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斑斕歲月》很快裝裱起來,懸掛在樊田夫辦公室。每一個見到這幅畫的人,隻要感到有資格索要的,都張過口,樊田夫一律婉言拒絕。他深情地對林夕夢說誰也不給,這是她的。
就在這個時候,樊田夫突然得知自己要被提幹的消息。幾天之後,他開始動手準備回部隊辦理轉業手續。幾個工程已近尾聲,還要探討明年工程,工作越發緊張。幸虧湯圓寶已經出院並開始工作,由他主管工程部,樊明夫管後勤部。湯圓寶擔任工程部主任可謂人盡其才,他雖然性格時常暴起暴落,但對工作極端認真負責,管理工人完全采用高壓手段,殺氣騰騰,毫不留情。他對這種做法注釋是可憐兔子沒有肉吃。他對手下工作人員則恩威並施,讓他們既怕他,又說不出什麽。他現在每晚用熱水洗腳,以助傷勢恢複,端水端盆任務是小順的。有一次夥房沒開水,小順趕急去燒,結果端遲了,他劈頭就罵:“你是幹什麽吃的?”說完,把一盆熱水當著許多人麵掀翻在地。小順滿肚子委屈,隻得忍著。第二天早晨工作交班會上,他表揚小順近段工作進步明顯。
湯圓寶對樊田夫和林夕夢畢恭畢敬,但他這種畢恭畢敬完全不同於範工。範工是發自內心的恭敬,而湯圓寶似乎更多是出於工作上考慮,尤其是與工程甲方洽談業務,隻要樊田夫和林夕夢在場,他一定替兩個上司拿著外衣和手包,儼然像個隨從和仆人。林夕夢最初並不習慣,執意自己拿著,一是這並不勞累,二是湯圓寶年齡比自己大;湯圓寶卻振振有詞:“在這個問題上,您就不如我明白。這叫心理戰術,您想想,甲方一看我這種年齡的人,對你們都這樣,他們誰還敢再輕看你們?我這不就為我們企業早日發達起來?”這令林夕夢感動,以後每逢外出,湯圓寶便充當隨從和仆人角色,以顯示公司實力。而一旦與甲方爭執或意見相左時,他會隨時從肚子裏蹦出小猴兒來,弄得甲方哭笑不得,往往也隻好模模糊糊地打個馬虎眼就過去。但小猴兒畢竟是小猴兒,扭轉不了局麵,有時難免弄巧成拙。
為了能夠順利轉業離開部隊,樊田夫已經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請楊文傑幫忙從醫院開假病例,請軍人安置辦開假證明,等等,幾乎天天忙乎這些。林夕夢實在不理解。樊田夫是那樣地迷戀軍隊,摯愛軍隊,當一名指揮千軍萬馬馳騁疆場的將帥是他至死不變的最高理想,他曾為自己不能提幹而萬分痛惜和苦惱,可是,現在當得知自己要被提幹的消息時,他又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部隊。
這天下午,樊田夫正在伏案忙著偽造最後一個證明,林夕夢坐在他對麵,久久地望著樊田夫身後那座根雕上麵擺放的那頂閃耀著紅五星的黃色軍帽出神。她已經習慣每天看到這頂軍帽,它是樊田夫輝煌過去的象征,它上麵凝聚著樊田夫對軍人天職全部的頂禮膜拜,它已經成為樊田夫生命裏永遠割舍不斷的血脈,而現在,樊田夫卻要舍棄它。
“為什麽?田夫,你這是為什麽?”
樊田夫收好證明,站起來。他從根雕上把那頂軍帽拿在手裏。他緊閉雙唇,久久地盯視著那頂軍帽。
“告訴我,田夫,我實在不理解。”
“好吧,”樊田夫盯著手裏的軍帽終於開了口。他神情嚴肅,一字一頓,說:“讓我告訴你吧,對它……這頂軍帽,我既充滿了最真摯的愛,又充滿了最刻骨的恨;它有多亮,就有多暗;它讓我充滿希望,卻又使我徹底失望;我崇拜軍人的天職,卻憎恨軍隊裏的某些人……”
林夕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聽他講下去:“當我知道自己要被提幹的消息時,我對軍隊的迷戀和要離開軍隊的決心已經達到白熾化的矛盾程度。這種矛盾使我有種脫胎換骨般的痛苦,對我來說,這消息來得太遲了!”
她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此刻,他緊閉雙唇,兩片嘴唇直至緊閉成一條線,似乎是在回憶那脫胎換骨般的痛苦。“天哪,男人!”她為他萬分難過。是啊,這消息來得太遲了!她知道一個理想破滅時的痛苦,隻要還有一線希望,她就應該幫助他去實現。他畢竟還年輕,他完全可以後來者居上。想到這裏,她剛要開口,樊田夫講話了:“現在,我已經下決心要離開部隊了!”
林夕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那已經是一張寧靜的,卻意誌堅定不移的臉,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她知道自己什麽也不能說了,隻得小心地問:“是什麽東西使你下這樣的決心?”
“是愛。”他把軍帽往桌麵上一放,走到她麵前,雙手把她抓起來,那雙眼睛牢牢地盯住她:“記住,夕夢,我是為你回來的。”
林夕夢說不出話來。
樊田夫把她緊緊地擁在懷裏,坐到椅子裏,說:“夕夢,我要拖著你走完我全部人生之路,直到把你帶進我的墳墓。”
幾天來,樊田夫一直處在興奮狀態中,他與一位同學朝夕廝守在一起,什麽也顧不上,偶然見到林夕夢,神秘地笑笑,就走了。
那同學叫馬正岩,因左眼有疾,斜向外側,背後人們叫他馬斜眼。馬斜眼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工廠幹財務科長,因財務上一些糾纏不清的事辭職,到一家百貨商場,剛去不到半個月,被委托負責一個酒店裝飾和經營,因這個工程與紅星接上頭。在與樊田夫交談過程中,知道原來是高中同學。
這馬斜眼第二次來紅星時,就帶來一位長發漂亮女孩子,名叫姚慧娟,說是他會計,名義上是讓姚慧娟通過與林夕夢接觸,向林夕夢學習,實際上是以此抬高他的身價。那天中午樊田夫請客,林夕夢也在場,馬斜眼當即表示晚上回請。他讓姚慧娟安排梧桐最好酒店中最低菜金的標準,以表他的誠心,以示他的大款。林夕夢明白,馬斜眼根本無權這樣做,他到那家百貨商場不過半個月,根本沒做出什麽事來,無非是一個尚在捕風捉影中的酒店經理而已。
可從那以後,馬斜眼頻頻而來,來就說個不停,林夕夢對他那善說會道卻乏味空洞的語言,以及他那種自賣自誇好大喜功的自負深惡痛絕,便用恭維方式對這種自以為是進行諷刺挖苦:“像馬經理這樣的人才,在梧桐真是少見啊。”馬斜眼聽了這句話,立刻感到身價倍增,激動得有點坐不穩當,立刻說:“你們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地方辦公,而是在一個簡陋屋裏,我會扯身就走,還談什麽工程?”林夕夢立刻在心裏把他從這間經理室踹了出去。馬斜眼說出他現在的老板對他非常賞識並重用之類的話時,林夕夢在心裏罵道:除非那老板瞎了眼。
可是,那位老板沒有瞎眼,幾天後,他說不開酒店了。這是一個讓馬斜眼滾蛋的最佳最妙的托辭。
興奮了幾天的樊田夫迎來周末。在走廊上,他神秘地對林夕夢說:“今晚我請客。”樊田夫一向對她說是“我們請客”,而這次特意強調一個“我”字,可見非同以往。
林夕夢原以為他們兩個人幾天沒有單獨在一起,周末樊田夫一定是留給她,沒想到又是請客。搞企業活該請不完的客,不是請人家,就是被人請。如果沒有這一項,她不知可以與樊田夫享擁多少美妙的時光。而現在,兩人獨處竟然成了排不完的請客裏見縫插針的事情。她問:“請誰?”
“馬正岩、姚小姐,還有一個戰友。我們去柳大光那裏,你不是說他酒店準備裝修嗎?正好去看看。”
“我不想去。”
“怎麽?”
林夕夢一方麵痛恨樊田夫沒有把周末留給她,一方麵因為請的客人是馬斜眼。她厭惡馬斜眼,實在不想見到這個人,但又不能把話說出來,站在那裏不放聲。
“今晚你必須去。”
樊田夫滿臉興奮地留下這句話就走了。林夕夢隻得去給柳大光打電話預訂雅間。
柳大光熱情地把客人請進去,仲小姐手腳麻利地張羅茶水。樊田夫說:“柳老板,今晚涮羊肉,連你也涮著。”
柳大光推辭道:“不了不了,你們在這裏盡吃盡喝,我在下麵為各位先生小姐服務。”
“這不行,”樊田夫說,“柳老板,我到現在還欠你一杯酒呢。今晚補上。”
“什麽酒?”柳大光愣了一下。
樊田夫指一下林夕夢,說:“這不在這裏。”
柳大光立刻明白過來,把大腿一拍,說:“可不是嘛,老樊,我把林老師介紹給你沒介紹錯吧?”
大家一下子笑起來。柳大光立刻糾正道:“我的‘介紹’是推薦的意思,大家不要一聽‘介紹’兩字,就認為是介紹對象,你說對吧老樊,我給你介紹的……不,我給你推薦的人才怎麽樣?”
樊田夫把臉一仰,得意之態難以掩飾,但故作不滿地說:“好是好,就是挺可怕的。我辦公室裏連個煙灰缸都不敢放,就怕萬一哪一天她朝我摔來。”
又是滿屋笑聲。柳大光道:“你可別說,林老師那一煙灰缸可把曹孝禮砸慘了,供電公司上上下下無人不知,看到他額上遺留下的疤痕,就似乎看到他與明珠之間那暗中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媽的算他倒黴,明珠偷工減料造成的責任事故又使他雪上加霜,前幾天聽說曹孝禮被撤職隔離審查了。”
“是嗎?”樊田夫興奮起來,“那老狐狸這次算倒黴了!”
明珠偷工減料造成責任事故林夕夢已經聽說,但卻不知道曹孝禮被革職隔離審查。聽到這個消息,很是意外,但她什麽也沒說,坐在那裏聽大家說笑。柳大光道:“像林老師這樣的人才,不是我吹,老樊,你再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
馬斜眼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坐立不穩,隨和道:“是啊,林經理確實是人才。”
樊田夫看了眼林夕夢,說:“那才不一定呢,我想真打著燈籠去找的話,還說不定真能找到呢。不過,無論怎樣,這杯酒你是掙下了,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柳大光樂了,笑道:“人家說‘饞人說媒,癡人作保’,我這個介紹人還真做對了。”
柳大光隨著大夥的笑聲入席。坐下後,他對樊田夫道:“我前些日子跟林老師說,準備把這酒店裝修一下,林老師跟您說了吧?”
“說了,今天正好來看看。”
“那就全拜托老弟啦。咱資金非常有限,這林老師知道,她也沒少幫我,可現在這條街上所有酒店都在裝修,逼著咱也不得不裝修。您看怎麽辦?”
樊田夫道:“你不就是想以最小投入,獲得一個最佳效果?”
“對對對,正是這樣。”
樊田夫笑道:“有林老師你怕什麽?”
林夕夢從進來還沒說什麽話,現在聽樊田夫這樣說,便對柳大光道:“柳先生,聽明白沒有?人家樊老板要通過裝修酒店回謝你呢。”
柳大光立刻道:“不敢不敢,我喝一杯酒就算領情了。至於裝修酒店,該怎樣就怎樣,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再說,誰也不容易,我是知道搞企業艱難的。你們攤子又那麽大,更不容易。”
宴席間,馬斜眼大獻殷勤,儼然是主人模樣。慌張間,他把自己用過的餐巾紙,由袖口沾落到沸騰的大火鍋裏。林夕夢微笑著,用公用筷子去鍋裏把餐巾紙撈出來。
這時候,紅光滿麵的樊田夫望著大家,說:“我這裏有一個重大的秘密,看誰能猜出來,我就喝三杯酒。”
沒有人能猜出來。
樊田夫補充說:“這個秘密也隻能保留到下星期一,因為下星期一這個秘密一定會曝光。”
還是沒有人能猜出來。馬斜眼提醒林夕夢說:“可以從您來到紅星時去想想。”
林夕夢還是猜不出來,因為她來紅星這麽久,從來還沒見過樊田夫為一件事而如此興奮過。顯然馬斜眼知道這個秘密。樊田夫見大家猜不出來,對林夕夢說:“請你記住這個日子,這個日子將是我的裏程碑。”
林夕夢困惑不解地看著樊田夫,想從他那雙笑眯眯的眼睛裏讀出一點點秘密。她沒有讀出來,卻得到一種暗示:今夜你會知道的。
馬斜眼連續數次把用過的餐巾紙沾落到沸騰的大火鍋裏。當林夕夢第三次把餐巾紙從鍋裏撈出來時,她對馬斜眼這種慌慌張張的表現忍不住笑起來,說:“大家看到沒有?像馬經理這種麻利迅速的男人,實在不多見。”大家聞聽此言都竊竊地笑。樊田夫也掩口而笑。馬斜眼更是添水添酒忙不迭。宴席接近結束時,樊田夫把酒杯端給林夕夢,說:“你幫我幹這杯吧,我實在喝不下了。”林夕夢很想替他,但礙著這麽多人的麵,隻好先推辭一下,說:“今晚我也喝了不少。”馬斜眼迅速站起來,把這杯酒從樊田夫手中端過去,斜著那隻眼,說:“林小姐,我以我的名義請您把這杯酒喝掉。”林夕夢實在不耐煩馬斜眼這種自以為是了,為給他以無情諷刺,她從馬斜眼手中接過這杯酒,一聲不響地送回樊田夫麵前。
馬斜眼麵紅耳赤地呆立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