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上宣傳,磨山梅園是江南四大梅園之首,這指的是規模。若論曆史,武漢的這一處磨山梅園,恐怕是最年輕的了,建園隻有二三十年的時間吧,至於向遊人開放並生出了一些名氣,則是最近幾年的事了。
梅屬薔薇科落葉喬木,有臘梅、春梅兩種。不知何故,臘梅開起來吝嗇,一枝兩枝,多半在晚間吐蕊。春梅卻是盈壟而開,故有香雪海之稱,一般人踏青賞梅,賞的便是春梅。
國人賞梅自晉代開始,算起來也有兩千多年曆史。我最初的賞梅經驗,不是來自梅而是來自詩。少年時讀林和靖的“疏影橫斜水輕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便生了賞梅的興趣。但那時,在我故鄉,竟找不到一枝梅來賞,大約深山裏野梅還是有的,隻是偏僻的一隅,我小小的芒鞋,哪裏找得到它。
成年後,走的地方多了。各處的梅看得不少,古詩人的賞梅詩也翻過一些,才漸漸確立了我的賞梅觀念。
先是梅的氣韻。說到這個題目,我就想到在香溪上浣紗的王昭君和在深宮裏為邀寵而精心打扮的楊貴妃。兩人同是絕代佳人,但前者天然模樣,後者卻脂粉氣太濃了。這前者的天然,就是我喜歡的氣韻“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在雪滿梅林的月色下,來一個王昭君當然比來一個楊貴妃更合適。因為,昭君的氣韻與梅花是同一性質的生動。設想一下,如果梅花開得牡丹那樣嬌,或者芍藥那樣粉,豈不辜負了歲暮的那五分雪意、三分月色、兩分清曠嗎?這雪、月和清曠揉成的十分恬淡,哪裏能容得一點兒富貴之氣呢?
二是梅的風骨。紅花還須綠葉扶,這似乎成了賞花定式。梅花並不遵從這套路。天上白茸茸的雪篩下來,或者早春的寒雨一下,梅的橫斜的瘦枝上,就骨突骨突出一笛花來。黃如月暈,紅如雞血,白的,就像博山爐燒檀香後留下的灰。這黃、這紅、這白,全不是那黃、那紅、那白。就像嵇康臨死前彈奏的《廣陵散》絕不是現時代的箏師們彈奏的《廣陵散》。梅是知道,添了幾莖綠葉,花就媚了。這媚字兒素來與風骨無緣,倒是寒雪與凍雨,被梅花邀來作氣節上的關照,在它們中逍逍遙遙地開放。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花能與梅花為伍。
三是梅的意境。陸遊的詠梅詞“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為我們勾畫了顧影自憐的病梅的形象。這實在有違梅意。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唐人的兩句詩:“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深雪裏的一枝,不僅僅是量的對比,重要的,是這一點生氣所生發的意境。它傳出的特殊美感,實乃是我們東方的恬淡無為的生命情調。阿波羅是希臘的;浮士德是近代西洋人;而梅花,不管是雪中的還是雨中的,都隻能是中國的旨趣和情操。站在梅之下,須有點索然的況味。這時如果來幾聲黃鶯,便破了清純,雖然黃鶯也是最優秀的流行歌手。花香鳥語的場麵,雖然風流蘊藉,畢竟失去了似真還幻、似幻還真的孤獨美。深雪裏的一枝,多好的禪境啊!
早春二月的這幾天,去磨山賞梅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也騎單車跑去趕了一回熱鬧。磨山的梅花品種實在是多,說起來有一百多種。我見到了數十種。有雙碧垂枝、白須朱紗、淡妝宮粉、骨紅垂枝、木羽、鳥語玉等等。聽這些名兒,你就感到美。隻是我想,讓花美起來並不難,讓花藝術起來卻不那麽容易了。而且,這許許多多的看梅人,也都是尋美而來的。站在一株素梅下,我覺得過幾天應該再來一次,當然不是在白天,再加入遊人的摩肩接踵的行列,而是夜晚,有月色更好,沒有月色有微雨也行,攜一枝簫來,在這梅林中,悠悠地吹上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