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我抽空到西安小住三日。來的當晚,平凹兄假座秦寶肥牛酒樓為我接風。席間問及行程,我說想到藍田一看。平凹兄說藍田他很熟,可陪我一道前往。
我對藍田知之甚少,若要推問,大概隻有三個關鍵詞,即藍關、藍橋、藍田玉。知道藍關,是因為韓愈的《左遷到藍關示侄孫湘》詩中的兩句:“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記得小時候,讀到這裏,眼前便出現萬山中一道雄關的峻肅,以及關前石板路上蒼茫的積雪。關於藍橋,也是因為詩。傳說唐長慶年間的關中秀才裴航,到我的老家湖北旅遊,一日夢中得詩一首:“一飲瓊漿百惑生,玄霜搗盡見雲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處崎嶇上玉清。”裴秀才醒來,立刻返鄉,在藍橋遇到了絕妙女子雲英。後二人屢經曲折後雙雙遁入玉峰。當然,這隻是藍橋的後續故事。最早見於《莊子·盜蹠》的記載,說是一個叫尾生的小夥子約定與心愛的姑娘在藍橋相會,姑娘沒來,藍峪溪卻發了大水。尾生沒入水中抱柱而死。從尾生到裴航,從魂斷藍橋到夢圓藍橋,記述的都是纏綿的愛情。我讀它們的時候,正值渴慕愛情的青春時節,因此記憶深刻。後來,看到美國的經典影片《魂斷藍橋》時,我腦子中揮之不去的,還是藍田縣境內的這一座藍橋。當然隻是猜想,因為我沒到過藍田。至於藍田玉,仍是因詩而產生懷想。李商隱的《無題》詩中的一聯“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十四個字營造的意境,真個是奇妙無比。但匪夷所思的是,玉為何會生煙。後讀白居易“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才須得七年期。”這種句子,又似乎有些懂了。古人鑒定玉的真偽,是用烈火來燒,看它是否會被燒裂。但李商隱似乎並不拘泥於此,他是說太陽暖和了,玉就生煙了。玉曬太陽曬出煙來,這不僅奇特,更覺著美。因此藍田我就覺得非去不可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鍾,平凹兄就來到賓館邀我上路。半夜裏下起了雨。車出灞陵的時候,雨霧濃了。高速路右側的白鹿原,蒼蒼地聳著,經雨霧的修飾,生硬的地方變得柔潤,拙樸的土梁顯得有些縹緲了。平凹說:“雲好著哩,它一來,人間就成仙境了。”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了陳忠實先生的《白鹿原》和平凹兄的《秦腔》,兩人書中都精心刻畫了一個秦地的女人,一個是白鹿原上的白娥,一個是棣花鎮中的白雪。便笑著說:“人同山水一樣,接受什麽樣的滋潤,結果大不相同。被土匪喜歡的女人成了白娥,被文藝人士戀上的女人便成了白雪。”平凹笑笑,沒說什麽。藍田愈近而雨不稍歇,平凹看著天色,對我說:“到了藍田,天會放睛的。”
不知接了誰的通報,藍田的李縣長領了數位縣上領導在縣境邊上迎接,然後陪著我們先去看清峪。峪,即我們南方的山穀。秦人簡便,將兩字合而為一。秦嶺的北麓,峪口很多。清人毛鳳枝寫了一本書,叫《南山峪口考校注》,專記秦嶺北麓的峪口,即河穀出口,共有一百餘個,清峪是其中一個。
這清峪是一個葫蘆地形,口小肚大。在峪口處我們下山步行,雨微了,天色也開了一些,從峪中流出的溪聲,卻是壯大。溪邊偶爾的莊舍,散散落落,都是些舊築。惟一新鮮的,是風中漾著的畜糞味,不好聞,卻證了原生態。愈往裏走人跡愈稀,偶爾一棵柿子樹,像掛了數百隻小小的紅燈籠。而更多的雜木,撐出一團團腴綠,雨絲絲兒飄上去,想敷一絲蕭瑟,但葉子滑,站不住。樹隙中露出的蒼岩,都穿著深碧的苔衣。這衫子好,自漢自唐自宋自清,到現在還不垢不淨。
盤桓了大半個時辰,我問平凹,到清峪看什麽,他說你不是看藍田嗎?這就是藍田呢。我說藍關藍橋在哪?他說在他回家的路上。他每次從西安回他老家棣花鎮,都在經過藍關,藍橋與藍關在一起。
縣長領我們回縣城吃午飯,然後再去藍關。離開清峪登車時,天果然放睛了。一路上,但見秦嶺參差高低的峰頭,都是那種地地道道的深黛色。而蒸騰的雲霧,一忽兒絲絲縷縷,一忽兒漶漶漫漫。岩石穿戴苔衣,山穿雲衣,無不妙趣橫生。雲中的秦嶺,成了霓裳羽衣的嬌子。看到這般情景,平凹吩咐停車,我們站在路邊欣賞這山雲之戀。平凹說:“前年我在雲南香格裏拉看到的山景,也不過如此。原來我們秦嶺也藏著香格裏拉呢。”說著,他又笑了,補一句:“不同的是,這景色香格裏拉天天都有,而秦嶺難得有一回。”
午飯後,李縣長仍陪著我們去藍關。睛了一會兒的天又陰沉下來。風又緊了,雨又密了。這是西安今年最濃的一場秋雨。車子再度鑽進秦嶺。比之清峪,眼下的山勢更加突兀、逼窄。大約四十分鍾,車子停了下來,李縣長過來對我說,藍關到了。我舉頭四望,看不到關的影子。縣長說,這藍關六十年代就沒有了,修312國道時,關就拆毀了。藍橋呢?我又問。李縣長指著路左的一座水泥橋。看我疑惑,平凹兄說,藍橋毀得更早呢。後人在遺址附近,又修了一座橋,這是新藍橋。
我便邀平凹兄到橋上走走,斯時稱不上風雨大作,隻是小作而已。但就是這小作,我們倆個還是凍得不行。盡管橋下的藍溪,已是白波新漲的時候,飛沫濺石值得一看。但我們還是很快撤回到車內。平凹兄坐定對我說:“你想想,雨灑藍橋我們就這狼狽,韓愈在這裏遇著大雪了,馬走不動了,那該多麽難受哇。我猜,‘雪擁藍關馬不前’這句詩,是韓愈哭著寫的呢。”我一笑,車子開始回了。
藍田的半日,看了清峪,看了雲山,卻又在藍關與藍橋遺址處留下惆悵。轉而一想,這惆悵大可不必。大凡成為了曆史的東西,隻能是線裝書中的符號了。大地上自有新的風景代替。譬如楊貴妃這樣的美女,相信現在比唐朝要多得多了。非要按圖索驥找那特定的一個,恐怕隻是平凹兄與我這樣的閑人願意做的事了。
薄暮回到西安城中,應平凹兄邀請,到西安建築科技大學為他建造的“賈平凹文學藝術館”參觀。這館建得不錯,應該是西安新的不可或缺的人文風景。看畢,館長木南請我題字,我想了想,即興寫了一首五律:
清峪溪邊路,寒來雨複睛。
蒼岩多古意,流水洗塵心。
秋老煙如玉,雲飛樹似亭。
藍田千載後,誰憶兩閑人。
題目就叫《與平凹兄同遊藍田》。不過,最後一句的“誰”字,是接受平凹的建議而改的。原來是“猶”字,更動一字,自負的的儒家襟抱便變成淡泊的道家心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