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江蘇美術出版社出過一套書,名曰《老房子》。用黑白照片,介紹中國的古民居。我購得一套,愛不釋手。每當靜夜,塵囂暫逝,我便會把置於案頭的《老房子》拿起來隨便翻翻,通過這些黑白照片,看看那些老街與小巷,白牆與黑瓦,古橋與牌坊,心中便油然生起一縷懷古之情。小時候,我便是生活在這種老房子裏。每逢雨天,我坐在堂屋天井邊的石條上,托著腮,望著密不斷線的簷水,要麽胡思亂想,要麽,就聽老輩子“挖古”——講述這小鎮上的百年往事。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不是在老房子裏度過童年,接受了恬淡又溫馨的生活傳統,長大後,我不會當上一名作家的。
由於這種生活經曆,我對老房子倍感親切。每當翻閱《老房子》,都有一種置身其中的感覺。中年以後,隨著社會閱曆的增長,我越來越懷念自己純樸的過去。總想回到故鄉的老房子裏去生活一段時間。遊子思鄉,關鍵在於“鄉”,它既是一個親情的概念,也是一個傳統的概念。
基於此,愛好旅遊的我,便增加了一個遊老房子的項目。千裏驅車,不顧旅途的顛簸或者路霸的間或出現,常常是為了看一處老房子。正是這樣,我來到了皖南黟縣的西遞村。
從屯溪出發至漁亭,車拐入去黟縣的公路,前往幾公裏,再拐入一便道,又幾公裏,便是西遞村了。
幾年前,這西遞村還默默無聞,不為世人所知。八十年代後期,隨著皖南徽派民居日漸為建築學家、美學家、曆史學家、民俗學家們所關注。作為保存完好的,徽派民居傑出代表的西遞村,也就聲聞遐邇,成為了一個旅遊的熱點。
我是早晨從杭州出發的,來到西遞村,已是暮色降臨。早春二月的寒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這會兒,竟然猛烈了起來。我們一下車,褲管上即濺滿了雨水。村口那座高大的牌坊,層疊向上的飛簷脊吻,在雨霧與暮色之中若隱若現。飄忽中產生的動感,讓人擔心它會傾圯。
也許我來的不是時候,暮雨瀟瀟,我是唯一的遊客。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蕭條與寂寞,與老房子的韻味,正好吻合。
偌大一個山村,隻有一個入口。步入其中,是一個窄長的巷道。寬不過兩米,兩邊均是高高的粉牆。它們好象都在朝中間擠壓,若不撐住,便會迅速合攏。青石板上,一層薄薄的雨水在流淌,除了我,竟無第二個人來涉水村遊。不過,這樣的村遊,出發的目的雖是那作怪的懷舊情緒和悠哉遊哉的文人習氣,但你卻無法在這巷道裏悠哉遊哉的。除了高高粉牆的擠壓感,還有那份恍若隔世的冷清,讓你感到稍一駐足,就會有什麽怪物向你襲來。
一條巷道又一條巷道,一道券門又一道券門,牆頭層疊,深巷相連,遊走其中,如入迷宮。在一座形同古廟的建築麵前,我停下了腳步。巷道通到這裏,略向兩邊撒開了一些,留下一塊小小的廣場。站在這廣場上,我內心中那一份突生的緊張情緒又慢慢鬆馳下來。我想,初入西遞村的不適應,肯定是因為時代的差異感而造成的。踏入西遞村的一刹那,猶如一個過慣了現代都市生活的人突然回到了數百年前的古代。這種時空的倒錯使心理一時難以適應。但畢竟,老房子是我懷舊情緒的對應物,所以,當最初的不適應消散以後,代之而來的便是那種親切而溫馨的感覺了。
關於西遞村的建築風格,已有不少專家寫出了精湛的研究文章。用不著我這外行再來繞舌一番。這村子建村有930多年,曆明、清兩代,至今竟然保存得如此完好,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村子至今尚存明、清民居124棟,現住村民大都姓胡。我想,原來這村子恐怕清一色是胡姓人家。聚族而居,本是中國封建時代的一大特征。一村之建設、之興盛、之衰敗,莫不同這一族姓人家之遷涉、之興盛、之衰敗息息相關。村口那一座傲岸的古牌坊,橫匾書有“膠州刺史”,“嘉慶乙卯科朝列大夫胡文光”等字樣,這胡文光,當是西遞村能夠興盛的理由了。一個村子,一族人氏中出了一位朝庭命官,這村子與族氏,便可在地方上顯赫起來。
一姓一村,一村又如同一寨。這在現代,感到不可理解,但在古代,卻是隨處可見的常例。由於時間關係,我不能在村民家投宿一晚(許多村民已把居家改作客店了),找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與他共斟一壺老酒,請他講講這西遞村的曆史,這胡姓人家的曆史。這其中必定有許多吸引人的故事。
我對這種世代沿續的村落,總是懷有一份眷念。一個村子,一個家族,一部曆史,一種文化,一種傳統。作為一個城裏人,我深切地感到,現代人類在走向開放的同時,又走向了封閉。舞廳、咖啡廳、俱樂部各種各樣的社交場所,為人們的交際提供了種種方便。但是,一個居民區,一棟宿舍樓,你即使入住其中很多年了,也未必能認識你的鄰居。“門雖設而常關”,“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陶淵明先生的理想,在現代都市中得以實現。隻不過我們相聞的不是雞犬之聲,而是鄰居孩子彈奏的鋼琴聲或是家庭卡拉OK的噪聲了。
走在西遞村的巷道上,雖然暮色漸深,寒雨瀟瀟。可是,村民們的家,卻沒有哪一戶是“雨打梨花深閉門”的。記得小時候,除非熄燈睡覺,家中的大門總是開著的。西遞村今日仍保留了這種傳統,這是一種好客的表現。鄰居串門,抬腳就來。對外,西遞村隻有一個入口,這是一種防禦性的措施,全村是一個整體,高牆深院,以防異類入侵;對內,它又變成了一個開放係統,家家敝開大門,對來訪的鄰裏作無聲的歡迎。這種對外封閉,對內開放的古村落文化,正好與現代都市的對外開放,對內封閉形成一個鮮明的對照。
憑著我的童年生活的經驗,我知道,我隨便走進哪一家敝開的大門,都會受到歡迎的。果然,當我走進一家的堂屋,一位約摸五十來歲的婦女立刻笑容滿麵地迎了上來。
“你好,你要點什麽?”她問我。
我這才依稀看清,這暗黑的堂屋中,靠牆有一排木架,上麵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木雕,也有一些瓷器。我本是一名古玩收藏者,免不了走近細看。我伸手拿下一塊小的木雕看。
“都是老東西。”女主人說,語氣很肯定,似乎還含了一絲得意。
“都是你們西遞村的東西嗎?”
“多半是的。”
我看著這些古老的木雕,有窗扉、簷馬,還有門扇上的裝飾畫。立刻,一股淒涼的情緒在我心中流過。我感到,他們的老祖宗建造的西遞村,將要在這一代人的手中毀滅了。祖宗們含辛茹苦,積攢銀錢建造的那些畫棟雕梁,門戶窗牖,都被他們的後代一塊塊拆下來當作換錢的商品。這些曆經滄桑,經過數百年風雨的洗刷和煙火的薰炙卻依然沒有毀朽的木雕,橫七豎八地躺在木架上,等待它們的買主。不知怎的,這情景讓我想到從電影上看到的西方那些販賣黑奴的場麵。
這些純樸的村民們,隻想到如何致富,卻想不到,出售這些木雕,是出售他們列宗列祖的尊嚴。城裏人來此尋根求源,讚歎這些老房子帶給人們恬淡衝和之美。但村裏人卻紛紛走向城市,他們不願意活在陳舊的曆史裏,他們渴望現代都市的文明。在現代物質生活的引誘麵前,祖宗的尊嚴,曆史的價值又算得了什麽呢?
經過討價還價,我從那婦人的手中,買回了四塊木雕。我知道我的行為,會促使西遞村的村民們更加瘋狂地拆卸他們的老房子。但正是基於此,我才動了購買的念頭。老房子的消亡是注定了的,我即使不買,更多地同我一樣有著懷舊情緒的人也會購買這些木雕。在都市的家中,供放一點點曆史的陳跡,閑暇時品味它們散發出來的富於內蘊的美感,對於一個渴望回歸傳統但又對現代文明有所依賴的人來說,也算是一種精神上的補償。
離開西遞村時,晚雨未停,抱村而流的溪水幾欲平岸。我在那座牌坊下站了一會兒,看著它與風雨抗爭的姿態,不由得又生出思考:這西遞村在今天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