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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阿哥蠢蠢欲動

張廷玉的引咎辭職,或者說引嫌回避,與其說是大弟張廷璐的科案迫使他作出如此選擇,倒不如說是他自己明智的韜晦,冷眼旁觀事態的發展。自從那晚廷璐離開他之前,在他疑惑的嚴詞追問下,他終於承認三阿哥弘時,曾向他透露過皇帝禦封試題,並讓他為弘時招呼的三名舉子開“方便之門”。至此,張廷玉已一目了然。

伯倫酒樓賣試題,完全可以肯定是弘時在養心殿偷閱了父皇金匱內的試題後,密傳出去的。而貢院和伯倫酒樓,由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李衛這個天不怕地不怕“鬼難纏”的家夥插上一手,弘時遲早都是要被捅出來的。雍正麵臨的將是沒完沒了的兄弟之爭和三個皇子的“太子之爭”雙重搏殺,未來朝局將如何發展,連兩朝老相的張廷玉也捉摸不準。這是康熙朝皇子之爭的繼續,比“國儲”之爭將更複雜,更尖銳,更是你死我活。何況自己的親弟卷入其中,此時此刻,張廷玉急流勇退袖手旁觀,認準了砝碼將傾向哪一邊,再確定自己的處世立朝策略,當然是最世故老道的選擇了。

李紱接到聖旨,去吏部交了差使,打轎來朝陽門外的廉親王府聽訓。自從兩朝宰相張廷玉辭職,廉親王允禩一時權傾朝野。如今既是上書房首席王大臣,又兼管禮、吏、戶、工四部,李紱點了順天府學差,是禮部頭號要差,不去見兼禮部尚書的允禩是說不過去的。在京城,廉親王府是僅次於怡親王府的大府宅,巍峨矗立的殿宇,漢白玉八層石階,三楹倒廈朱漆大門,李紱下了轎,通報了姓名,中年太監何柱兒將他領了進去。正要進二門,卻見允祥、允禵兄弟二人從二門穿堂聯袂而出。允祥遠遠地拍手笑道:

“啊,咱們的新任大主考來了!剛才在皇上那兒,馬齊還說曆來順天府主考都是兩人,現在一個李紱,似不合體例。你看皇上怎麽說?他說要貪,十個主考也一樣。朕這次就用李紱一人,他未及第朕就知道,是個正派人,文章人品都不賴。好好做,皇上賞識著你呢!”

李紱早認識豪俠仗義的十三爺允祥,卻無緣見識曾是大將軍王的允禵。允禵經過老皇宴駕、新皇登基的一場急風暴雨,早已心灰意冷。李紱一板正經向二王爺請過安,說了幾句得體的話,倒弄得允祥尷尬地一笑道:

“你去吧,我和十四爺還要去兵部。”

說罷二人自去了。李紱這才跟著何柱兒踅過月門洞,進了西花廳。但見回廊曲折,秀閣參差,來往肅立的,盡是妙齡俊女,傭婦丫頭。抬頭來到“逸誌軒”,隻見窗外水榭亭閣,窗內滿屋書架,點綴些珍寶古玩。

李紱十年寒窗,哪見過如此華景?不覺暗自嗟呀,意興頓滅。

“是李學政嗎?不須報名,請進來!”

“臣李紱!”李紱答應一聲,趨步進來行禮,“給八爺請安。”允禩身旁的雕花褡袱太師椅上,還坐著九爺允禟,另有一人旁若無人在看書,還有一巡撫穿戴的外官。李紱中進士雖有五年,但一直在京城埋頭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對官場十分陌生。允禩素有賢王之譽,他禮賢下士地對李紱一一介紹說:

“這是九爺,這是十爺,這位嘛……是當朝大紅人、山東布政使李衛。你暫且坐坐,和李衛說完讞獄之事,接著就談你的差使。”他回過頭對李衛說,“剛才講了,本不打算留你在京的。但諾敏一案,牽扯山西通省官員;科場一案,明麵上是二十名官吏,但裏頭不知要牽扯上什麽皇親貴胄,現在張廷玉引嫌回避了。算起來,開國快八十年,還沒出現過這麽大的驚天大案。馬齊一人忙不過來,一個圖理深,一個你,不得已而留了下來。誰不知你李衛是天下第一讞案能吏現世包公?你不必推辭!”

“在皇上那兒,我已推辭過了!”李衛卻郎不郎秀不秀地道,“王爺知道,山東那賊地方,這十年沒了於成龍,都成了強盜世界,響馬乾坤。饑民造反,占山為王,有個鐵冠道人聯絡江湖武林高手甘鳳池、呂四娘一幹人,交會各路人 馬,蠢蠢欲動。真個是‘坑灰未冷山東亂’——京師這案子再難纏,總還可以從容辦嘛……”

“李衛,你不必窩火!”允禩知道李衛是雍正藩邸門人,說話沒有分寸,也不放在心裏,倒笑道,“留你在京不是我的主意,是馬齊請旨留你的。山東的差事我心裏有數,已經著人先去抵擋一陣子,你手下的吳瞎子不也去了嘛!你是 個精明透頂的人,響鼓不用重錘,難道不知道馬齊為什麽要留你?有些事捅破了不好,是嗎?”

李紱原也納悶: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部人馬,外加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馬齊為主,上頭有允禩坐纛,還問不清兩個案子?經這麽一提醒,仿佛大悟:諾敏是馬齊的門生,楊名時是刑部尚書趙申喬的門生,馬齊和張廷玉是多年同事,張廷璐偏又是張廷玉的弟弟,十八房考官與承審官非同年即故友,公堂相對,生死攸關,更何況還攪著隆科多與馬齊、張廷玉多年恩怨,上朔至康熙四十七年隆科多一家與十三爺允祥的宿仇……在此生死決戰之時,誰不想多拉一個墊背的呢?

李衛不再說什麽,答應到任。但到站起身告辭,卻又滿嘴發臭地道:“這兩個案子弄不好,案犯審了主審都是有的,一根蠟燭兩頭點,怎麽周全?拔我毬毛栽別人胡子,嘿嘿——”他走到正襟危坐的李紱跟前,拍拍他腦袋,道,“喂,一個宗的,該你了!”

“什麽一個宗的?”李紱對叫化子出身的李衛根本瞧不起,見他如此放肆,發作道,“我是江西李,你是江南李,怎麽會是‘一個宗’的?”

“咱老子姓李,你也姓李,咱兩個聯了宗吧!沒聽過張獻忠祭張飛廟嗎?”李衛說著一揖,大笑著去了。

李紱去見八爺允禩,本來就是純係官場禮節性的走走過場。他一個素以道學為本、儒宗自居的斯文人,被“一個宗”的李衛嘲弄一番走了,心裏不悅;再加上允禩是當今皇上所忌所防的“八爺黨”頭目,在這裏剛好又碰上九爺、十爺幾個黨伐重要人物,他辦的是皇帝的欽差,何必跟阿哥沾在一起,羊肉沒吃到反惹一身臊。故“聆聽”了八爺訓示,他便走了,八爺留飯他也謝了。

允禟見李紱辭了出去,起身說道:

“此人才學卓絕,良心也不壞,八哥你怎麽盡對這個李紱打官腔?”

說話間十四哥允禵挑簾進來,接過九爺的話道:

“剛才見李紱出去,八哥,這個人如何?”

允禩這才端著一幅軍師派頭,緩緩走到窗邊,順手抓了一把魚餌朝下麵池塘撒去,拍拍手道:“李紱不是咱這池中之物。你們留心沒有?書房中擺著這些個珠玉古董,李衛進來看了這個看那個,嘖嘖稱羨卻又一一放下;而李紱卻是目不斜視,自始至終正襟危坐,這種人不為物欲所誘,用的是克製功夫。這種假道學,收 過來能派上什麽用場?”

“要說用人,我們都不如老四。”允禟指著擱在地上還在彈跳的一袋魚,吩咐太監,“把魚整治了給爺下酒——看看剛才的李衛就知道,一個叫化子被他調教成了偉器,現世包公。咳,咱們……八哥,調教不了,可以挖牆腳。把別人的人挖過來。”

允礻我哈哈大笑道:

“九哥想法不錯,可人家的人,那麽容易挖得到嗎?”

“今兒好彩頭,”允禟洋洋得意地說,“我就給八哥挖來了一條大魚,大有用場的一尊惡神。”

“誰?”允礻我、允禵不約而同地問。

“猜猜看!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允禩眉頭一皺,又一展,忽地精神一振地道:“莫不是隆科多?”允禟並不答話,隻是一股勁兒傻笑。允礻我卻是高興得跳了起來,黠問:

“隆科多會來投靠咱們——在哪裏?快去見見!”

“先別忙,我已把隆科多帶來八哥府上。”允禟詭秘地說道,“不過八哥、十弟你們暫不出麵,由我和老十四先去,紅臉白臉,把這條剛上鉤的魚捉到甕中再說。”

“這樣甚好!這樣好。”允禩在書房來回踱著,滿臉紅光。他知道現在是向老四挑戰的最佳時刻:在上書房把持實權的張廷玉,因科案弄得馬背上放屁——兩不分明,乖乖地溜了;山西諾敏一案,一箭雙雕——封了馬齊的嘴又掃了年羹堯的臉;科場舞弊案說不定還要牽出老四的三個兒子,如果再把隆科多弄到手,朝廷不就全在他“八爺黨”控製之下了?他興奮地一擺手,“你們去吧!”

允禟、允禵兄弟二人出了書房,繞過垂柳煙花的池塘,來到一水榭樓台下邊,聽樓上急管繁弦,如泣如訴。一女子的清脆嗓音正隨琵琶聲一起唱道:

紙醉金迷地,

風柔月中天。

勝地當佳節,

樓閣重開筵。

舊事興衰怨,

小女唱續篇。

滿堂循吏貴,

煙花淚漣漣。

妾身本朝露,

日出化灰煙。

……

允禵一腳踏進樓去,拊掌大笑道:

“好一個巫山雲雨,譬如朝露啊!老隆,聽得入神了嗎?”

隆科多猛一見昔日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王允禵,走了進來,嚇得身子一抖,接著又見 九爺也站在跟前,忙跳起身向前一曲,打著千兒道:

“給二位爺請安了。”

“哎喲不敢當,”允禵忙雙手攙起,仍是打趣說,“你是正宗國舅,托孤大臣,見天子尚且劍履不解之人,我們二個小兄弟哪敢受舅低頻大禮?快坐快坐。”

允禟早已大大咧咧坐了首位,也不看隆科多一眼,頭一擺衝兩廂女子吩咐:

“你們下去!”

隆科多見九爺不陰不陽,愛理不理坐在那兒,十四爺也放下臉來入了坐,心上忐忑不安地問道: “八爺呢?不是說八爺找我有事?”

兩個阿哥都故意不答話,隻有牆角自鳴鍾哢嚓哢嚓響個不停,越發顯得這靜寂中有無形的一種壓力,朝隆科多頭上襲來。允禵故意叮鈴鐺鋃把茶杯碰得杯蓋響了一陣,喝了口茶,把杯子朝茶兀上重重一放,目光陡地一變,像刀片冷冷地盯著隆科多道:

“舅舅,知道今天請你來為了何事嗎?”

“知道,”隆科多被兩兄弟的作派嚇懵了,忙回答,“是九爺府裏太監傳臣來八爺府,說要議選秀女之事。”

“內務府如今是十三爺管著,八爺根本沒閑心管哪種雞巴鳥事,”允禵連珠炮似轟了過去,“是九爺和我,特地借八爺這塊寶地,來與老隆談談,談得好握手言和,大家都好;談不攏吧,那也沒什麽,走著瞧!”

隆科多的頭轟隆一聲炸了一下,畢竟他也是行伍出身的老麻雀,驀地發出一聲鷙鳥般剌耳尖笑聲:“十四爺真能開玩笑!咱們佟家曆來與八爺、九爺、十爺、十四爺來往密切,遠日無仇,近日無冤,早已榮辱與共,何來‘言和’一說?”

說罷站起身來一揖,又道:“若無正經事,臣走了。”

允禵剛來個下馬威,就見老奸巨猾的隆科多要溜號,忙上前攔阻。

允禟卻將他一撥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十四弟你別攔。舅舅現在正心急火燎要去李衛那兒打點科場官司,讓他去!”

隆科多剛邁出的腿在原地釘住了,竟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允禟卻“叭”地打燃火媒子,兀自抽著水煙,把煙倉裏的水搗鼓得嗬羅嗬羅響著道:

“舅舅和十八府考官裏那姓錢的做的什麽交易,瞞得了人能瞞得過天?一甲十名裏頭你就包攬了四名,你是有本事啊!不過……”

允禟越是引而不發,隆科多越是感到大難臨頭。這些阿哥神通如此廣大,令他汗顏。轉念一想,再來蹚八爺黨這汪渾水更是了不得,他複又坐下,定了定神道:

“九爺說的不錯,但你別忘了,所說四個一甲進士,一個是十爺說的,一個是八爺府何總管親戚,一個是年羹堯的麵子……爺體諒,有些事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啊,你隆科多這麽幹淨?”允禟冷笑一聲,露出猙獰麵貌尖著嗓子說道,“年羹堯那奴才不說他,就說八爺、十爺的龍子鳳孫,要想做官,還用得著科場要你做手腳?你憑白誣陷親王貝子,你有什麽證據?這些也許還扳不倒你這個托孤大臣,嘿嘿——”又一聲刀子般的冷笑,那尖啞的嗓音像子彈射了過來,“我且問你,佟國維是怎麽死的?誰下的毒手,又因何下毒手?嗯?你怎麽不回答?你的手抖什麽?你的臉色怎麽變得像死人一樣了?你做賊心虛了吧!嘻嘻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隔牆有耳,皇天有眼,你能躲過誰?嗯?……”

仿佛晴空霹靂,天塌地陷,隆科多頓時幾無人色,汗透重衣,呼地一聲跌坐在椅子上,丟魂失魄地喃喃道:

“六叔怎麽死的……我,我怎麽知道……他是我的堂叔,我怎麽會害他……”

“是呀,這得問你,你怎麽要害他?”允禵突然跳了起來,緊鑼密鼓絲毫不給隆科多喘息機會地說,“大約你與你堂叔佟國維訂有什麽密約——比如說佟國維幫八爺,你隆科多幫四爺,奪得了江山,無論誰勝誰負,你們佟氏家族左右逢源,都不吃虧。”

“再比如說——”允禟又接過話頭道,“你隆科多這一寶押中了,或者說,你隆科多采取卑劣手段,在傳位詔書上改了個把字,讓老四取了大位,可字據落在佟國維手裏,這就不大妥當,於是佟國維就得病,就得吃藥,就得七孔流血四肢泛青,發紫……你不要這樣看我!你那模樣怪可憐,怪疹人的——佟國維一死,你隻要尋到那張密約,就可以高枕無憂做你的宰相了……”

“你萬萬沒有想到——”允禵又開始新一輪轟炸,新一輪挖心戰,“佟國維的府邸,老四偏偏賞給了自己的兒子弘時。你怕弘時發現那張‘要命契約’,於是又火燒了猴P股急急投靠毓慶宮的弘時,求他把佟國維府邸轉贈給你。他當然不能白給你,你得上他的‘賊船’,幫他與弘曆爭這個統繼江山的大權。你自以為,還可再做一次托孤大臣——”

“哈哈,隆科多!”允禟的鴨公嗓子,發出一聲陰森森怪慘慘的大笑道,“你沒想到佟國維那‘棺材瓤子’,別的不如你,就這忠於事主兒,比你強一百倍。就在他咽氣的那會兒,恰好我在,他兩手哆哆嗦嗦地從帖胸的衣兜裏掏出了這張紙,要我轉交八哥——你看看,是不是就是這張巴掌大的宣紙?上麵有字,有你和佟國維的畫押!哈哈,就是這張薄薄的小紙,竟可以抵你一個上書房大臣、太子太保、領侍衛內大臣、軍機大臣、京都禦林軍總管、九門提督一顆血淋的人頭呀!”他嘻笑怒罵,得意非常,忽地高舉著那張紙,衝老十四道,“十四弟,你在外帶兵,躍馬橫槍,殺得蒙古兵人仰馬翻,血流成河,可知道京師中不動刀槍,用筆杆子也能殺人,也能奪取江山的燭影斧聲?”

“別說了!”隆科多突然抬起頭,眼露凶光,忽地那凶光像燃盡的淚燭一般暗淡了,熄滅了,他終於還是伏下頭去低聲說,“你,你們叫我做什麽?”

“這就對啦!”允禟看一眼被完全擊垮的隆科多,又跟允禵會心地一笑道,“你知趣,就還是我們的舅舅,什麽也不要舅舅做。放心吧,我們都是為八哥辦事,八哥是最講信用的,從來不失信於人。八哥要我邀舅舅過去喝酒說話,他從秀女中挑了幾個美色的,特為舅舅留著呢。十四弟,你說是不是?”

“正是!”允禵拊掌而笑。

隆科多一臉茫然,他不知道一頭栽進八爺府,究竟是禍還是福。

五月,雍正和允禵的生母仁壽皇太後崩,奉安梓宮於寧壽宮,雍正為慰藉亡母,封貝子允禵為恂郡王,幫十三爺允祥辦差。朝廷事務看似平靜,雍正開始禦駕太和殿臨朝,聆聽廷臣參奏,計議朝野大事。

山西虧空和科場舞弊兩案審結,三法司已經擬定各犯罪名及應得刑罰。因大大小小牽涉的人極多,怕引起官場太大的震動,李衛和圖理深計議,暫不拜章,也不在早朝時參本上奏。隻把各案詳情寫成密折,黃匣子遞進養心殿,由雍正看後親自裁奪,再頌發明詔。

李衛、圖理深來到朝陽門外,先見上書房王大臣允禩,回複兩案終審情由。允禩因忙著恩科春闈出榜之事,還要跟十四爺商定入選皇帝後宮的秀女名單,所以要李衛和圖理深直接去見皇上回話。他之所以不願插手兩個大案,因不管殺誰不殺誰,這都是得罪人的事。何況諾敏是皇親,張廷璐是恩襲子爵,是張廷玉的弟弟。張家自前宰相張英以下,有七十多人在朝廷或在外省為官,要他表態殺掉張廷璐,得罪的是七十多人織成的一張“官網”。不管誰做皇帝,張廷玉這個兩朝宰相都要用,如果能把張家這張“網”拉到他麾下,何樂而不為呢?留得人情在,日後好相逢。這才是他八爺的賢王風度和氣魄。

李衛和圖理深來到養心殿,邢年將二人引入,雍正正在進膳。雍正一邊嚼著米飯,一邊說:“你們的差使辦完了,朕聽著呢。”

李衛原是雍正藩邸的奴才,自然摸準了雍正的脾胃,他朝圖理深對望一眼,便裝模作樣拿出長長的奏章節本。他不讀原文——也讀不了原文,因為有多半字他不認識,但他有驚人的記憶力,圖理深把節本寫成後,給他念了一遍,他便把主要內容記住了。現在他撿著緊要的一一奏來,說了半頓飯功夫,居然沒一絲兒阻隔,就把兩案主要情形形象生動地說了個透徹。雍正開始默默地聽著,直到李衛說完,他放下碗筷,溜下炕來,蹬了靴子隻是低頭踱步。李衛和圖理深一直跪在那兒,膝蓋都跪痛了,李衛不得不問道:

“主子,這兩起案子牽扯一百八十多名官員,部議處理諾敏、羅經、張廷璐、楊名時以下二十員一律梟首示眾,奴才以為朝廷有議親議貴之製,諾敏是皇親,張廷璐是恩襲子爵,這樣一殺,似乎重了些……”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雍正蹙眉思索道,“隻要該殺就是一千八百的朕也不憐惜!隻是據朕看來,科場舞弊一案尚未明了,這樣結案,過於草率,有人會不服。”

李衛和圖理深跪在那兒不敢吭聲,他們不得不驚服雍正看問題的深邃。

“事情明擺著,”雍正接著說道,“禦題是朕親擬,又親眼看著李德全放進準備好的小金匱裏麵,張廷璐、楊名時是臨場拆看。何況楊名時在伯倫樓買到試題,是在試題從小金匱取走的前一天。那麽,是誰把試題偷出去的呢?是宮女?太監?親王還是阿哥?”

李衛是辦案高手,他哪裏沒想到這一層呢?自從承審科案,他就與圖理深反複捉摸過這一點,為了保住皇家體麵,他最盼皇帝馬虎眼掩過,卻不料雍正一開口便點了出來。李衛趕緊磕了三個響頭,說道:

“奴才們的心思難逃聖鑒。但事已驚動朝野,奴才以為宮內之事關乎天威,不宜再往深裏細究。張廷玉稱病引嫌回避,其實就有為朝廷大局著想的意思。”

“是呀,”雍正點點頭接下去道,“諾敏、羅經之流罔視朝廷法紀,敗壞朕的名聲,說不得什麽議親議貴。刑不上大夫,他們配稱‘大夫’嗎?見錢眼開,十足的市劊之徒,朕意,諾敏、羅經幾個山西巨貪,一律腰斬,張廷璐、楊名時暫押天牢,待秋後再決。”

李衛、圖理深兩人相互呆望著。“腰斬”是僅次於淩遲的酷刑,按常規部議斬立決已是從重,原隻想“恩出於上”,把減刑的仁慈給皇上,卻不料雍正反而又加了等。李衛覺得實在太重,還想進諫,這時,一名小太監進來稟報道:

“萬歲,方苞在西華門遞牌子請見。”

“方先生來了?幾時到京的?”雍正一臉喜色,隨即又拉下臉喝叱說,“自朕以下,百官無不稱靈皋為‘先生’,先帝爺在世尚且稱先生而不呼其名,那名字是你能直呼的?快去,把先生安頓在軍機處歇著,待會兒朕親自去接他。”

“紮!”小太監走了。

自從康熙爺贈金歸隱,方苞一直隱居在西山臥佛寺後幽深峽穀裏周家花園的一所靜謐寺廟裏。除了張廷玉偶爾去看看這位先父的摯友、老同鄉,外人沒幾個知道“布衣宰相”還住在京郊,竊以為他回桐城去了。科案未發前,雍正跟張廷玉閑聊時,也曾打聽過方先生歸隱後的情況,說待時機成熟,一定要召這位當今大儒回朝參襄朝務。張廷玉回答總是含糊其詞,並不說他是隱居京郊,還是回了桐城。三司部議諾敏、張廷璐兩案欽犯二十名斬立決,刑部一位嶽父王士禎在世時的老司官,把消息送達張廷玉。這位年過半百的兩朝宰相,一夜之間頭發白了多半。

張廷玉兄弟四人,大哥廷瓚英年早逝,小弟廷瑑,雖已參加了此次科考,但黃榜未發,不知能否中進士,尚且前途未卜;大弟廷璐,是康熙五十七年殿試一甲二名,高中“傍眼”,是兄弟中才華卓著,學問淵博之人,四十多歲,正是為國為家建功立業,光耀門庭之時,看著弟弟被斬,張廷玉怎不連筋動骨,痛徹肝腸呢?丁憂回鄉,為先父舉喪時,聽老母說,父親臨終久久不閉目,喃喃呐呐的就是廷璐、廷瑑的學識和仕途,他囑咐母親,告訴廷玉,一定要督促兩個弟弟讀書高中,好好做人,好好為官,不要辱沒兩代宰相的張氏門風。現在廷璐弟要不明不白慘遭極刑,他日後九泉之下 如何去見父母的英靈?

他明知廷璐問斬是無辜的。作為主考官,科場出現了舞弊大案,他和楊名時都有失察之錯,但一經發現試題泄露,即刻停止考試,封了貢院,遞了奏章,也就盡了臣工之職,挽回了更大損失。廷璐要說有罪,罪在知道弘時透露了試題後,沒有立即舉報。可是,一個臣子奴才哪敢舉報身居毓慶宮的皇子呢?就是現在由他去向雍正說明,也將惹起朝野一場急風暴雨的軒然大波。思來想去,張廷玉沒有它途,總不能看著廷璐弟弟就這麽死去,他隻得去找方苞。這才發生了方苞遞牌子請見皇上的一幕。

李衛、圖理深走後,雍正掏出懷中金表看了看,恰是巳午時分,急命更衣,換了一身藍棉紗袍,外頭套了件絳紫色江綢夾褂,將一條金鑲古錢線紐帶子仔細纏在腰間,戴了頂金絲麵兒纓冠,吩咐邢年道:

“走吧!”

其時已是四月孟夏,天氣漸熱,雍正穿得過於齊整,走沒多時便覺身熱。他極講究儀容,當然不能解衣寬帶,隻得把一把湘妃竹扇搖個不停。來到宮門外,卻見老太監李德全行色匆匆走了過來,雍正停住腳問:

“你不在太後宮內侍候,來此幹甚?”

“回主子的話,”須發皆白的老太監精神倒還矍鑠,打千兒說,“內務府送來二百多名秀女,天不明就進來了,都在坤寧宮候著,太後叫奴才過來,看萬歲何時過去。”

“太後選了沒有?”

“回主子話。老佛爺說她身邊人手盡夠使的,不選了。”

“那就讓她們呆著,朕晚上過去再挑。”雍正說罷,早已一擺手朝隆宗門內永巷西側的軍機處走去。軍機處是雍正朝首創的機構,剛開設不久,名義是幫皇帝處理軍事機務,實際後來成了與上書房同等重要的處理軍國大事的首腦機樞。軍機處正因新開不久,空有幾間房子卻無人入值,在這裏候見的年輕官員,並不認識前朝赫赫大名的布衣宰相方苞,見這麽個衣冠不整潦倒肮髒的糟老頭走了進來,竊以為走錯了地方。

這些新進官員正在那裏高談闊論,把個方苞涼在一邊沒人理睬。有人說起了京畿名妓蘇舜卿,有人說起同尚書打架的孫嘉淦,還有說起此次來京會試的風流才子劉墨林的文壇掌故逸事,時不時哄堂大笑,把個堂皇機樞之地,翻做歌樓酒肆一般。正亂著,外頭一聲喊:

“聖駕到——”

眾人兀自愣怔,一陣桌椅板凳亂響,唬得大家跪在地上竟忘記行禮。方苞款款起身,彈彈袍角正要跪下,雍正卻大步走了進來,雙手下攙起比他大不過十來歲的方苞,一迭聲道:“先生不必拘禮了,請起請起!”

方苞還是躬躬身道:

“布衣方苞,叩請皇上萬歲金安!”

跪在地上嚇得顫顫禁禁的眾臣,這才知道那糟老頭竟然就是文壇領袖、布衣宰相方苞。

雍正挽著方苞的胳膊正要出去,回頭對跪在地上的臣工說道:“這裏是軍機處,是處置軍國機務的樞要之地,誰讓你們來此胡鬧,還說什麽粉頭妓女的?嗯?”

其中有個官品稍大的,叩頭回道:

“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紮,赴任前陛辭的,不知此處就是軍機房,故在此歇著說笑,求萬歲恕罪!”

雍正不再說話,挽著方苞徑自朝養心殿走來,回頭對邢年說道:“你傳旨內務府,在這門口豎一塊鐵牌子,無論王公大臣、貴胄勳戚,不奉旨不得進入軍機處,更不得窺視入內。還有,從乾清門侍衛裏頭挑一撥人專門守護這裏。再傳旨吏部,遴選六名德才俱備四品官員為軍機章京,晝夜在此當值承旨。”

雍正說一句,邢年答應一聲。邢年正要去辦差,雍正回頭對方苞笑道:“願想就在這裏和先生敘闊,不料如此寒磣,還是去養心殿吧——”又對太監,“邢年,你去禦膳房,叫廚子們用心做幾個好菜,等下朕陪方先生用膳。方先生,乘朕的鑾輿一同進去吧!”

“豈敢豈敢,”方苞連聲說道,“臣乃一介布衣,豈敢褻萬乘之君?臣隨鑾步行就是,別折了臣的陽壽。”

雍正哈哈大笑道:“先生乃儒學大師,孔門弟子,還信這個?也好,朕與先生安步當車一同進去好了。”

“臣,當陪侍聖駕……”方苞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這時天街正有等候晉見和進上書房回事的上百官員,來來去去,熙熙攘攘,一見雍正和方苞聯袂而行,邊走邊談,都齊刷刷像颶風刮倒了麥地似地跪下了一大片。

雍正帶著方苞進了養心殿,便自在龍椅上坐了,叫人搬了繡龍磁墩,請方苞坐了,君臣促相談。

“靈皋先生,”雍正笑道,“朕一登基,就希望先生回朝參讚,你為何遲遲未來?”

“是呀,快兩年了。”方苞淡淡地說道,“先帝簡拔微臣於草莽鄉野,不次重用,言必聽,計必從,恩遇古今無對。士大夫報君籌國,自當鞠躬盡瘁。然臣下愧對先帝,哪敢再奢望兩世之恩?”

“言過了,言過了。”

“臣此次來陛見皇上,是有求於英明聖主。”

“靈皋先生,”雍正仿佛意識到方苞主動請見,一定是為人說項,忽地正襟危坐道,“但說無妨!”

“皇上,”方苞開門見山地道,“山西、科場兩案,已是朝野震驚,海內皆知。據說三司部議,諾敏、張廷璐等二十名官員議斬立決,不知聖上作何裁定?”

“諾敏、羅經罔視朝廷法紀,朕意腰斬棄市!”

“張廷璐、楊名時呢?”

“秋後再議,自也少不了問斬!”

“皇上,臣以為都定得重了。諾敏一案,顯而易見是山西通省官員上下勾連作弊,諾敏身為主官,邀功蒙主,自是重罪。但下屬官員少有追究,諾敏量刑似應稍稍從輕。既為山西官員,也為朝廷少存體麵,令其自盡為宜。”方苞毫無顧忌,兀自說了下去,“至於張廷璐、楊名時,臣以為並未審明。其中曲曲折折,是是非非,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特別是當事人張廷璐,為保天家龍威,寧懇自己受屈,在大堂上什麽也不說……”

“哦?確有此事?”雍正怔了一怔。

“確有此事。”方苞頓了一頓,字斟句酌地道,“為了保護三皇子弘時,張廷玉引咎陛辭,張廷璐更是寧死不說。他們這樣做,是怕皇上知道真象,動龍威之怒,傷及三阿哥,又將引起康熙朝的皇子之爭,國儲之禍呀!”

“唔,知道了,知道了!”雍正倏地站了起來,激動地踱步說,“張英父子,兩朝宰相,一門忠臣。想不到張廷璐也是如此顧及朕的體麵,朝廷大局,寧懇……”他走回方苞跟前,緊緊拉住他的手說,“謝謝先生前來提醒,要不然將鑄成朕的大失啊!來人啦!”

“紮!”邢年剛剛進門,立即迎了上來。

“立即傳旨,將張廷璐、楊名時放出天牢,著回家暫養候旨。”

“紮。”邢年答應一聲,又道,“萬歲爺,禦膳已送來了,是否現在就進膳?”

“好。方先生,餓了吧!”他手挽方苞朝東閣走去。方苞兀自高興得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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