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34章 雞足山中

  一 佛性的光輝

  丹桂飄香的九月,我同一班朋友,從昆明出發,專程遊了一趟雞足山。

  雞足山古名清巔山,又名九曲山。在大理地區的賓川縣境內,麵積約五十平方公裏。峰巒攢簇,盤曲九折,前伸三支,後拖一矩,宛如雞足,因此山以形名。

  雞足山的出名,與釋迦牟尼的大弟子迦葉尊者有關。

  《五燈會元》記載:

  說偈已,(迦葉)乃持僧伽梨衣入雞足山,俟慈氏下生。即周孝王五年丙辰歲也。

  《曹溪一滴》亦有記載:

  一日因阿難問曰:師兄,世尊傳金縷袈裟外,別傳個什麽?迦葉召阿難,阿難應諾,迦葉曰:倒卻門前刹竿,著即付給與阿難尊者。複以夙約必別於阿世王,入雞足山席地而坐,自念今我被糞掃服,持佛僧伽黎,必經五十七俱胝,六十百千年。至彌勒出世,彼時阿難親刻尊者像一尊,遺於華首門,今迦葉殿所供小像是也,出自古通。

  另外,《大唐西遊誌》,《法顯傳》等書均有同類記載。迦葉是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中國禪宗把他列為傳承佛法的第一代祖師。據說,迦葉持著一件金縷袈裟,帶著舍利佛牙,來雞足山傳布佛教,並入定於雞足山主峰天柱峰下的華首門,等待彌勒菩薩的出世。至今,山中尚有多處迦葉的遺跡供人憑吊。但是,上述的記載和傳說,尚未得到史料證實。從時間和當時印度佛教活動的範圍來看,迦葉是不可能來到雞足山的。為此,曆代學者與佛教中人一直爭論不休。學者重考證,僧人據佛典,各有所恃,互不相讓。這也算是佛教的一大懸案了。

  盡管這種爭論還會曠日持久地沿續下去,雞足山因為迦葉而成為了佛教名山,卻已是不爭的事實了。

  中國的佛教在唐代已是鼎盛時期,那時的雲南,雖然屬南詔國,但中原的佛教,已影響到滇西。宋代,南詔國脫離了中原的統治,直到元朝,忽必烈消滅了南詔國,滇西才重新並入中國的版圖。佛教作為中原文化的一部份,這期間在滇西的傳播達到了高潮。整個滇西,幾乎已是“無山不廟,無廟不僧”了。而雞足山的佛教,這時也進入了全盛時期。全山有36寺,72庵,僧侶最多時有5000多人,成為了名符其實的佛教名山。由於元朝的曆史太短,雞足山留下來的佛教史跡,多半是從明代後半葉開始的。此前的唐、宋,雖然禪宗大興於中原,但棒喝之風,公案之習卻不曾擾動雞足山的暮鼓晨鍾。作為名山,宋人撰寫的《洞天佛地記》亦把它遺漏。而像李、杜、歐、蘇這樣的唐宋時期的大文豪,也沒有誰登臨賞玩過雞足山的高峰深壑,為它的林泉風度留下隻言片語。

  作為山,雞足山是古老的;作為名山,比之中原大地的三山五嶽,雞足山則又年輕得多了;作為佛教名山,盡管它有最古老的傳說,盡管明朝的大錯和尚,已把它與五台、峨嵋、普陀、九華並稱,但因其地偏遠,在國內的影響力,卻不能和四大名山相比。本世紀來,雞足山名聲漸遠,特別是八十年代以後,國務院將雞足山列為重點佛事活動場所向外開放,加之交通條件的改善,雞足山的遊客與香客,才逐漸增多,現每年上山旅遊者,都有十幾萬人次。

  我們一行,三部車子十一個人,昨天下午從大理出發,在賓川縣城吃過晚飯,爾後披著濃濃的夜色,馳上雞足山的簡易車路,一路之險,不可名狀。來到我們下榻的滿月苑旅店時,已是深夜十二時了。斯時山高月小,蒼岩如墨;鬆風起伏,鍾鼓不聞。加之這旅店的電燈隻供應到晚上十點鍾,每間房隻分得一根蠟燭照明。大家本已疲乏不堪,於是便免了夜遊或者夜話的興趣,各自睡覺去了。

  當清脆婉轉的鳥啼,將我從睡夢中驚醒。睜眼一看,隻見一團一團的濃綠,同柔和的曙光一道,從窗縫中直往房間裏擠來。急忙披衣而起,洗漱畢,走出滿月苑的大門。

  這時,我才看清這旅店是在山腹之中,周圍的千萬樹鬆栗,堆嵐聳翠,形成一堵堵豐腴而又潮潤的綠色的峭壁。滿月苑便在這叢叢峭壁的底部。

  順著滿月苑右側的一條窄僅盈尺的小路散步而去,這小路兩旁長滿了蕨草與香蒲,它們的莖葉上綴滿了露珠。走了不過十幾米遠,我的兩隻褲腿已經濕透了。小路通向一麵生滿灌木的緩坡,走到那裏,我忽然聽到琤琤琮琮的水聲。尋聲望去,隻見前麵不遠,又是一道深不可測的峽穀。原來我們並不是在底部。這道峽穀從我的腳下垂下去。縹縹緲緲的林木,仿佛煙縷一樣嫋嫋升騰。偶爾有幾塊岩石,突兀於林木之上,滿覆蒼綠的地衣。斷續的水聲便是從岩石與林木的底下升上來的。獨自佇立在菖蒲叢中,沐浴著溢彩飄香的翠雨和翻崖噴雪的溪聲,頓時,我的內心充滿了出塵的喜悅。

  近年來,我常遊名山大川,也走過一些佛教名山。雖然都有名,但其內質卻迥然相異。黃山、張家界一類,以岩峰丘壑之奇特為勝,普陀、九華一類,其山形以渾厚質樸見長。這符合佛家的樸實無華的宗風。看來菩薩道場的遴選,也有共同的美學原則可尋。按佛家的觀點來看,一切萬物皆含佛性。既然一切萬物,當然就包括山川草木了。任何一種生命形式都值得讚歎,山川草木也有各自的生命形式。林木青又黃,花草凋又開,嵐霧的卷舒,溪泉的流動,便是各自生命的智慧活動。各種各樣的活動中,光中、聲中,皆有佛的存在。來到雞足山的第一個早晨,麵對眼前的山水所給予的幽玄的意境,被我攜上山來的不可思議的世界,不可理喻的人生,頓時都消融在佛性的光芒之中。

  當我順著這條窄窄的山路繼續前行時,水聲漸遠,我忽然聽到另一種聲音;低低的,長長的,猶如悄聲慢唱。這聲音有點淒惻,又具有某種誘惑。越往前走,這聲音越是明朗,連夾雜其中的更低的木魚聲我也聽到了。這是和尚們的頌經聲。終於,我看到了林子那邊一座寺院的紅牆以及烏黑的飛簷了。

  二 祝聖寺懷古

  這是祝聖寺。

  上山之前,我已研究過有關雞足山的典籍。祝聖寺原名缽盂庵,建築在滿月峰之側的缽盂峰下。是明代嘉靖年間一位姓陳的居士創建的。在雞足山中,缽盂庵算不上有名的寺院,現在,由它而改建的祝聖寺,倒成了山中最具規模的大廟了。

  這一改建工作,是由虛雲和尚完成的。

  關於虛雲和尚的生平,我已在另外的文章裏談過,在這裏,隻談談他與雞足山的因緣。

  1902年,已經63歲的虛雲和尚,在朝拜了峨嵋山後,又過曬經關、火燃山,至會理州入雲南省界,過永北縣,渡金沙江來到雞足山。這是虛雲和尚第二次來雞足山。第一次是他50歲時,他入山朝拜迦葉菩薩的遺跡。當時山上各寺廟的和尚們,均是子孫相襲,僧俗不分,像虛雲這樣的外地和尚來,根本不許掛單。虛雲深感山中僧規的墮落,發願要重振雞足山的佛教,但他知道當時機緣未熟,隻能愴然離開。這次二度重來,他先往雞足山中各處寺廟進香。這些寺廟仍同當年一樣,不許他掛單,他隻能和同行的戒塵和尚露宿在荒坡野樹下。盡管如此,雞足山的僧人仍怕這個外來的和尚名高蓋主,不準他在山上居住。他隻得帶著戒塵,涕淚下山到了昆明。在福興寺閉關一年。到了1904年春,因歸化寺和尚契敏等人的懇請,虛雲出關,先在歸化寺講《圓覺經》,《四十二章經》,皈依者三千多人。爾後又應夢佛上人的邀請到筇竹寺講《楞嚴經》。一時間,虛雲在昆明的聲名大震。時任大理府提督的張鬆林和李福興,率一幫官紳,專程來昆明把虛雲迎至大理府的三塔崇聖寺,請講《法華經》,皈依者又數千人。李提督盛情挽留虛雲就住崇聖寺。虛雲說:“我不住城市,我早就發願要在雞足山掛單,但山上的子孫不許。今諸位護法,若能為我在雞足山圈一片地,我願在那裏開單接眾,以挽救滇中僧眾,恢複迦葉的道場,此老納所願也。”李提督稱善,著令賓川縣知縣辦理。由於官方的支持,虛雲回到了雞足山。他並不想住進那些現成的有僧人住持的寺院,而是找了一個已經 坍塌的破院來安身,這破院便是缽盂庵。

  缽盂庵自嘉慶後,已無人住。虛雲駐錫於此,發覺缽盂庵香火不旺的原因,是因其大門外的右方有一尊白虎樣的巨石蹲跪在那裏,導致佛位不安。他決定斫碎巨石,在那裏鑿一個放生池,化解白虎之不祥。於是請來石匠斫石,誰知斫了幾天,巨石連個裂痕也沒有。遂將巨石周圍的壅土剝去,才發現這是一塊無根的巨石,高九尺四寸,寬七尺六寸。頂平可結跏趺坐。虛雲又招來百餘名山民,讓他們把巨石往左移二十八丈。山民們拚力幹了三天,這巨石動也不動。山民們感到勞而無功,於是一哄而散。虛雲心知這塊巨石不移,缽盂庵的改建便不會成功。於是他禱之伽藍,諷頌佛咒,率領追隨他的十餘位僧人,居然把那塊巨石移到了原定的位置。

  這件事在雞足山造成了不小的轟動,遠近百姓都趕來看這一奇跡,無不驚為神助。好事者題為“雲移石”,士大夫題詠甚多,虛雲自已亦寫了兩首詩:

  嵯峨怪石覓奇蹤,苔蘚猶存太古封,

  天未補完留待我,雲看變化欲從龍;

  移山敢笑愚公拙,聽法疑曾虎阜逢,

  自從八風吹不動,淩霄長伴兩三鬆。

  缽盂峰擁梵王宮,金色頭陀舊有蹤,

  訪道敢辭來萬裏,入山今已度千重;

  年深嶺石痕留蘚,月朗池魚影戲鬆,

  俯瞰九州塵外物,天風吹送數聲鍾!

  巨石既移,虛雲在雞足山也就立住了腳。此後,他又經行萬裏,為重修缽盂庵募集經費。他走騰衝,經畹町到緬甸之仰光,又渡海至檳榔嶼,再至台灣、日本,又由大阪乘船到上海。這一路行來,已是一年有餘,其間募得銀兩,陸續匯寄到雞足山,由留在山中的戒塵督修缽盂庵。等到虛雲到上海時,新修的缽盂庵已經落成,並由虛雲更名為迎祥寺。新寺氣勢恢宏,成為山中最為壯麗的禪刹。此時,雖是光緒皇帝當朝,卻是慈禧太後權傾朝野之時,而虛雲的大名,也是轟動京師。肅親王善耆以及庚子之亂時隨鑾的一幫王公大臣,都聯請虛雲晉京護法說戒。虛雲到北京住了幾個月,又由肅親王發起,總管內務大臣將請頒《藏經》給雞足山的一紙奏折呈給了光緒皇帝。光緒三十二年六月六日,皇帝準奏:雲南雞足山缽盂峰迎祥寺加贈護國祝聖禪寺,欽賜《龍藏》,鑾駕全副。封賜住持虛雲,佛慈洪法大師之號。

  這就是缽盂庵變成祝聖寺的由來。

  現在,我站在祝聖寺的山門前,內心中有一股隱隱的激動。去年的深秋,在蒼茫的暮色中,我曾造訪虛雲佛國之旅的最後一站――江西省雲居山的真如禪寺。在那座天然城堡一般的名刹道場裏,我聽到吉祥的晚鍾,蕩漾在猩紅的楓林和寧靜的炊煙裏。一年後我又站在這西南邊陲的雞足山中,再次體會布滿大地的佛陀慈悲的光芒。斯時,朝霞滿天,紅紅的楓葉,白白的蘆葦,鬱綠的鬆林和深褐色的岩石,都因這亮麗的霞光變得晶瑩而又溫柔。虛雲一生,重修了很多寺廟,最著名的當數禪宗六祖慧能的祖庭曹溪南華寺、禪宗大師文偃之祖庭乳源雲門寺、昆明西山的華庭寺以及這雞足山中的祝聖寺。據《楞嚴經》記載,自釋迦牟尼出世之日起,第一個一千年為正法時代,第二個一千年為像法時代,茲後的一萬年為末法時代。虛雲生於1840年,卒於1959年,享年120歲。他謝世之日,值佛曆2986年,佛教的像法時代隻剩下14年了。從1973年,佛教開始進入了一萬年的末法時代。考其典籍,中國佛教像法時代的第一位禪宗大師應是雲門文偃,最後一位禪宗大師則非虛雲莫屬了。從雲門文偃到虛雲,中國禪宗盛極而衰,一衰再衰。到虛雲住世之時,禪宗不僅為世人所不識,就連寺廟中的僧侶,亦吃不下一杯趙州茶,半個雲門餅了。中國佛教的兩個最主要的宗派即淨土與禪,兩宗從一開始就有爭論,激烈時甚至無法調和。曆史上隻有少數的宗師大德能將禪與淨土融為一體,創造佛教的中興之象。毫無疑問,虛雲屬於這種偉大的佛教人物。禪宗是最能體現中國特色的佛教,虛雲一人承接了臨濟、法眼、曹洞、溈仰、雲門等禪宗五派,所謂“一花五葉”,是集禪宗之大成者。同時,他又深得淨土的宗風,得到各派僧侶的擁戴。盡管“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但處於像法時代向末法時代的轉型期,個人的移山心力,畢竟無法挽住時代的潮流。這一點,從我踏進祝聖寺的那一刻起,就已深深地感覺到了。

  山門與大雄寶殿並不在一條中軸線上,門在殿之右側。虛雲是深諳風水的,如此來建,當有他的道理。大殿正麵是一麵大照壁,兩旁是側門。左右側門的門頭上,各有一句聯語,合起來是:

  退後一步想

  能有幾回來

  這副對聯明白如話,含意卻深。

  照壁之外,是深深的峽穀。後退一步,便要置身峽穀之中了。那裏有淙淙的溪流,繽紛的野花,茂密的叢林以及通向山外的青石小路。對於嚴守《百丈清規》的苦修的僧侶,是不肯踏上這青石小路而走向山外的城市。城市是人欲橫流的地方。人們淪為物質的奴隸,貪婪地擢取財富和感觀的享樂,不惜以犧牲自己本來純潔的精神為代價。“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憤世嫉俗者和矢誌苦修者都有這種感受。當心力交瘁的人們偶爾擺脫爾虞我詐的俗世生活,來到這深山中的寺院,麵對肅穆的佛光時,他就會體驗到那種從未有過的輕鬆。這是被束縛的心的解放。他眼前的佛像、香火、法器與袈裟,都閃耀著迷人的光彩。“哎呀,這地方真好,我應該經常到這裏參拜!”生出喜悅心的人,往往會這樣的感歎。但是,你究竟“能有幾回來”呢?一旦你走回到城市,便又像一隻陀螺,遭受生活之鞭的抽打,身不由己地旋轉著,須臾都不能停止。

  我想,前來祝聖寺的朝拜者,大部分是不可能明了這幅對聯的深刻的寓意。或者說,更多的人無緣見到這幅對聯,因為他們迷戀萬花筒樣的城市,根本不想進入雞足山來洗滌被汙染的心靈。

  這就是祝聖寺香客寥寥的原因。

  我走進大雄寶殿,香煙嫋嫋,鍾罄橫陳,早課的僧人已經散去。被陽光照耀的佛像,依舊那麽莊嚴,並不因為置身在末法時代而顯露那怕是一星半點的愁苦。虔誠地禮佛之後,我在大殿裏輕輕地徘徊,緬想90年前,虛雲重建祝聖寺的種種辛勞。寺外已不見那尊“雲移石”了,但虛雲為此而吟頌的“俯瞰九州塵外物,天風吹送數聲鍾”的詩句,依然像一團團火焰,在我的心中燃燒。

  這時,一位年紀很老的和尚走過來,我施了一禮,問他:“師傅,你住寺幾年了?”

  “三年。”

  “虛雲在這寺院裏,還有什麽勝跡?”

  “什麽虛雲?”

  老和尚這一句反問,使我沉入深深的悲哀,見我迷茫,老和尚又熱心解釋:“我們廟裏,沒有哪個叫虛雲。”

  我本來還想問他很多,比方說他什麽時候出家的,為什麽出家等等,但看到他身上沾滿汙垢的袈裟,我什麽也沒有問,便走出了大雄寶殿。

  且讓曆史的流水,來洗滌現實的迷惘吧。漫步在祝聖寺小小的庭院裏,我打開日記本,吟誦起幾天前才抄錄下來的這首詩:

  山中有法筵,暇日且逃禪。

  林壑生寒雨,樓台罩紫煙。

  清齋孤罄後,半偈一燈前。

  千載留空缽,隨處是諸天。

  這首題為《缽盂庵聽經喜雨》的五言律詩,是明代萬曆年間著名的思想家李贄前來朝拜雞足山,留宿缽盂庵時寫下的。

  不得誌而逃於禪,幾乎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一條心照不宣的退路。1552年,李贄在故鄉泉州得中舉人後,開始了多年的位卑俸微的下層官僚生活,直到1577年被任命為姚安知府,他的生活才算有了轉機。李贄被任命為姚安知府前,就已經享有思想家的聲望,受到不少文人學者的崇拜。他是有明一代最具叛逆性格的學者,他追求個性自由而不惜與自己賴以生存的官僚體製交惡。按世俗的觀點,他擔任姚安知府,應是一生最為春風得意的時候,但他並不留戀這一得之不易的官位,卻跑到雞足山的缽盂庵中聽經來了。那時的缽盂庵,還是一座新建的寺廟。李贄在雞足山中,僅僅留得這一首詩,可見他對缽盂庵的情有獨鍾。另外也說明,隻有缽盂庵的“法筵”雋永有味,講經的長老能夠以一個禪者的思索,來吸引這位當世偉大的思想家的心弦,乃至他發出“千載留空缽”的浩歎。

  離開雞足山後不幾年,李贄便毅然卸去姚安知府的官職,跑到湖北的黃安講學,一年後,他幹脆跑到麻城的“芝佛院”削發為僧了。他想把那隻閑置千年的空缽,用來盛載他的個性解放的呐喊。

  從缽盂庵到祝聖寺,從李贄到虛雲,四百多年間,曆史的囂塵一次又一次汙染著中國的靈魂。張揚個性自由的李贄和堅持要把“我執”破除淨盡的虛雲,其人生的追求迥然相異。在曆史的星空中,也留下他們絕然不同的回響。但是,雞足山中的這一座寺院,卻使這兩位偉大的人物在“佛”的光輝裏產生過某種共鳴。如今,站在祝聖寺院中的我,依然能夠感受到那種共鳴的餘波。透過禪的寂靜的表麵,我看到它的內核中一觸即發的鮮活的精神,它是個人的,又是大眾的;它是雞足山的,同時也是中國的。

  三 金頂寺談禪

  金頂寺建在雞足山主峰天柱峰之巔,天柱峰海拔3240公尺。從祝聖寺前仰望此峰,巍然聳秀,高標獨異,仿佛天地間一尊入靜的頭陀。

  早晨,隨行的向導已為我們雇好上山的馬匹。從祝聖寺到金頂寺,有十裏之遙的泥濘山道。泥槳沒踝,幾難拔步。因此,山民們便發展了牽馬送客登山的業務。十幾匹馬馱著我們這批城裏來的香客,穿行於密密的叢林之中,顛顛搖搖的,開始了我們在雞足山中的又一次訪禪之旅。

  順著泉瀑竄流的峽穀盤恒而上的這一條登山小路,仿佛是一條美倫美奐的畫廊。九月的高原的陽光,絕無一點纖塵,因此顯得特別的明亮,似乎還略含一點緋色。照在樹林裏,深深淺淺,重重疊疊,翠色與褐色,金黃與赭紅,它們互相變幻,給人以瞬間即逝而又過目不忘的美感。而樹林中的那些敷著陽光的岩石,也仿佛塗了一層蜜。讓人覺得它們溫馨,甚至富有彈性。

  在莫斯科的特列契亞科夫畫廊,我看到俄羅斯十九世紀的傑出畫家希什金的十幾幅原作。這位以森林畫著稱的畫家,以他的藝術之筆,捕捉到了森林的靈魂。走在雞足山的山道上,我仿佛進入了希什金夢幻一般的畫境。這裏的森林很少能見到年輕的樹木。那些鬆、楓、栗、櫸,從其偉岸而又多癤的軀幹,可以想象它們古老的程度。我走過的山不算多,但也不少了,一座山上擁有如此眾多的古樹,於此僅見。已經是上午十點多鍾了,絲絲縷縷的嵐霧尚在縱橫交蔽的枝柯上繚繞,像是佛寺的嫋嫋的鍾聲飄忽至此,揮之不去。偶爾出現的一堵紅牆塔院,也讓你感到它並不是一種“物質”的存在,而是某種突然凝固的精神形式。這種感受,在我之前的古人也產生過。

  明人詩《遊雞足山至拈花寺》:

  才到拈花寺,山情便不同。

  門開青靄裏,閣聳翠微中。

  深徑霜鋪白,懸岩日射紅。

  隔林望華首,塔影矗遙空。

  清人詩《友人攜酒入山》:

  十裏鬆陰陰碧苔,石橋流水繞山隈。

  老僧入定披雲去,居士參禪載酒來。

  黃葉落時溪路隱,蒼煙斷處好峰開。

  扶筇長嘯招玄鶴,鷹隼回翔莫忘猜。

  寫詩的人,非禪非名,不見經傳的一般文人而已。然而,一雙雲水生涯的芒鞋至此,從未見過的“山情”使他們的感官激奮,導致精神的結晶迅速產生,寫出如此美妙的詩篇。

  騎馬一個多小時,抵山半腰的迦葉寺,此處建有登金頂寺的纜車,我們又舍馬登車,二十多分鍾後,來到了天柱峰頂。

  天柱峰又名四觀峰。顧名思義,站在這雞足山之三十六峰的最高峰上,有四麵景色可觀。東觀日出,看宇宙的這一粒丹心,怎樣在金沙江的驚濤駭浪中騰起,於混沌世界中放大光明;西觀點蒼山下的洱海,波平如鏡,麗日嬌陽之下,真不知風濤為何物;南觀雲海,瓊樓玉宇,火樹銀花,看佛國之變幻,是如何的虛無縹緲;北觀雪浪,看數百裏外的麗江玉龍雪山,一條磅薄而來的遊龍,以何等的矯姿遊進至大至空的菩提世界。

  站在天柱峰上,我在幽穀中行進時的那種恬淡心情,一下子壯烈起來。看腳下密密簇簇的群山,大的如青螺,小的如雀卵,林木如燃香,岩石如鍾罄。山水雲氣,一片蒼茫。對於離群索居者,這是非常理想的地方。你坐在這萬山之巔,隻能和雲對話,和風談心。我想,最早於此建寺的和尚,其矢誌苦修的決心,真是值得我們後代人敬慕。他不但與人隔絕,甚至充滿禪意的花、鳥、蟲、魚,也不能進入這一方淨土。

  在那短命的元朝,金頂寺就是滇西的一座有名的寺廟了。後數百年間,屢毀屢建,屢建屢毀。十六世紀下半葉至十七世紀上半葉,也就是從萬曆皇帝到崇禎皇帝這七八十年的時間,是朱明政權由盛而衰,政治上的不祥之兆接踵而來,最終導致一個龐大的封建帝國走向崩潰的時期。正是這個時期,金頂寺卻走向了它的全盛。在當時雲南的一幫官員的讚助下,它由一間茅屋變成了一座有相當規模的寺廟。爾後又圍繞寺廟築了一座“羅城”,爾後又由世襲的黔國公沐天波,下令把雲南省城昆明的太和宮殿移來,作為鎮山之寶。至此,金頂寺融佛、道於一城,前觀後寺,張天師把門,如來佛坐鎮,蔚為大觀,成為雞足山第一叢林。

  國家不幸詩人幸,乃是因為詩人都是憤世嫉俗的一群,萬方多難,詩人正好振臂一呼。但國家不幸佛家幸,似乎有點違悖常理。亂世乾坤,社稷飄搖,人們哪有閑心念佛呢?不過,想得更深一點,這也是很自然的事。世事未卜,人們看不到光明,不乞求佛又能乞求什麽呢?

  按佛教的解釋,所有的對立生於“空”又滅於“空”。單個的人可以遁於空門,但整個人類顯然不可能遁入空門,這就是佛教存在的理由。大難將臨,人們總是求助神秘的力量。

  站在金頂寺的山門前,看山之閑情,思古之幽情,問佛之禪情,一起悠然而至。這山門的造形和釉彩,似乎含了一些小乘佛教的風格,與我在泰國見到的寺廟有某些共同之處。滇西本來就有著小乘佛教的存在,這種建築風格的揉合,在內地很難見到。

  盡管有馬可騎,有纜車可坐,然而來金頂寺的遊人,仍是寥寥。入得山門,即是銅殿,過銅殿是九層磚塔,過磚塔是大雄寶殿。

  在大雄寶殿禮佛畢,出門聽得木魚聲。尋聲進大殿之側的一間局促的僧房,隻見一個老和尚正在念著《阿彌陀經》。與之攀談,老和尚告之,他是四川人,出家前在鄉村供銷社工作,退休後,跑到雞足山上出家了。“我現在還拿著退休金呢,每月我的兒子去領。”老和尚這麽說著,似乎還有些得意。我頓時對老和尚出家的動機產生了疑問。於是問他,“你知道虛雲麽?”“虛雲?哪個虛雲?”老和尚迷惘地望著我,“我沒有聽說過。”聽他這麽一說,我施禮退出了僧房。

  趁著同行的人去抽簽問卦的工夫,我又信步走進了知客堂,一位中年和尚接待了我。他清清瘦瘦,戴著眼鏡,舉止斯文。通過交談,知道他釋名惟聖,廣西人,三年前出家,原是一名報社的記者,現在是金頂寺的知客僧。

  看得出來,惟聖是把佛教看作生命的理想。對禪的本質,頗有一些參悟。他認為禪在中國已經消亡。當他得知我遊過九華、普陀以及棲霞、靈隱等著名禪寺時,不免感概地說:“你在那些地方怎麽能找到禪師!現在中國的寺廟,幾乎成了淨土天下。而更多的寺廟,一天不做功課都不行,好像佛寺就是功課,這簡直成了唱頌宗。這種風氣,以九華、普陀最為強烈。南懷瑾說現在中國連證得半個羅漢果位的高僧都沒有,很有道理。”

  惟聖說到這裏,顯出一臉的激憤。接著談到虛雲,他又說:“禪宗一花五葉,分成臨濟、曹洞、法眼、溈仰、雲門五宗。虛雲大和尚,一人接五宗,是集現代禪宗之大成者,本世紀的禪師,無人能出其右。但拿虛雲去和南泉、黃檗、趙州比,不知又差了多少。”

  這是我在訪禪的過程中,第一次聽到對虛雲的這種評價。我對惟聖產生了敬意,不是因為他的憤世嫉俗的言辭,而是看出他的確是一位修禪的人。

  不知不覺,我與他談了約兩個小時,臨別時,我又問他:“在我們中國,現在究竟在哪裏能找到禪師?”惟聖不假思索地回答:“昆侖以北,已經有了大乘氣象。在桐柏山、終南山的太白頂,還是有一些人在那裏閉關。不過,你就是去了也找不到,哪怕到了他的關外你也看不見。下個月,我就要動身去西北。”

  “去尋覓大乘氣象?”

  “是的。”惟聖充滿信心地回答。

  惟聖的談話,等於是給我的虔誠的朝聖的熱情,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身居鬧市的我,來到雞足山,便覺得來到了世外桃源,看到連山的古樹,生滿青苔的浮屠和陳舊的廟築,我心中產生了隔世之感。可是,在惟聖的眼中,這裏依然是熙熙攘攘的紅塵之地,依然是禪師們不肯久留的人間之域。

  離開金頂寺,在下山的路上,我看到一處敗壁上,留有大錯和尚的詩:

  山徑每回折,幽深別有天。

  到門先報鶴,小坐便為禪。

  水曲堪忘世,鬆高不計年。

  往來經咒遠,次弟洗塵緣。

  這位大錯和尚,原名錢邦芑,明崇禎年間當過禦史,巡按雲南。明亡後,便入雞足山削發為僧。他的叢林生活,後人少有提及。但他修撰的《雞足山誌》,卻是今天能讀到的雞足山最好的誌書了。很顯然,他之出家,乃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名節,仍屬於“不得誌而逃於禪者”一類。所以,他認為雞足山的鬆高水曲,均可以洗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塵緣。畢竟,我們都不是真正的禪師。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