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慎王鋒
薑太公,又叫太公望、薑尚、薑子牙、呂尚,是婦孺皆知的曆史人物。他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他在輔佐周文王、周武王父子滅商的過程中建立了不朽的功勳。在這裏,我們主要討論兩個問題:一個是薑太公的出生地問題,一個是薑太公與周文王初始相見的地點問題。
一、關於薑太公的出生地
對於薑太公的出生地,學術界是有爭議的,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1.“東夷之士”即“東海上人”說
《呂氏春秋·首時》:“太公望,東夷之士也。”高誘注曰:“太公望,河內人也,於周,豐、鎬為東,故曰東夷之士。”高誘對於“東夷之士”的解釋顯然不妥,正確的解釋應是陳奇猷先生的說法:“奇猷案:河內非夷地,以河內在周之東而稱東夷,未聞。東海在齊,即《有始》‘齊之海隅’,古東夷之地,故曰東夷之士。”對於《呂氏春秋·首時》的說法,漢代大史學家司馬遷給予了肯定。他在《史記·齊太公世家》中說:“太公望呂尚者,東海上人。”劉永恩先生同意司馬遷的說法,並認為“東海”是“指東方濱海之地,當今江蘇、山東沿海一代”劉永恩:《論薑子牙在興周滅商中的曆史功績》,陝西曆史博物館編《西周史論文集》(下),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926頁。
2.“河內汲人”說
這種說法以漢代的高誘為代表。他在《呂氏春秋·當染》“武王染於太公望、周公旦”下注曰:“太公望,河內汲人也,佐武王伐紂,成王封之於齊。”晉代的會稽太守杜宣,同意高誘的說法,正如酈道元《水經注》卷九《清水》下“又東過汲縣北”注:“縣,故汲郡治,晉太康中立。城西北有石夾水,飛湍濬急,人亦謂之磻溪,言太公嚐釣於此也。城東門北側有太公廟,廟前有碑,碑雲:太公望者,河內汲人也。縣民故會稽太守杜宣白令崔瑗曰:太公本生於汲,舊居猶存。晉太康中,範陽盧無忌為汲令,立碑於其上。”
3.“西方人”說
《禮記·檀弓》:“太公封於營丘,比及五世,皆反葬於周。君子曰:樂,樂其所自生,禮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呂思勉先生據此分析說:“此太公為西方人之誠證。”⑤呂思勉:《太公為西方人》,《呂思勉讀史劄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55頁。
4.今寶雞縣磻溪人
呂思勉先生雖然認為太公為西方人,但並沒有確指,而何光嶽先生則明確指出,太公即今寶雞縣磻溪人③④⑥何光嶽:《炎黃源流史》,江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418、420、417頁。
以上幾種觀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過,從大的方向來講,呂思勉先生的觀點無疑是正確的,但具體是西方哪兒人?尚需分析。
《左傳》昭公二十年引齊大夫晏嬰的話說:齊地“昔爽鳩氏始居此地……而後太公因之”。近代學者據此便說太公是東夷人、殷族、東海之人等。其實都是誤解。所謂“而後太公因之”之意,是指周初封太公於爽鳩氏、季荝氏的齊故地③而言。何光嶽先生指出:“呂尚因與周宗室魯侯伯禽共同坐鎮東方,所以他到過東呂鄉,並留下一部分呂人駐鎮於此,以致被後來一些史家誤認他為東海之濱東呂鄉人。”④。據畢沅《關中勝跡圖誌》卷八“古跡”載:“太公墓,在文王陵東(鹹陽),《史記·齊世家》注:太公封於營丘,比及五世,皆反葬於周。”《太平寰宇記》:“太公塚在縣北二十五裏。謹案:《皇覽·塚墓記》雲,太公葬於臨淄,在縣城南十裏。《齊記補遺》雲:太公葬於周,齊人葬衣冠於此。”周人有不忘祖地的舊習,太公等五世君主都反葬於周,而山東臨淄隻是他的衣冠塚而已,“此太公為西方人之誠證。東海上人,蓋因其封東方而附會。”⑤
漢代的高誘,在《呂氏春秋·首時》注下說薑太公是河內人,而在《呂氏春秋·當染》注下則具體指出是河內汲人。但汲地並非薑太公的出生地,而“隻是他曾移居之地”⑥。
我們是讚同呂思勉先生“太公為西方人”的觀點的,但要確定太公在西方的出生地,還須從他的先祖說起。《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載:“太公望呂尚者……其先祖嚐為四嶽,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際封於呂,或封於申,姓薑氏。夏商之時,申、呂或封枝庶,子孫或為庶人,尚其後苗裔也。本姓薑氏,從其封姓,故曰呂尚。”這段話有下麵幾層意思:
第一,呂尚的先祖曾經以“四嶽”的身份輔佐大禹平水土,很有功勞。那麽,“四嶽”到底是什麽意思呢?宋翔風《過庭錄》卷四《尚書略說上·四嶽》引《漢書·百官公卿表》雲:“四嶽,謂四方諸侯,係於四方,謂之四嶽,其號非一人也,其職非一定也,其人非一時也。”《周禮·疏序》引鄭《尚書·注》雲:“四嶽,四時之官,主四嶽之事,始羲、和之時,主四嶽者謂之四伯。至其死,分嶽事置八伯,皆王官……蓋四嶽始有四伯,其後有八伯。因係於方嶽之下,不主中嶽,故變五為四,猶言四方諸侯,數係於嶽……蓋四嶽之官,內為王朝之卿,外為諸侯之長,非有專職如羲、和及共、驩等是也。故是時伯夷、棄、皋陶、垂亦為四嶽,號八伯,非別有四嶽之人。且經唐堯遜位則谘四嶽,舜求宅百揆、典三禮則谘四嶽,事重,故廣谘眾人,不在命官之數,故曰其職非一定也。案:唐、虞四嶽有三,其始為羲、和之四子為四伯,其後共、驩等為八伯,其後伯夷諸人為之……案:班氏說《尚書》,知伯夷逮事堯,故居八伯之首,而稱太嶽……。”《史記·齊太公世家》雲:“呂尚,其先祖嚐為四嶽,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際封於呂,或封於申,姓薑氏。”何光嶽先生據此分析說:“此雲四嶽皆指伯夷,蓋伯夷稱太嶽,遂號為四嶽。其實四嶽非止伯夷一人,故曰其人非一時也。宋氏謂四嶽非止一人,並以伯夷為太嶽,亦指伯夷代表四嶽,這無疑是對的。”⑥⑦何光嶽:《炎黃源流史》,江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50、253、420頁。“四嶽”本是“主四嶽之事”的官職,呂尚的先祖曾經做過此官,而從何光嶽先生的分析來看,作為呂尚的先祖而為“四嶽”一官的應是伯夷。
第二,因輔佐大禹平水土有功,呂尚的先祖在虞夏之際被封於呂或申,賜姓薑氏。
第三,夏商之時,申、呂或封枝庶,子孫或為庶人,呂尚就是他們的苗裔。
第四,呂尚本姓薑,隻是因為其先祖封在呂,從其封姓,所以才姓呂。
以上四點,最後一點至關重要,我們隻要弄清楚了呂尚先祖的封地——呂國的所在,呂尚的出生地也就迎刃而解了。關於呂國的所在,學術界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齊、許、申、呂所謂四嶽國,在今河南中部向西南境山中傅斯年:《薑原》,《國立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一分冊,而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申、呂等國源於山西霍太山一帶⑤王玉哲:《先周族最早來源於山西》,《中華文史論叢》1982年第3期。筆者認為,後一種觀點比較妥當。
顧頡剛、童書業兩位先生說:“西方戎族中以薑戎一族為最盛。薑戎姓薑,他們自稱是四嶽之後;在他們之中,有已經華化的,有仍停留在原始狀態中的。華化的薑戎,便是齊、許、申、呂等國,其中尤以呂國為薑姓的大宗。”顧頡剛、童書業:《鯀禹的傳說》,載《古史辨》第七冊《下編》。作為薑姓大宗的呂國,是由居於嶽山(今陝西隴縣西四十裏)的四嶽東遷後建立的。
王玉哲先生認為,四嶽等薑姓的齊、許、申、呂等國既源於山西霍太山一帶,但春秋以前,他們的主要族眾都早已遷出山西。當然他們在遷徙時可能還有部分遺民仍留在山西境內。周人滅商,呂尚出力最大,於是乃從山西太嶽山區的呂國,改封到山東的營丘。呂國的另一支族和申國則到周宣王時才從山西南遷到河南的南陽一帶。⑤
孫詒讓《尚書今古文注疏》載:“知西周以華嶽為中嶽,不數嵩高也。《左氏》昭公四年,司馬侯雲:‘四嶽、三塗、陽城、太室’,名嵩高為太室,別於四嶽之外。是周時不以嵩高為中嶽,知虞、夏時亦然,故當以霍太山為太嶽也。”何光嶽先生據此分析說:“太嶽、中嶽、四嶽諸分支部落,曾由吳嶽、嶽山東遷至華山,因而號稱中嶽,再東遷霍山,故霍山又叫霍太山、太嶽山、嶽山、中嶽山等。霍山,在今山西省中部汾河東岸……而堯舜均建都於山西南部,四嶽在其北鄰,才可能擔任他們的四伯官職。堯舜才有可能就近祭祀太嶽。”。⑥由於霍山就在霍縣的東邊,所以何光嶽先生更為具體地指出,呂國的始居地在今山西霍縣,為呂尚的祖籍⑦。這就是說,呂尚的祖先在虞夏時分封於此,建立呂國,後遂以國為氏。既然今山西霍縣是呂尚的祖籍,那麽,呂尚的出生地在今山西霍縣也就自然而然了。
二、關於薑太公與周文王初始相見的地點
關於薑太公與周文王初始相見的地點問題,主要有兩種觀點:
1.商王別都朝歌相見說
屈原《天問》載:“師望在肆,昌何識?鼓刀揚聲,後何喜?”王逸注曰:“言呂望鼓刀在列肆,文王親往問之,呂望對曰:‘下屠屠牛,上屠屠國。文王喜,載與俱歸。’”
2.渭水之陽相見說
《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載:“呂尚蓋嚐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麗鹿彡,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於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悅,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公望’,載與俱歸,立為師。”
以上兩種觀點,渭水之陽為太公與周文王初始相見的地點應是正確的。
鄧名世在《古今姓氏書辯正》卷二十三“呂”下說:呂尚“蓋呂侯枝孫,起漁釣,佐周文王,為武王太師,定天下有大功,封為齊侯。”據此可知,呂尚原是呂侯支孫,是旁係,不是嫡係,所以不能繼承侯位。作為旁係而不能繼承侯位的呂尚。為了振興家道,於商末從其出生地(今山西霍縣)出發,向南進入商王朝統治的中心地去(今河南省)謀求官職。近乎“而立”之年顧頡剛:《太公望年壽》載:“茲假定當滅紂時渠年三十,則至康王六年為七十九,自為極可能之事也。”刊《史林雜識初編》,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10頁。的呂尚是滿懷希望來謀求發展的,但商王朝在紂王的統治下政治腐敗,官場黑暗。為了謀生,呂尚不得不幹屠牛、賣飲等粗活。《尉繚子》雲:“太公望年七十,屠牛朝歌,賣飲孟津。”《索隱》引譙周曰:“呂望嚐屠牛於朝歌,賣飲於孟津。”《韓詩外傳》說,呂望“屠於朝歌,天熱肉敗”。《戰國策·秦策》說他是“朝歌之廢屠”。
前引屈原《天問》載:“師望在肆,昌何識?鼓刀揚聲,後何喜?”陳子展先生的解釋是:“師太公望在店做屠夫,姬昌怎麽認得他?聽到動刀揚起的聲音,文王怎麽喜悅它?”陳子展:《楚辭直解》,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53頁。如此看來,屈原對於太公望與姬昌相識於列肆的說法是持懷疑太度的,而王逸的解釋顯然歪曲了屈原的意思,因而不足憑信。
《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載:“或曰,呂尚處士,隱海濱,周西伯拘羑裏,散宜生、閎夭素知而招呂尚。呂尚亦曰‘吾聞西伯賢,又善養老,盍往焉’。三人者為西伯求美女奇物,獻之於紂,以贖西伯。西伯得以出,反國。”這裏需要澄清兩個問題:
一是“呂尚處士,隱海濱”之“海”,應是“河”之訛。酈道元《水經注》卷九《清水》下“又東過汲縣北”注:“縣,故汲郡治,晉太康中立。城西北有石夾水,飛湍濬急,人亦謂之磻溪,言太公嚐釣於此也。……太公避紂之亂,屠隱市朝,遁釣魚水,何必渭濱,然後磻溪,苟愜神心,曲渚則可,磻溪之名,斯無嫌矣。”作為商紂王別都的朝歌,在汲縣北之淇縣東北,呂尚隱居於汲縣北的磻溪,可以就近參與營救周文王的活動。
二是“周西伯拘羑裏,散宜生、閎夭素知而招呂尚”一段話中漏掉了一個人,周拱辰《離騷草木史》:“散宜生、南宮適、閎夭學於太公,太公奇三子之為人,遂酌酒切酺結契焉。”可證。既然是散宜生、南宮適、閎夭三人曾向呂尚學習,素知呂尚的才學,自然要招呂尚為他們出謀劃策,但具體“為西伯求美女奇物,獻之於紂,以贖西伯”的三人是散宜生、南宮適、閎夭,而不包括呂尚。
周文王從羑裏脫險後,返回了封地。雖然呂尚參與了營救周文王的活動,但他隻是出謀劃策,所以並不願與他們一起返回,更何況他對周文王的賢能隻是道聽途說,所以還想進一步做“百聞不如一見”的考察。出於這種目的,呂尚隻身前往周文王的封地,隱居於渭水流域,正如《水經注》卷十七《渭水》“又東過陳倉縣西”注:“渭水之右,磻溪水注之,水出南山茲穀,乘高激流,注於溪中,溪中有泉,謂之茲泉。泉水潭積,自成淵渚,即《呂氏春秋》所謂太公釣茲泉也。今人謂之丸穀,石壁深高,幽隍邃密,林障秀阻,人跡罕交。東南隅有一石室,蓋太公所居也。水次平石釣處,即太公垂釣之所也。其投竿跽餌,兩膝遺跡猶存,是有磻溪之稱也。其水清冷神異,北流十二裏注於渭。”磻溪的所在地,據《讀史方輿紀要》卷五十五《鳳翔府·寶雞縣》載:“縣東南八十裏有磻溪穀,岩穀深邃,磻溪石及石室存焉,太公垂釣處也。北流入岐山縣南,為璜河入於渭水。”磻溪在今寶雞市南,發源於終南山,北流經磻溪鎮入渭水。太公之所以在渭水支流——磻溪閑情釣魚,一方麵這是其祖宗世代居住的地方,有思念先祖的情結,但更重要的是他“欲定一世而無其主,聞文王賢,故釣於渭以觀之。”《呂氏春秋·首時》。
周文王返回封地後,也風聞呂尚到了自己的封地。於是,在其大臣的策劃下,以狩獵為名,在渭水流域尋找呂尚的蹤跡。蒼天不負有心人。周文王君臣終於在渭水之陽找到了呂尚,不僅尊他為“太公望”,而且立為國師,這件事詳載於《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周文王遇呂尚於渭之陽,不僅文獻有記載,考古資料也有反映。1976年,岐山周原出土了一批西周早期的甲骨,其上的刻辭有雲:“王其□,茲用既吉,渭魚。”王宇信先生據此分析說:“渭,‘即渭河’。魚,‘即漁也’。此卜辭當指周王於渭河捕魚的事情。‘周王’,即指周文王。可證史載文王曾出獵渭濱是可信的。得薑尚於渭陽之事亦非子虛烏有。”王宇信:《西周甲骨探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08-209頁。文獻資料與考古資料的二重證據顯示,渭水之陽(北)是薑尚與周文王的初始相見之地。
綜上所述,薑太公又叫太公望、薑尚、薑子牙、呂尚,其出生地在今山西霍縣。商末,近乎“而立”之年的呂尚,為了振興家道,從其出生地(今山西霍縣)出發,向南進入商王朝統治的中心地去(今河南省)謀求官職。但商王朝在紂王的統治下政治腐敗,官場黑暗,為了謀生,呂尚不得不幹屠牛、賣飲等粗活。呂尚雖在朝歌幹過屠牛一類粗活,但那裏並不是他與周文王的初始相見之地,而他們的初始相見之地無疑是在渭水之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