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涇縣采風的第三天,承接待方美意,在建於城郊的中國宣紙城中試寫紅星宣紙廠生產的宣紙。同行作家欣然前往。筆意率真的蔣子龍、擅於狂草的陳世旭、墨氣琳琅的韓作榮,一入廳堂,即被“粉絲”簇擁,一時間筆走龍蛇,紙騰雷電。書者、觀者,兩相快意。
乍一看到整摞整摞搬來的各種淨皮與棉料,我也不免技癢,但又害怕暴殄天物,一番塗鴉留下垃圾,故退坐一隅,品茶而已。承同道文友的攛掇以及紅星宣紙廠董事長佘先生的盛邀,加之內心也不肯錯過這次試紙的良機,於是誠惶誠恐走近書案。
我七歲開始練字,因為家窮,開始隻能夠用小樹技在沙盤上劃字,到九歲時才有第一支毛筆。所用的紙,除了兩分錢一疊的黃標紙,再就是廢報紙。二十歲前,根本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宣紙。二十一歲進了縣文化館,看到一位老畫家作畫,才知道了宣紙並開始試寫。說是試寫,一年中也難得有幾次。對於一個窮書生,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視宣紙為奢侈品。
近年來,雖然不再覺得宣紙高不可攀,但對它的敬畏感卻由年輕時保存至今。我站到書案前,服務小姐應我的要求,選了一張四尺淨皮鋪開。我援筆濡墨,寫了一首自作的絕句。佘先生一邊看了,說道:“我看你運筆不疾不徐,又不喜用濃墨,似乎用加厚的棉料更合適一些。”見我猶豫,他讓小姐鋪了一張棉料讓我試寫。我再次放慢運筆的速度,在羊毫觸紙的那一刹那,我的手有一種摸到羊脂玉的感覺。我朝佘先生會心地一笑,試墨的欲望,一下子強烈起來。
因為受家學的熏陶,我從小就偏愛中國的傳統文化。成年後,對紙、筆、墨、硯文房四寶,不但依類添置,還每以訪求珍品為樂。
我一直認為,文房四寶不僅僅在中國,即使在世界範圍內,也是人類寶貴的文化遺產。而宣紙,作為中國的眾紙之王,又應該成為四寶之首。
自東漢蔡倫發明造紙術後,中國的紙業科技,一直在發展。於晉,有蠶繭紙;於北朝,有抄經紙;於唐,有益蜀漿紙;於南唐,有澄心堂紙;於北宋,有竹紙;宋元之際,宣紙在涇縣的小嶺宣告誕生。
宣紙的宣,通常認為是因為涇縣屬於宣州府管轄,故以地域稱之。這固然不錯,但還說漏了一層。這個宣,含了兩重意義,一是宣州的宣;二是明朝宣德皇帝的宣。
明朝的十幾個皇帝中,宣宗與神宗兩位皇帝最喜歡書畫。宣紙成為貢紙始自宣宗。當時朝廷派人到涇縣來監製。史載這貢紙叫“宣德陳清款”。有人認為這個陳清可能是製造宣紙的藝人。我猜測這個陳清不會是藝人,而是前來監製的太監。因為當時的小嶺,製作宣紙的上乘師傅都姓曹。曹家是涇縣宣紙技藝的開創者,幾百年過去了,曹家仍有後人在從事宣紙的生產。
宣州與宣宗,讓宣紙揚名於天下。宣宗好題畫扇麵。當時內廷的嬪妃與外廷的大臣,不少都得到過他賜予的墨寶。宣宗親自給宣紙做廣告,它便在紙業中成了惟我獨尊的王牌了。
宣紙的命運同國運緊緊相連。凡遇戰亂,宣紙的生產就呈現凋敝。最近二十年,以紅星宣紙廠為主導的涇縣宣紙,生產規模不斷擴大,但仍供不應求。這乃是因為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朝代,喜歡傳統書畫的國人,一年多過一年。
半日的試墨,腕底的快感得到了大大的滿足。最後,應主人的邀請,在特製的十米長卷上,寫下了《試寫紅星宣紙》這首詩:
芳菲三月裏,專訪紙王來。
試墨神仙近,揮毫妙諦開。
龍蛇騰玉版,花事滿霜胎。
詩窮情未盡,還共月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