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到達湯陰時,正趕上浮塵天氣,平原上的莊稼地,綠上蒙黃,看了叫人眼酸。北方的浮塵同南方的梅雨一樣,讓人難受。一枯一澀,碰上它,再好的心情也給攪了。幸好第二天塵去風清,等我們來到城北八裏地的羑裏城時,頭上的天空已是澄澄的一碧了。
羑裏城是商紂時期的國家監獄。如果僅僅隻是監獄,它恐怕早就淡出了曆史的記憶。它之存活並吸引遊人,乃是因為周文王在此被商紂王囚禁了七年。如果僅僅隻是記載了一段皇帝級的囚徒生活,羑裏城也不會經久不衰。文王拘而演《周易》,這是傳統文化中的精典故事。這個故事便發生在羑裏城。
中國有一句老話,叫多難興邦,這是針對國家而言。對個人來說,可謂多難興智。將苦難轉化為思考,轉化為尋求智慧的動力,乃是中華民族曆代精英的性格特點,或可稱為異稟。
周文王坐牢時還沒有達到王的級別。他姓姬,正式的稱謂是西伯。王之下,有五等爵位,依次是公、侯、伯、子、男。伯居中,但在商朝中晚時期的地方諸侯中,崛起於陝西的姬氏族群發展迅速。到了商紂王時代,西伯已成為地方諸侯中最有勢力的一個了。這就引起了商紂王的猜忌。於是,他命令西伯前來都城,然後送到羑裏來拘禁。西伯因此當了七年囚徒。
年代久遠稽古難征,關於文王被囚於羑裏的事,除了傳說,很難找到當時的文字記載。姬氏部落崛起於今陝西扶風、岐山、寶雞一帶,在秦嶺北麓、渭河平原之側的高塬上。至今,那裏仍叫周塬。中國的青銅器,凡帶有銘文的,百分之八十出自周塬。這些銘文記載了周朝許多重要的戰爭和人物。我曾專程前往寶雞市青銅博物館參觀,看到了許多精美絕侖的青銅器,甚至在一個名叫“何尊”的青銅器上看到了最古老的“中國”這兩個字的篆書。但是,銘文上找不到羑裏。我猜想,沒有記載的原因有兩個,一是文王沒有被拘羑裏;二是替聖人諱,不記載聖人的不幸。綜合判斷,我相信第二個判斷。青銅器上的銘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頌揚功德,所謂銘記是也。後世的勒石記功,便是繼承了這一傳統。
羑裏城中有一個演易台,據說是文王演《周易》的地方。周文王根據伏羲創立的八卦推演出六十四卦,並為每卦的六爻製作爻辭加以說明,後人將這部易書稱為《周易》。
細觀周文王製作的爻辭,可以看出當時的民情風俗以及他對國計民生的思考。他的囚徒生活,似乎也有所涉及。他多處指出“利見人大”的各種條件。強調說“群龍無首”是吉象。須知道,在一般人眼中,群龍無首是亂象。但周文王認為隻有群龍無首才可發揮每一個人的智慧。他還說不修舊德而從王事,將一事無成。在《蒙卦》中,他特別在初爻中指出給患有眼疾的人治好病,讓他重見光明,利於正在服刑的人,使他因積德而脫去桎梏。
我認為這個爻辭是周文王的當下自況。據說他坐牢時已經82歲,這樣的高壽老人患白內障的可能性極大。由已推人,他認為治療眼疾是大功德,服刑的囚徒會因此而獲得解放。
通觀爻辭,我們可以看到一位高齡政治家的憂患意識,小到對一個人的察言觀色,大到對一個時代的損益興衰。論婚嫁、蓋房、炊飲之民事,論戰爭、祭祀、建設之王事,他都由象及理,觸類旁通,指出吉凶禍福的規律。
論及西伯的功績,引導族人伐紂成功而王天下,固然是豐功,但比豐功更大的偉績,則在於他為後世留下了《周易》這部著作。
孔子雖然是儒學的創始人或者說集大成者,但最早的儒家思想,便是在《周易》中生發。明人唐鼐在《重修羑裏城周文王廟記》中說:“孔子之道即文王之道,流傳古今,扶持綱常,羽翊王化,其有功於天下國家大矣。”孔子自己也感歎:“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
從文化的角度出發,文王是中國曆史中的地位非帝王而是聖人。因此,所有來羑裏旅遊的人,決不是前來觀賞商紂王設立的國家監獄的種種殘暴,而是來欣賞誕生中華民族燦爛文明之花的一片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