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隆慶三年的秋天,時以禦史中丞職務出使應天巡撫的海瑞,某日坐在衙門的廨房裏翻閱朝廷的邸報,忽有衙役來報,外頭有人遞來了訟狀。海瑞一聽來了精神,當即接過訟狀來讀,看後不覺臉色大變。原來這份訟狀很特別,告狀人落款是柳盜蹠,被告者是伯夷、叔齊兄弟。原由是他們依仗孤竹君之勢,強占首陽田,辱罵周武王,希望海大人秉公而斷,為柳盜蹠申冤,判處伯夷、叔齊兄弟有罪。
柳盜蹠、伯夷、叔齊均春秋時期人物,前者是著名的大盜,後者是著名的賢人。熟悉當時蘇、鬆地方情況的人都知道,這份訟狀是諷刺海瑞的。說他自來應天府行政以來,一味偏袒奸宄小人,而使忠厚之家富庶之人屢受其害。
每一個朝代,都會產生很多名人。而名人又分兩種,一是載諸史籍,一是在老百姓中流傳。載諸史籍者十之八九都會被後世遺忘。因為除了史學工作者,很少有人會花大把時間去啃那些枯燥乏味的史書。而在老百姓中口口相傳的人物,則是真正的名人了。
老百姓喜歡的人物,或者說老百姓痛恨的人物,極易得到流傳。盡管老百姓的愛憎,並不代表某一人物的曆史功過。但老百姓心中的一杆稱,還是能夠稱出是非曲直來,一般來講,偏差不會太大。
明朝的海瑞,便是老百姓比較喜歡的名人。他的清官形象,一直讓人懷念。但是,明人筆記文中對他的評價與描述,與老百姓對他的“造形”有些差異,以上這則記於《山誌》中的筆記,便明顯表示了對海瑞的不恭。
二
海瑞是海南島的瓊山縣人,身曆嘉靖、隆慶、萬曆三朝。此人以清廉著稱,在當世就有極大的影響。他從走上仕途的那一天起,就表現出特立獨行的品格。
他當的第一個官,是在福建某縣的學宮裏當一個九品的博士。這個卑微的教職,隻能說是有一份俸祿,根本談不上有什麽職權。有一天,省裏的禦史大人來到縣裏,視察學宮。縣裏的一應官員,在縣令,教諭等帶領下,齊刷刷兒跪在堂下行恭迎大禮。惟獨這位海瑞挺身不跪,旁人嚇得不得了,問原因,海瑞說:“如果我到了禦史衙門,當以下官的禮節謁見,但此處是學宮,是師長教士之地,教師在這兒向視察的上司磕頭,豈不有辱師門?”這話乍聽起來,確有道理,但官場上的尊卑之分,卻是另有規距。因此,學宮的負責人,兩位訓導認為海瑞狂悖,一起上前,摁住海瑞要他磕頭。海瑞雖然瘦弱,此時發了強,居然力氣很大,兩位訓導摁不下他。這場會見被他攪局,弄得不歡而散。
這一次事件,可以稱作海瑞進入公門的第一次亮相。大家都覺得這個人有骨氣,但也是個“拗相公”,不好打交道,便送給他一個“筆杆博士”的綽號。
但是,海瑞因此而名聲鵲起。幾年後,他被浙江巡撫看中,聘往浙江主持省試。能當一個省級的主考官,是讀書人莫大的榮耀。海瑞隻是一個鄉試的舉人出身,並沒有朝廷的金榜題名的進士頭銜。浙江巡撫禮聘他前來主持闔省鄉試,也算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了。海瑞因此也看重這個。但是到浙江不久,他就和巡撫大人鬧翻了。其因是他要按照慣例自己出考題。巡撫大人豈肯讓出這份權利?堅持說主考官隻能監考,不能出題。其實,這種做法在當時已司空見慣,許多主考官樂得接受。畢竟,省試之後,考中的舉人都會認主考官為“座主”,一時間多了這麽多的門生弟子,等於在官場上有了一股忠於自己的勢力,何樂而不為呢?海瑞偏不這樣想,他說:“身為主考官而不能自出試題,這主考官豈不虛設?”他堅決不肯當聾子的耳朵。巡撫大人當然也不肯讓步,相持不下,海瑞便將巡撫送來的聘金盡數退回,帶著蒼頭拂袖而去。後在有司方麵的官員斡旋下,巡撫任命他為淳安縣令。海瑞接受了,自此算是真正當上了一名品級低下的行政長官。
浙江雖為膏腴之地,但淳安縣卻是個窮縣。海瑞到縣之後,就帶著老蒼頭將衙門中的隙地開墾出來種麥種菜。以求自給。凡事節儉,決不擾民。一天,浙江總督胡宗憲的兒子過淳安縣,胡公子自恃乃父威權,開口向海瑞索要人夫差銀。海瑞隻以粗茶淡飯招待,並告之縣裏無人夫可供,若一定強要,他這個縣令就隻好親自當差,給胡公子當轎夫。胡公子一聽,急咻咻走了,回去向胡宗憲告狀。胡宗憲平倭有功,是深得嘉靖皇帝寵信的封疆大吏,平常也很驕橫,因此就起了心思要治治這個不通人情的海瑞。這時,他聽親信匯報說,海瑞剛剛給老母祝壽,隻買了兩斤豬肉,便立即打消了念頭。胡宗憲想,這樣一個倔漢,招惹他有何意義?還是敬而遠之為妙。
僅此三件事,海瑞就聲名鵲起,大家都知道官場有個叫海瑞的人,清廉而又板倔,公正卻又迂腐。誰都願意給他唱頌歌,但誰也不願意和他交朋友。官當到這種地步,別人覺得他難受,但他自己怡然自得,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中國古代官場的當道政要,對於海瑞這種人,盡管內心不大喜歡,但表麵上還是要肯定他為楷模。海瑞雖然沒有朋友,也沒有後台,但作為官場的“花瓶”,點綴的必要,他還是不斷地升官。嘉靖末年,他終於從淳安縣令升任為戶部的六品主事。從地方官變成了京官,這仕途不能說不順利。
但是,當了京官的海瑞,卻一點也沒有改變個性,仍然像過去那樣嫉惡如仇,快人快語。如果說過去他得罪的隻是封疆大吏,到京城之後,他更是將批判的矛頭,直接對準了嘉靖皇帝。
海瑞上書指斥嘉靖皇帝種種不端,這是他曆史中最為光彩的一筆。吳晗據此而寫成的戲劇《海瑞罷官》,影響甚大。因此本文不用對這件事作充分的描述。但是,這件事發生後的兩個小故事,倒是有趣,不妨記錄如下:
傳聞公疏即入,世廟震怒。握其疏,繞殿而行。曰:“快抓住,莫教走了!”一宮女主文書者在旁竊語道:“彼欲為忠臣,豈肯走乎?”已而,召黃太監問之,黃曰:“此人極戾,朝臣皆惡之,無與立談。昨此疏既上,其仆嚇煞,已連夜逃遁矣。”上問:“何以處置他?”黃答:“彼欲以一死成名,皇上若殺他,正合他意,是成全他。不如置他於獄中,使之自斃。”上是其言,既而下旨:“這畜物有比幹之心,但朕非紂也。”
世廟大行,獄典度海瑞必赦,預為聯絡。備酒肉至獄室款待。海瑞以為死期已至,略無懼色,大嚼之。餐畢欲赴刑。方知皇上駕崩,頓時痛哭失聲,所啖酒肉,悉數嘔吐。
海瑞上書罵皇帝,嚇得跟了他多年的一個老仆人都連夜逃走,可見此事的嚴重性。若不是黃太監,他縱有十顆腦袋,也都保不住。嘉靖皇帝對他可謂恨之入骨。可是,他一聽說嘉靖皇帝駕崩,立刻哭得昏天黑地。盡管當時就有人譏刺他這是“做秀”,不是出自真心。但不管怎麽說,中國文化中的“忠君”思想,使海瑞必須那麽做,這不是海瑞精神的矮化,而是時代的束縛。
三
海瑞在詔獄裏坐了整整兩年。嘉靖皇帝不死,沒有人敢給他說話。老皇上一咽氣兒,當時的首輔徐階立刻就向新登基的隆慶皇帝建議,給海瑞平反複職,並官升三級。海瑞掛職在都察院,官銜是四品的禦史中丞,出使撫應天府。應天府就是今天的南京,管轄蘇州、鬆江、鳳陽等府治。古戲文中所說的“八府巡按”,就是海瑞這個角色。
此時的海瑞,可謂名滿天下。但他秉性不改,到江南履任,又弄出了許多令官場難堪的名堂。
按規距,他這個禦史大人出門應乘坐八人大轎,有一支人數不少的儀仗隊。有鳴鑼開道者,有舉著“迴避”,“肅靜”等牌麵者,有擎傘蓋者,有荷刀護衛者。這些待遇都是朝廷規定的,就像今天規定各級幹部的坐車標準一樣,是正當名份的待遇,不算腐敗,更不算僭越。但海瑞卻將本該乘坐的大轎與儀仗隊革去。出入自乘一馬,安排兩名差人荷杖隨行,以便隨時照應。
他的這種作派,就是今天所說的“輕車簡從”。出門從簡,但每日在衙門內升堂,海瑞又把儀式稿得非常複雜。他規定所有屬官以及僚吏,都得穿上正規的官服,待他坐定之後,依次入堂向他行拜見之禮。當年他當博士時,不肯向省上來的禦史大人行跪見之禮,時至今日,他卻要求所有的下級官吏向他磕頭。前後一比較,許多人便對他產生了不滿。特別是他的屬官與僚吏,更是意見很大。蓋因海大人的輕車簡從,極得民心。許多老百姓便以他為榜樣,去衡量其他官員。他這個禦史大人出門騎馬,以此類推,他的屬官級別比他低,出行不但不能坐轎,甚至連馬都不能騎。因為,你不能與堂官享受同等待遇嘛。因此,每逢他的屬官乘轎出行,便會受到老百姓的冷嘲熱諷。在外遭遇種種不堪,來到公堂,又須得向海大人下跪,裏外都尷尬,裏外都難受。半年之內,這些屬官們都紛紛要求調動,不肯在他的手下工作。
海瑞對待手下苛剋,對來他的府治檢查工作或者過境的官員,也一概損抑。比如說,該官員的品秩,照例可用十個差役,他則減半調撥;可無償乘坐官船的,他則配給一匹馬。該供一桌豐盛酒席的,他隻給四菜一湯,而且也不派人陪吃。當時官場的風氣,大凡官員入境,必提高規格接待,象海瑞這樣減半執行的,大概國內再沒有第二個人了。因此,在他的府治,很少會有上司前來視察。不少過境的官員也都繞著走,不肯與他見麵。
關於這種情況,明人筆記《山誌》中有一段描述:“海中介公瑞開府江南,意在裁巨室,恤窮閭,見稍偏矣。卒之訟師禍猾乘機逞誌,告訐橫起,舉三尺而弁髦之,遂成亂階。三吳刁悍之風自此而長。予嚐謂忠介公清見勁節,元不可及。然為政之道,貴識大體。使海忠介公當國,吾不知其竟何如也。”由此可見,時人對海瑞的作風,已有微詞。
更有甚者,海瑞處理公務,亦有強烈的“刧富濟貧”思想。他到應天府治的第二年,正碰上吳中大旱,百姓春荒無食。海瑞可憐饑饉中的小民,便勸富人放賑。他的“勸”,實際上是強行攤派。他先到溧陽,找到致仕回籍閑居的史太仆,要他出三萬石糧食。史太仆家本富饒,加之知道海瑞是個惹不起的角色,便老老實實捐了三萬石糧食。爾後,海瑞又跑到華亭縣找到已退休回家的首輔徐階,要他捐出一部份家產以賑鄉裏。前麵說過,這個徐階是將海瑞救出詔獄的恩人,但海瑞不講情麵,執意要徐階認捐。他這麽做,是抓住了徐階一點把柄。徐階的兒子橫行鄉裏,早有一些民怨。海瑞與徐階講條件,你若不認捐,就把你兒子治罪。徐階無奈,也隻好捐了幾千石糧食應付過去。
這件事情,對海瑞的殺傷力最大。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知恩圖報又是被人們普遍讚頌的美德。海瑞如此對待恩人徐階,許多官場中人便認為這個人完全不通人情。盡管他很有民心,在官場卻陷入徹底的孤立。
從當時的一些記述來看,海瑞這一係列作法的確大得民心,但由此也培植了一些小民的“吃大戶”的思想。社會風氣也的確在變壞。本文開頭講的那份遞到海瑞手上的狀紙,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幽默。
萬曆中期的李樂在《見聞雜記》中說:“當官者貪財無恥,想是性生,不足責矣。有一等廉潔無求之人,非不可嘉可重。至於臨大事,決大疑,遇大歉,須要有膽略,有才智,方能辦得事來。吾鄉萬曆十六年荒甚,有一郡伯令窮民至富家食粥,百十成群爭搶,幾致大亂。此郡伯甚為清介,然何補於荒政也?”
曆史中這一類的事情很多。我們通常都把“清官”當作好官的典型。我個人認為,這是一種偏見。清官之廉潔,是品行的優良,這是一種道德的評判。但當官僅有良好的品行是不夠的,還要有為朝廷增輝,為百姓謀福的能力。有好的品行,又有很強的執政能力,方是好官,若僅有好的品行,則隻能算是好人。
海瑞便屬於品行優良的好人。若論他當官的政績,則乏善可陳。我想,這也是朝廷 的用人不當。像海瑞這樣的人,讓他當監察方麵的風憲官,則十分稱職;讓他開府建衙,當地方上的行政長官。則正好應了一句諺語:戴碓臼玩獅子,自己累死了,別人還說不好看。
四
海瑞這一次在江南的開府,不到兩年就幹不下去了。他自己提出辭職。隆慶四年二月,朝廷將他改任為南京糧儲督官,未及一年,又因與同僚相處不諧產生劇烈衝突,從而提出辭職。這本是一個姿態。但他的手本送到禦前,沒有一位大臣替他講話,於是皇上準了他的奏本。海瑞也就隻好懷著一腔怒氣,回到海南的瓊山老家閑居。他是在隆慶四年末辭職歸裏。二年後,隆慶皇帝去世,十歲的萬曆皇帝繼位,張居正代替高拱擔任首輔之職。這位明朝中晚期的中興名臣,甫一上任就以雷霆手段除舊布新,推行“萬曆新政”。他懲處了一大批貪官、庸官,也破格提拔了一批新人。但他在其執政的十年中,始終不用海瑞。因為張居正的用人政策是“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在他看來,海瑞隻是一個好人,但並非一個好官。他對海瑞個人的操守表示欣賞,他認為海瑞並非“循吏”,就是說海大人沒有能力發展經濟,讓老百姓獲得福祉,所以棄而不用。
張居正於萬曆十年去世,在他死後,萬曆皇帝對張居正進行了最殘酷的清算。這時,又有人提出啟用海瑞,萬曆皇帝首肯。於是在萬曆十三年,經由吏部安排,海瑞再次複官,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南京右僉都禦史等職。從這種安排來看,海瑞雖然複官,但並未受到重用,因為當時的中央政府在北京。南京雖然保留了一套中央機構,但因隻是留都,故多半都是閑官。萬曆皇帝將海瑞安排在南京當官,我猜他的心思,也隻是想借海瑞的名,而並非要他擔當治國理民的重任。
海瑞的第三次複出,已經六十多歲了,兩年後,他死於任上。同事王用汲撿點他的遺物,除了自寫的詩文,一點破舊的日常用品,財物方麵隻有幾兩碎銀,可謂清貧到家。聽說他的死訊,官民兩方麵的態度大不相同。官員中有不少人私以為慶,而老百姓則為之舉哀,許多人哀慟不已,竟“罷市者數日”。海瑞出喪的那一天,他的靈柩抬出南京城經由水路運回老家,老百姓沿途設祭,數百裏不絕。那場麵實在感人。當時有一位南京的秀才,叫蘇良,寫了一首吊唁海瑞的詩:
批鱗直奪比幹心,苦節還同孤竹清。
龍隱海天雲萬裏,鶴歸華表月三更。
蕭條棺外無餘物,冷落靈前有菜根。
說與旁人渾不信,山人親見淚如傾。
蘇良沒有官身,所以是老百姓的代言人。海瑞死後,紀念他的詩,最有感情的,大概就是這一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