。白色的惆悵。這些到底是誰的錯?是他?是他們?是老師?還是這原本不該有的生活或是他們受之不盡的使命?柔軟的冬季讓他們感到生硬,時光到底在捉弄些什麽。他們隻是想讓幹裂的煙絲消除自己的困意消除無法名狀的煩躁。這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說都是單純的舉動。而一個又一個殘酷的現實硬生生地闖進他們傷痕累累的靈魂。身體的冰冷,意誌的寂寥讓他們隨時都有可能產生變態式的爆發。這是他們的悲哀也或者說是教育的淒涼。
三個人看看表,到了上課的時間,於是各自又邁著相同的步伐想著相同的事情卻懷有不盡相同的思緒朝教室走去。
自習課讓西門吹雪占了,說是要做卷子。吹雪依舊保持他特有的講課風格,他不停地對答案並一再告誡大家一定要去補補課說什麽他現在就組建了一個英語強化班,言下之意就是說你們要是不參加我的班不給我交錢就別想從我這學到什麽。實際上也的確如此,英語課的形式就是練兩遍聽力。他讀一段底下的人跟一段,然後繼續循環,並利用這短暫的時間差去辦公室吃他的早點或者出去溜達一圈。如果還有時間他就自吹自擂一些自認為編造得很圓滿的豐功偉績。
當教育和政治扯上關係時說明這個民族開始退化,當教育和金錢扯上關係時則說明這個民族的退化正在加劇。倫子又想起這句話。他看看台上醜相百出的西門吹雪,再想想這句話簡直就是為他量身訂做的。
西門吹雪總習慣邁著四方步在過道上走來走去,而現在又不知為何總對他們三個笑,一臉的陰氣。
他怎麽總在笑啊?!不會是在安慰我們吧?PP一邊轉筆一邊說。
瞧瞧他那樣,長得就是一副欠打的臉!最煩用可憐的眼神看我的人!老子不需要!牛牛正說著西門吹雪就走到他們桌前,說:
衣服夠香的啊?抽的什麽?臉上擠出猙獰的笑。
牛牛聽到這話的時候渾身顫抖,拳頭緊握,不停地咬自己幹裂的嘴唇,PP像是當他不存在一樣沒有繼續寫卷子,而是從書包裏取出一本雜誌看了起來。倫子趕緊把牛牛手握住,抬起頭說:
哦?老師,其實你今天也跟已往不一樣了。
我?我有什麽不一樣?!西門吹雪對倫子這樣的話感到很沒麵子。
老師您今天的牙特別的白,是不是有什麽秘訣?您看我們幾個的牙都有點黃了。沒等西門吹雪反應,倫子又繼續說:
不對呀,您牙上怎麽有煙絲?西門吹雪聽了後臉立刻漲紅,緊忙把嘴閉上。
嘴角怎麽還有的啊?是不是換煙了?還有味兒呢,是女士煙吧?不過女士煙對身體好啊。說完後周圍的人都在小聲地笑,不知是誰從後麵說了句:
他那麽會做學生的生意當然也要站在學生的一麵了,有煙一起抽嘛。這句話立刻引起了全班的哄堂大笑。西門吹雪氣得連話都組織不到一起:
你……你……你們……你們還像不像個學生啊?!
那你又像不像個老師啊?又不知是誰說的話再一次讓全班振奮。
好……好……你們夠能耐啊!我從來沒見過你們這幫學生!這節課上自習!說完狗急跳牆似的跑出教室。後麵的同學還在說:
拜托,我們也沒見過你這樣的老師啊。全班沸騰。
倫子高興過後就想到這事加上先前的事合起來足夠判他們個“無期徒刑”。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其實覺得挺對不起西門吹雪的,把怒火都發泄到一個毫不相幹的人身上實在是過分了點,可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氣氛讓每個深陷其中的人積攢情緒,一旦導火索生成就會得到變態式地爆發。
一會兒下課就去找包包。倫子給PP和牛牛說。
嗯,這是正事。
進辦公室的時候包包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西門吹雪正在抓緊時間搜刮學生。又是一個被騙的人。倫子暗自想著。
找我有什麽事?包包明知故問。倫子也就裝著配合她。
老師,您剛才也看見了,我們在工地抽煙。我們知道這種行為是不對的,學校是學習的地方,不應該有吸煙存在,當時隻是一時糊塗才那樣做的。我們都高三了真的不想在畢業表上被記過,您看您能不能幫我們說說?畢竟我們是您的學生。
說實話,你們都是成年人了,說多了沒有什麽好處,你們從心裏麵也會抵觸,但學校就是學校,學校有學校的規定,在什麽地方做什麽事這是規律。至於向上麵幫你說說我會考慮的,但你們今天晚上一定要寫個檢討,明天早上主動去找教導主任承認錯誤。
謝謝老師了,我們下去就寫。三個人謝過之後走出了辦公室門同時說了句:
還是咱包包好。
教室裏麵已經沒幾個人了,強子在門口問倫子說:
事吧?要不要緊?這也管得太寬了吧?!
沒事的,掛不了,嗬嗬,你先回吧,我還要寫個檢討。
哎……好吧,那你在這好好寫吧,我先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嗬嗬和豆豆也過來問他們三個。豆豆小聲問倫子:
沒事吧?你別太在意了,他們不會在你檔案裏記過的,他們也要考慮升學率什麽的,總之要考慮學校的形象。
我們難道就那麽壞嗎?抽個煙就會影響到學校聲譽?
不是不是的,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我沒那個意思,我隻是想安慰安慰你們……豆豆委屈地站在一旁。
好了,我知道的,我也沒怪你的意思,相反要謝謝你呢。嗬嗬……倫子拍了一下豆豆的肩。
你們趕快寫檢討吧,寫得深刻點好交差,我們先走了。嗬嗬在一旁拉著豆豆說。
教室裏隻剩下他們三個人。倫子看著紙上的檢討兩個字,頭深深地埋到腿下,無法形容的委屈和不解。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錯?是他們的錯?是老師的錯?還是這原本慌亂生活的錯?其實所謂的錯隻是在錯的時間錯的場合做了原本無所謂錯的事。錯的隻有是承擔這一切的錯亂的人。
回家的路上倫子接到了小飛的電話。他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聲音在耳畔回蕩。
倫兒,還好嗎?
還好了,酒吧怎麽樣了?
嗯,挺好的。不過……總有一些人過來鬧些小事,小打小鬧吧。
我這些天有一種預感,但具體什麽我還不敢說。你知道是誰來鬧場子嗎?
一些小混混罷了,沒事的。哎……我現在最想大家一起喝酒了。
倫子停下腳步,揪起衣領,聞了聞幹草叢生的味道。眼神撲朔迷離。
我現在最想抽屬於自己真正的HIL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