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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孤山踏雨

  一

  車過斷橋,隱隱孤山浮在車窗外,我想到了一首詩:

  春雨樓頭尺八簫,

  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

  踏過櫻花第幾橋。

  這首膾炙人口的詩作是蘇曼殊的。蘇曼殊是一個廣東商人在日本經商時,與一日本女子私通生下的孩子。生下三月,生母棄他而去。這麽一個混血私生兒,在那個時代,那樣一個家庭,難免要受到種種歧視和虐待。這導致他怪癖性格的形成,最終出家當了和尚。

  蘇曼殊的才情很高,寫小說、繪畫、寫詩,無一不能。本世紀初的那些文化人,像柳亞子、章太炎、陳獨秀、陳去病等,都是他的朋友,據說,他學詩的老師還是陳獨秀呢。

  蘇曼殊1918年5月2日病逝於上海廣慈醫院,享年三十五歲。當年6月9日正午葬於杭州西湖孤山北麓,西泠橋南岸。至今,孤山的旅遊指南上還標有“蘇曼殊遺址”。不說墓而說遺址,我想,十之八九,那墓是毀了。

  除了蘇曼殊的墓,孤山還葬了另外一名詩人,即“梅妻鶴子”的林和靖。這兩位詩人倒真是給孤山添了不少逸氣。不過,說得中肯一點,林和靖是逸中見奇,曼殊和尚則是奇中見逸。

  我認識蘇曼殊,是從他的“燕子龕詩”開始的。後來得知他葬在孤山,於是,我來西湖旅遊的第一站,便是孤山了。

  早春二月,乍暖還寒。斷斷續續下了半月的春雨,今日仍不見稍歇,買了孤山公園的門票,踏上山中小道,才感到幽靜得怕人。一團一團的樹影,一蓬一蓬的雨霧,一聲一聲的鷓鴣,一折一折的山道,讓你忘卻近在咫尺的車水馬龍的杭州,而生就一股肅穆的出塵的懷想。

  在山道上拐來拐去,目的是找到蘇曼殊遺址,可是這遺址仿佛是在跟我躲迷藏。走了個把小時,看到了林和靖的放鶴亭,還有一個把中國饅頭傳到日本去的什麽人的紀念碑。不肯謀麵的,還是這個蘇曼殊。

  二

  曼殊生活的年代,是清末民初那一段劇烈動蕩時期。昏庸腐朽的滿清政權滅亡前的垂死掙紮,一個個竊國大盜的粉墨登場,導致軍閥連年混戰,華夏大地生靈塗炭。斯時,以孫文為首的革命誌士,旨在推翻帝製,建立共和。曼殊曾加入其中,那時,他的詩中是很有豪氣的:

  海天龍戰血玄黃,

  披發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

  一天明月白如霜。

  《以詩並畫別湯國頓》

  但是,時代的惡流使曼殊深感前途無望。他的性格和願望,決定他不是本質上的革命者,而隻是一個放浪形骸、尋求超脫的智者。於是,他改變了吟唱的基調:

  萬戶千門盡劫灰,

  吳姬含笑踏青來;

  今日已無天下色,

  莫牽麋鹿上蘇台。

  曼殊葬於孤山,這並不是他本人的意思。我想,這該是柳亞子、章太炎等朋友為他選定的。孤山之於曼殊,其品位與韻致應該是極其吻合的。曼殊之“孤”,孤在內心。既有孤苦,也有孤憤,更多的恐怕是孤情了。

  曼殊留下的詩作,最多的是愛情詩。這個常以“詩僧”自許的才子,成年後,一直在學佛與戀愛這人世的兩極中搖擺。佛要求人們“離一切相”。“相”,簡言之,即客觀世界的一切誘惑。離一切相,首先要離的就是情。但曼殊離不了的,就是這個情字。盡管他寫過:

  白雲深處擁雷峰,

  幾樹寒梅帶雪紅;

  齋罷垂垂渾入定,

  庵前潭影落疏鍾。

  《住西湖白雲禪院作此》

  但是,禪對於他並不是約束自我的一種“戒”,而是他尋求內心解脫的一種“慧”。“戒”與“慧”連在一起,即可生出一心向佛的定力。單單一個“慧”字,追求的是不受佛門限製的精神境界的絕對自由。他寫過這麽一首詩:

  收拾禪心侍鏡台,

  沾泥殘絮有沈哀;

  湘弦灑遍胭脂淚,

  香火重生劫後灰。

  《送調箏人繪像》

  這個調箏人,是一位名叫百助眉史的日本藝妓。1909年春,曼殊與陳獨秀同住日本神台清壽館,認識了這位調箏人,兩人一見鍾情,感情繾綣。百助眉史把她做調箏狀的一幅小照送給了曼殊,曼殊據此為百助眉史手繪畫像一幅,題名“靜女調箏圖”,並將此圖印成明信片,分送友人。

  可以說,在感情世界裏,曼殊便是那一具品高韻雅的古箏。多少紅顏女子,皆在這古箏上彈出了她們情有所寄、愛無所托的哀慟。

  曼殊為之動情的女子,為數不少,但戀愛歸戀愛,說到底,他仍是不肯為愛情而悖反佛門的:

  烏舍淩波肌似雪,

  親持紅葉學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

  恨不相逢未剃時。

  三

  曼殊似乎是一顆“情種”,特別能贏得紅顏女子的歡心,他亦很投入地愛戀著對方。但是,一旦對方向他表達刻骨銘心之愛時,他又退縮了。他強調“餘實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與女子共住者也”(《斷鴻零雁記》)。所以說,他既是一位愛心難泯的出家人,又是一位寧可殉道也決不殉情的孤僧。他的這種做法,在嚴格的青燈佛子那裏是得不到好感的;在被他撩撥得死去活來的少女那裏,同樣因他對她們感情的傷害,使得她們對他哀怨有加。這一點,從他自己的詩中可以看出跡象:

  禪心一任娥眉妒,

  佛說原來怨是親。

  雨笠煙蓑歸去也,

  與人無愛亦無嗔。

  無愛無嗔,倒的確表現了一個出家人無情無欲的菩提境界。自己不能愛人,而又撩撥得這麽多女子愛他,曼殊的奇,就奇在這裏;曼殊的孤,也孤在這裏。從某種意義上說,在大乘佛教的萬千叢林中,曼殊依然是一座無傍無依的“孤山”。

  那麽,他真正的歸宿在那裏呢?他自己不知道,但他在尋找:

  碧海雲峰百萬重,

  中原何處托孤蹤?

  春泥細雨吳趨地,

  又聽寒山夜半鍾。

  《吳門依易生韻之二》

  蘇州城外的寒山寺,以唐代最著名的詩僧寒山之名而名。同樣,以詩僧自許的曼殊,自然會想到他的前輩同道。盡管“簫條異代不同時”,但寒山寺的鍾聲中,依然回響著寒山生命的激情,它撞擊著曼殊的心靈。他覺得,他的“孤蹤”,隻有寒山寺夜半的鍾聲可以寄托。

  放蕩不羈的曼殊,在人間狂狷得夠了,由極度的激情變得極度的厭世,該走的時候,他及時走了。他知道,他個人的行為與佛家的要求相去甚遠,朋友們並不把他當一個和尚對待,因此,死前他留下了四個字的遺言:

  僧衣葬我。

  這斬釘截鐵的四個字,說明曼殊最終是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的。朋友們擇地孤山埋葬了他。這裏,雖然聽不見寒山寺的夜半鍾聲,但淨慈寺的南屏晚鍾和靈隱寺的梵鼓,卻是可以破空而來,悠悠地,撫慰孤山上的這一顆孤魂。

  曼殊生也匆匆,雖然皈依佛門,卻不曾修習真正的“壁觀”。當他一旦掙脫有形的軀殼羈絆,或許,這林石鬱結的孤山,倒成了他坐禪麵壁的靈地。

  這麽想著,我也就懶得去找他了。他已化有形於無形,這山中的每一棵草,每一株樹,每一滴雨,都含蘊著他同時也被他含蘊。

  我踏雨而來,仍踏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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