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來到九華山中,下午朝拜了位於神光峰上的月身寶殿。金地藏99歲圓寂,但肉身不壞。人們為之建了一座寶塔寄存他的肉身,一千多年後,這座寶塔矗立在月身寶殿的中央。上九華山禮佛的人,都會來這月身寶殿裏朝拜一番的。麵對這座永遠潔淨如新的寶塔,看看寶塔兩側懸掛著的金地藏的宏願誓言:“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我們怎能不怦然心動!
禪家認為,眾生即佛。這個眾生,並不單單指的人類。一切有情之物,皆為眾生。何為有情物?有生有死皆為有情物,螻蟻、虎豹、草木、花卉等等,都含納在眾生的範圍中。這些有情物皆有佛性。通過修行,皆能成佛。但這並不是說眾生已經是佛了。拿我們人類來說吧,在金錢、權力、名望麵前,莫不竭盡追逐之能事。由此而產生了戰爭、殘殺,一個又一個的陰謀,一個又一個的利益集團。從古至今,人類的曆史充滿了血腥味。這方麵的例子,枚不勝舉。這樣的眾生,真是讓人垂頭喪氣,產生絕望的情緒。但是,我們不能據此就認為人類不可救藥了,佛家堅持不懈地宏揚大乘之法,乃是為了使眾生覺悟,讓其清洗後天的汙染,一身輕鬆地進入永恒的淨土。佛教與基督教不同,不認為人類有“原罪”,但承認紅塵世界對人的汙染和侵蝕。隻要滌除這些汙染和侵蝕,人類佛性的光輝就會散發出來。釋迦牟尼、慧能、金地藏都曾經是眾生中的一員。隻要眾生中有一個能成佛,則所有的眾生都能成佛。這樣的道理,我想大家都會明白。
但是,理想與可能並不等於現實。事實上,在漫長的曆史中,人類自我毀滅的行動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有一位詩人曾說了兩句名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崇高是崇高者的墓誌銘”。這可以說是人類行為的一個注腳。由於人類“惡”的一麵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所以才有了“地獄”。因“惡”而墮入“地獄”,這在人類中恐怕不在少數吧。地藏菩薩的“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的弘願,比之儒家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襟抱以及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首先要解放全人類,最後才解放自己”的胸懷,不但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更徹底。
所以說,人類不能沒有諸如林肯、孫中山這樣救世的英雄,也不能沒有地藏王這樣的“救心”的菩薩。如果眾生不能度盡,自己想成佛也是不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是救世英雄的豪言。“眾生度盡,方證菩提”,這是救心菩薩的心胸。王者之土是一個政治概念,它容納了諸如社會、法律、組織、利益、風俗等等豐富的內容。而菩提則是一個佛的實證,它包孕了戒、定、慧等佛法以及佛家慈悲度世的宏大理想。
作為地藏菩薩的應身,金喬覺出家前,是新羅國王的太子,新羅國即今天的朝鮮。他放棄了本可以唾手可得的王者之土,剃度出家,不遠萬裏,來到中國的九華山上矢誌苦修。曾經有很多年,他住在山洞裏,因糧食不夠,他煮飯時總摻進一些土。從錦衣玉食的王子到餐土飲泉的頭陀,其間生活的差異,有著天壤之別,沒有大恒心,沒有舍身向佛的理想,他不可能達到這樣的徹悟,否定俗世的繁華而心甘情願的過這種悲苦的生活。
我想,每一個前來朝拜月身寶殿的人,想想金地藏的經曆以及他的誓言,都會有某種程度的覺悟吧。苦修的人,往往都會離開城市,尋找荒無人跡的深山老林。這是因為佛的境界是自由的,又是幽玄的。在高度物質文明化的城市中,這兩種因素都難以存在。今日的九華山,比起金地藏棲身的一千二百年前的那座九華山,從佛的旨趣講,已經是迥然相異了。那時的九華山,交通閉塞,人煙稀少。春天繁茂的鮮花和冬日肅穆的積雪,不是作為風景而是作為主角在山中存在。而今日的九華山,在金地藏的開山道場化城寺的周圍,已經繁衍成一座小小的城市。長長的山街上,擠滿了種種色色的店鋪和為上山朝拜者開設的多種檔次的旅館。工商、稅務、公安等多種政府機構應有盡有。對於人類生活而言,這種進步並不是一件壞事。但對於佛家而言,卻又喪失了一片淨土。凡權力與金錢進入的地方,必是佛家救苦救難的場所。月身寶殿的周圍,鮮花和積雪雖仍舊存在,但它麵對的峽穀中的化城寺,卻被淹沒在稠密的人煙之中了。入夜,化城寺洪亮的晚鍾以及祗園寺的課頌,都被歌舞廳的卡拉OK和公路上汽車喇叭聲無情地稀釋了。麵對這番景象,也許有人會憂慮:地藏菩薩有沒有成佛的可能?鮮花常在,積雪常在,淨土卻在消失啊!
今天,物質文明日新月異,人類的生活越來越舒適。但對於佛家而言,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任務也越來越艱巨。讓每一個人舍棄榮華富貴,遁跡深山,這顯然不現實。但是,在積極創造物質文明的同時,讓我們的內心保持一種祥和安靄的境界,一種向往幽玄的執著如一的精神,總還是可以的吧。如果能這樣,我們的生活就不會令智者沮喪。人類的未來,也就有可能被佛性的光輝照耀。說到這裏,我想應該作這樣的理解:地藏菩薩的誓言,實在也是我們人類自救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