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遠歌

第54章 金鞭溪記

　　旅遊者到了湘西張家界的金鞭溪，猶如古瓷收藏家得到了一件明代官窯的珍品。

　　清清淺淺的溪水，疏密相間的林帶，在怪石奇峰間，作悠悠十裏的迂回，人行其中，自然而然也就會萌發各種各樣的快樂的念頭。

　　我是早晨離開下榻的天子山賓館，由黃龍泉景區的鴛鴦溪峽穀下抵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的。在天子山遊覽三天，所到處皆有大木，有深岩，有鳥獸。天天夕歸，都裝了滿肚子的煙雲，籠了滿袖的鵑啼。一入張家界，看到的又是別一種警世駭俗之美。

　　天子山峰三千，水八百，遺憾的是，我除了今日下山在鴛鴦溪看到了兩處瀑布外，它處皆是有山無水。這可能是今年暮春雨水偏少的緣故吧，雖然那些石濤都是一道道凝固的瀑布，但畢竟缺乏動感。動觀流水靜觀山，我讚美這樣的審美取向。從鴛鴦溪下來，是山中的一個小小盆地。天子山，索溪峪，張家界三大景區在此連結。從此向左進入索溪峪的水繞四門，向右就是張家界的金鞭溪了。

　　沿著被蒼崖逼得很窄的小徑，我進入了金鞭溪。一臨溪口，三天來因看了太多美景而顯得疲勞的雙眼，頓時又明亮起來。倔強和嫵媚，猶如滿臉絡腮胡子的關東大漢與說著吳儂軟語的江南麗人，本是絕然不同的兩種氣質。但金鞭溪卻把這兩者奇妙地組合在一起，既有硬石盤空，又有曲水流觴。就是善融兩者於一紙的徐青藤，其腕下的石皴水染，與金鞭溪相比，也隻能算是膺品了。

　　走在溪邊的石板路上，我和妻放慢腳步，讓同行的遊客遠遠地走向前去。我不理解這些遊人為何在這裏還保持城裏“上班族”的習慣。仿佛他們來這裏不是為了欣賞風景，而是訓練竟走。妻同我一樣愛好旅遊，喜愛鄉村寧靜的景色。記得我們新婚蜜月是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小山村裏度過的。不通公路，我們攀登了二十多裏山路到了那裏。小山村落在山窠裏，一條小溪抱村而流。溪水乃是山泉匯成，清徹見底。白日幻化的山嵐，夜來的鬆聲泉聲，把你整個人浸在超凡脫俗的詩意中，十年過去了，我們一直懷念那個小山村。它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甚至空氣中蕩漾的牛糞味。

　　今天，遊覽這金鞭溪，我們又想起那個小山村以及屬於它的那條汩汩作響的泉水。它沒有金鞭溪這麽美，但我們每年至少要去鄉村旅遊一次的習慣卻因此養成。美不勝收的自然風光，乃是對我們城市生活的一種補償。

　　金鞭溪平緩而淺，最深處剛好淹過膝蓋。不止一次，妻蹚進溪水，或撩水花或坐在從蒼崖上垂吊在河床中的藤環上，要我為她拍照。她臉上每一塊肌肉都放鬆了，露出會心的微笑。她的這種笑容隻有在旅遊中才能見到。風景隻為喜愛它的人而存在。它能喚醒人心中很多被遺忘的東西，像愛情、純潔、樸質、美感等等。

　　無疑，在金鞭溪畔的漫步，將成為今年的我們最美好的記憶。好幾處路段，隻有我們兩人踽踽而行。漫眼仿佛是用猿啼砌成的岩峰，凝視溪水中漾動的如同月光一樣的陽光，你的聽覺、視覺、嗅覺、觸覺都變得非常敏銳。每一縷風，每一道光與影，都有我們的靈魂滲進。

　　妻喜歡溪畔叢叢簇簇的野花，它們精致得像肥皂水吹出的彩色的氣泡，以至你觀察它們時不得不屏住呼吸，怕呼吸聲震碎了它們。我呢，更喜歡山間溪畔之間的林帶。張家界不愧是國家森林公園，單這金鞭溪畔，就有那麽多種珍奇的樹木。一路數來，有酸棗、著豆、銀鵲、利川潤楠，紫檀，多花泡花樹、豹皮樟、仿栗，越南山香圓，燈台樹，猴狀四照花樹，西南衛茅，青柞槭，毛紅椿等等，怕有上百種吧。為了得到峽穀中少得可憐的陽光，這些樹拚命朝上長。因此，每棵樹都很高大。當然，它們中也有幾棵橫向發展，伸向溪中，給遠道而來的拍照者，留下疏影橫斜水清淺的韻致。

　　從溪尾走到溪頭，除了山、水、樹、花，你見不到一戶人家。這裏美，但很潮濕，簡直可以從空氣中擰出水來。如此大的濕度，是不適合人類居住的。正因為如此，這條溪水才遺世獨立，少受文明的侵害。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建立後，金鞭溪畔，也就鋪設了一條石板路。從旅遊者看，這是極好的事，你從容地欣賞美景而不必擔心腳下有什麽坎坷。路旁，隔不多遠就有一個竹筒式的垃圾箱。但是，路麵上，偶爾還是見到一些旅遊者亂拋的棄物。我不得不哀歎，人真是製造垃圾的能手。進而又想，對於金鞭溪來講，人本身就是垃圾。

　　循著金鞭溪，我們慢悠悠走著，看著，有時停下來遠眺，有時就某一小景的特點進行認真的爭辯。有兩三次，陽光忽然消失了，纏繞山峰的白雲變暗，你以為馬上就會有一場雨，但雨並沒有落下來，一場虛驚。我們又走出躲雨的岩簷。太濃的水氣，使我們暴露於外的肌膚一直存在著不大好受的粘膩膩的感覺，但我們仍然很歡樂。並且希望，這條似夢非夢的金鞭溪永遠沒有盡頭。但溪頭的晚照，這時卻迎麵而來，拉走了我的不知疲倦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