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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案驚朝野

雍正元年正月十五日,舉行了雍正皇帝登基大典。由於還有阿哥們虎視眈眈,覬覦著帝位,所以雍正沒有大肆張揚鋪排,隻按祖例舉行了百官朝拜,祭天祈地,禱告先帝,大赦天下等儀禮。然後悄悄移駕乾清宮聽政,在大殿朝會,複置起居注官,做起正兒八經的皇帝了。

春節前後,國事家事攪在一起,張廷玉忙得通晚睡不好覺。四更天,就被值夜的長班叫起,紫桐侍候穿了朝服,掛上朝珠,胡亂洗漱,吃了早點,便打轎直趨西華門。下轎看時,尚是滿天星鬥,遞了牌子,他卻沒忙於進去,在凍地上跺了兩腳,卻見大弟張廷璐,由四名太監提著玻璃宮燈在前引路走了出來。張廷玉一驚,廷璐進大內幹什麽?這有幹例禁呀,正要問,方瞧見張廷璐身旁還有一人,仍雍正帝的三皇子弘時,急上前打著千兒說道:

“三爺,您早!微臣給您請安了。”

雍正在康熙年間一共生了八個兒子,前頭和後麵五個都沒成人,長子弘暉十歲,封了貝子,出天花一命嗚呼,其他幾個死得更早。現在“三爺”弘時為長,剛滿二十歲;“四阿哥”弘曆還隻十三歲;小阿哥弘晝十二歲。康熙從江寧帶回的曹寅孫雪芹,為弘時做過伴讀,雪芹也有十七歲了。弘時已出落得一表人才,皓顏犀齒,一雙杏仁眼,隻是眼圈兒發黑稍有破相。

弘時見張中堂給自己行禮,忙上前雙手扶起,笑吟吟說道:“你是兩朝元老,紫禁城騎馬,金殿劍履不解之人,我怎麽當得起?”

他拉著手噓寒問暖,顯得異常親熱。張廷玉一邊敷衍著,笑問:

“廷璐,你怎麽進來了,還敢跟三爺並肩走路?”

“張中堂,你別怪他,”弘時立即接過話頭,“是我請他來的。昨天皇上來毓慶宮查看功課,說我的字寫得別扭,還說大臣裏就張廷璐的字首屈一指,所以我就請他來指教著練字習書法。你兼著太子太傅的銜,也是我的師傅!去吧,萬歲爺怕正等著你啦。”

張廷玉這才進了天街,邊走還邊想,廷璐如此親近阿哥不是好事,何況在欽命做主考之時。腳步踉蹌走進月華門,卻見八盞明黃宮燈下,雍正的八人龍輿也進了月華門,他立即在丹墀下跪伏請安。

“衡臣,”雍正下了轎,邊往宮裏走去邊說,“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往後你天明再來,朕不怪罪你。起來吧,有幾份折子還要你參酌一下呢。”

張廷玉跟在後麵進了東閣,雍正盤腿坐在暖炕上,感歎著說:“聖祖英明睿智,尚且晝夜勤政。朕事事不如他老人家,就隻能以勤補拙了——隻累了你。隆科多、允祥他們還能偷個閑,你跟朕草詔擬文,須臾也是離不開的。”

說罷吩咐李德全:“給張相弄一碗參湯來!”

張廷玉喝了參湯,頓著眼睛清爽了許多。這時,邢年端著尺厚的文牘,一份一份扇麵似鋪開在他的茶兀上。他瞟雍正一眼,見他正手握朱筆,似在親自擬文,便低下頭去看那些奏折和聖上朱批、文告。

其中吏部一份明發的諭旨,引起了他的注意:

奉朱批:諾敏前奏甚明淅,甚為可嘉。山西之清理虧空可為天下一

鑒。著發各省,會同督撫商酌效法。山西通省虧空二百餘萬,諸務廢弛

,今諾敏到任半年,料理清楚……各省封疆大吏若肯如諾敏之實心辦事

,天下事何有不辦之理?諾敏實可為天下撫臣中之第一者也!他省督撫

當愧而效之。今著諾敏加尚書銜,賞單眼花翎以資獎勵。

欽此!

張廷玉看完吏部這份發出的朱批獎諭,心裏總覺得不踏實。山西虧空,在康熙朝就鬧得沸沸揚揚,怎麽諾敏一去半年就把虧空還得一幹二淨,其中是否有詐,貪天之功,虛報浮誇呢?既有皇上朱批,他自然不敢妄議。

天亮不久,馬齊、隆科多進了上書房,十三爺允祥和八爺允禩一齊進來,跟皇上去養心殿說話去了。馬齊資曆最深,但在獄神廟呆了一年,情況生了,他拿起欽差田文鏡、圖理深的一份折子,吃驚地看著,問:

“衡臣,圖理深何許人也?”

“我也不太熟,”張廷玉頭也不抬地道,“聽說原在奉天將軍手下當參將,剛調進京,便以欽差名份去給年大將軍宣旨……”

正在踱步的隆科多湊過來,一看馬齊手裏的折子,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道:

“這個田文鏡,嘿!這個圖理深,捅大婁子了!”

張廷玉抬起頭問:“究竟是什麽事?”隆科多從馬齊手裏拿過二欽差的奏折,丟給張廷玉說:“皇上剛發明詔聖諭表彰山西巡撫諾敏,說他‘料理清楚’,好啦!田文鏡、圖理深兩欽差卻查出諾敏欺世盜名,虧空庫銀‘料理清楚’是假,全都是現借的私商碎銀,田、圖兩欽差拿到了大把借據的死證,這下諾敏完蛋了。”

“諾敏是年羹堯的人,年羹堯又是當今信任的人,”馬齊搖頭道,“這麻煩不小。”

“更大的麻煩是,剛剛明發了聖上的朱批,”隆科多哭笑不得地大喊,“天下撫臣中之第一者也,這,這……皇上怎麽,怎麽……收場!”

這時,允祥、允禩邊說話邊走了過來,允祥見這邊說得這麽熱鬧,笑著問道:

“什麽好事,說得這麽起勁?”

隆科多和馬齊突然止口,一齊望著張廷玉。張廷玉已經看完了田文鏡和圖理深的奏折全文,正在思考這麽嚴重的事,要不要立即稟報雍正。諾敏是皇上剛剛蒙恩表彰的模範巡撫,這一棍子掃來,變成“冒功取媚,貪賄不法”,皇上的臉下不下得來?折子裏告山西通省官員“上下其手,表裏為奸”,竟是洪洞縣中無好人,邸報發出去,各省會不會引起騷動?皇上問起來,自己沒個主意還成?

隆科多對十三爺說:“山西捅婁子了。”八爺允禩立即走了過來,臉上露出難以覺察的喜色問:“出了什麽事?”張廷玉把田文鏡、圖理深的折子遞給了允祥,允祥略略看了一眼,把折子還與張廷玉,沒事兒地道:

“三位,萬歲有旨叫你們過去,年羹堯從陝西進京述職,萬歲想議一下西邊軍事。”說罷,拍拍張廷玉的肩頭道,“衡臣,當心身子骨啊!方才皇上還說,這三天你沒睡足五個時辰,今兒未必能來當值,不想你還是來了。”

張廷玉也不答話,五個人默默離了上書房,朝養心殿 走來。一路上張廷玉想的還是山西那個折子,怎麽同雍正開口說,這麽大的事,不說是不行的。

養心殿禦爐裏香煙嫋嫋,大熏籠和鎏金琺琅鼎中炭火熊熊,把大殿烤得暖融融的。五人魚貫走了進來,雍正略一點頭說道:“年羹堯正奏西邊軍事,你們幾個當家的也一起聽聽——你接著講!”

“是,”坐在雕花瓷墩上的年羹堯,向剛進來的宰相王爺微微一笑,接下去道,“羅布藏丹增背信棄義,忘了當年聖祖幫他平藏戡亂的天恩,反而與當年宿敵阿拉布坦相互勾結,占據西藏並吞青海,甚至丟棄天朝賜爵,妄圖恢複大汗稱號,這是一種公開的叛國行為。所以皇上決定對其用兵是上應天意,下合民心……”

“朕用兵決心已定,”雍正冷冷地說,“打仗之事,來不得半點虛假,朕要知道實情。”

“奴才節製的兵馬實有九萬四千人,與兵部實報數額相符。奴才是主子調教出來的人,請主子放心。”

“羅布藏丹增號稱十萬鐵騎,在西北驕縱橫行無人能敵——朕要給你增兵!”雍正溜下大炕,背著手橐橐踱步,轉臉對隆科多道,“你發文,山西陝西四川雲南四省駐營兵馬一律歸年羹堯節製;駐榆林平逆將軍延信手下五萬兵馬,自帶糧餉,移防甘肅,聽年羹堯調遣。”雍正說一句,隆科多答應一句。雍正最後說:

“年羹堯有了二十三四萬兵馬,差不多夠用了,等下咱們再議一下糧餉節濟。”雍正揮了下手,“年羹堯,這裏沒你的事了,跪安吧。十三爺府設了水酒給你送行,望你不負朕望,旗開得勝!”年羹堯走了後,他轉臉笑道,“累你們站了半日——怎麽樣?這樣處置還算妥當嗎?”

允禩早想讓十四弟允禵去統帥西北兵馬,已經無望,便以退為進地說:“萬歲聖心默察,已經十分妥貼。先帝在時,多次言及,西北打仗打的是糧錢,這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是否讓十四弟允禵坐鎮籌糧,求萬歲明鑒!”

雍正知道允禩的目的,聽著卻又冠冕堂皇,便笑道:“這一層 朕早就想過了。十三弟十四弟都有將才,叫他兄弟商酌著辦這個差吧。你說的很是,西北打仗打的是錢糧,要都像山西巡撫諾敏,藩庫充實,朕還有何憂愁!”

張廷玉四人聽了不禁對望一眼,沒看折子的允禩不知就裏,依湯下麵地說:“就是主子這話,先從山西藩庫調一百兩銀子送年羹堯大營勞軍,朝遷通令嘉獎,借這個勢——”

“好!”雍正眉頭一展,“張廷玉,你這就擬旨!”

四位大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沒有說話。好半天張廷玉方跪下,低聲道,“萬歲,這裏有欽差田文鏡、圖理深揭露山西巡撫諾敏,冒功取媚,貪賄不法,實際上山西虧空二百萬兩銀一文未償,不過是一大把借據而已的折子,請 萬歲禦覽……”說罷,將折子呈了過去。

雍正一目十行地看著折子,看著看著,兩手發彈,臉色由紅變紫,呼吸一陣陣急促,突然,他把折子往案上一摜,呼一聲:“張廷玉!”

“臣在!”

“起來接旨!”

“紮!”

雍正端起奶杯,焦渴地大喝一口,用憤怒的語調說道:

“六百裏加急發山西戶部欽差田文鏡、宣旨欽差圖理深:諾敏受先帝及朕躬多次深恩,本當濯心洗肝,為朝廷效力。然他狼心狗肺,反其道而行之,辜恩媚上,溺職於前,複欺君於後,嫁禍百姓,陷害直臣——上天 怎麽給你披了一張人皮,實際上你豬狗不如,”他捏杯子的手劇烈顛晃把奶水都顛出來了,臉色已是煞白。奏吏行文草詔文不加點的張廷玉,這道詔諭卻難為了他——前文言後白話,怎麽潤色?他濡了濡墨,見雍正五官錯位,嗓門越來越高,“即著田文鏡、圖理深就地摘其印信,剝其黃馬褂,革去頂戴職銜,鎖拿帶枷進京交大理寺勘問……”

“萬歲!”馬齊在旁說道,“諾敏雖犯罪,到底是朝廷大臣,可否使其稍存體麵。”

“士可殺而不可辱,是麽?”雍正幹笑一聲,“馬齊你不懂,諾敏能稱之為‘士’?他是條狗!人證物證俱在,朕還要重重地辱他——是他先辱了朕!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他得了誅九族之罪。還有山西布政使羅經,難辭其咎,著與諾敏同戴黃枷進京勘問,還有,還有……他娘的山西就沒有一個好官了嗎?”

猛聽“砰”地一聲,雍正手裏的奶杯子,重重地摔在青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三月朔日,是欽天監為順天府恩科會試主考官張廷璐和楊名時擇定的入闈吉日。這晚子時正牌時分,拱辰台隱隱傳來三聲悶啞的午炮響,楊名時驚醒過來,瞿然開目,款款起身,正了朝珠冠帶,擦了把臉道:

“給我備轎!”

楊名時迤邐來到座落北京西南隅的順天府貢院,剛過四更天。昏暗中,自前明以來曆為朝廷掄才大典最要之地的 貢院,已修葺一新,比六部衙門還要壯觀宏偉。沿正道而入,左中右三座牌坊,當中牌坊龍鳳石雕的大匾上,書寫水金瀝粉的“天下文明”四個大字,左“虞門”,右“周俊”。楊名時的八人 綠呢大轎在此穩穩落下,料張廷璐還沒到,便徐步向龍門走去。踅過石坊,便見甬道兩邊各設著一座三楹小廳,這是所謂“議察廳”,凡應試舉人都必須在 這裏解衣寬帶脫得一絲不掛,讓貢院衙役檢查,以防夾帶贓私——讓孝廉們掃盡體麵。楊名時剛走近,便聞窗紙明亮的屋裏傳出吆喝:

“應試舉子到墉城外頭候著!”

“是我!”楊名時還是往裏走。走近龍門,衙役一見是楊大主考,立即笑道:“楊大人,您早!快去西屋坐坐吧,東屋張中堂正在設酒送張大主考進闈呢!”

楊名時當然不便去打擾張氏兄弟說話,便來到西屋,衙役們正在紮紙人兒。這是在科場流傳已久的迷信,認為考場有鬼魅魍魎作崇,就紮成紙人形象,最後將其燒毀。楊名時詢問了一些舊規舊矩,這時雞叫三遭,估摸張廷玉已經離去,走出廳來,恰遇廷璐送張中堂走到了院裏,便不言聲站在燈影下,卻聽張廷玉告戒廷璐道:

“為兄該進大內見皇上了,千叮嚀萬囑咐,歸結一句話,要秉公。如今聖上刷新吏治,最看重這個,正要抓個舞弊貪官作法,咱們家風講究一個廉字,你好自為之,千萬不要給咱張家,給在天有靈的 老爺子臉了抹黑啊!”

“知道了,哥您就放心好了。”

張廷玉正要上轎,忽地看見燈影下的楊名時,招呼道:

“這不是名時嘛,啥時來的,你們怎麽不稟我一聲,辦的什麽差?”

衙役退後一步,楊名時走上前來,賠笑道:

“不怪他們,中堂兄弟說話,晚生自當回避。”

張廷玉微微點頭,笑道:“那邊舉子們都等著進龍門呢,這是你們的 貢院陣地,一拜過孔子,就連下官也是來不得的。各自珍重吧!”說罷,一招手,兀自鑽進一乘藍呢軟轎,呼嗒呼嗒被八人抬著走了。

張廷璐、楊名時進得龍門,見十八房考官,禮部從各衙抽來辦差的監視廳筆帖式、彌封、受卷、供給、對讀、謄錄五所長官和吏員足有二百餘人,都鶻立在公堂一側。眾人見 兩位主考聯袂而入,忽地黑鴉鴉跪在地上齊聲道:

“給張太師、楊副太師請安!”

“勞乏眾位了,請起吧!”張廷璐說罷,回望東方已露出啟明星,遂精神振奮與楊名時率先 走向至公堂,向“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禮。下頭眾人依份位高低排班,行禮如儀。

張廷璐進香盟誓曰:“為國家社稷秉公取 士,不徇私 情,不受請 托,不納賄賂——有負此心,神明共殛!”

幾百年一成不變的老套過後,貢院執司人役便各司其事忙活開了。當有人將紙紮的厲鬼抬了出來時,楊名時驀然想起藏在自己袖筒裏在伯倫樓買到的試題,心中湧出不祥的預感,生怕試題應驗,砸了會試,那可成了滔天大罪。他惡狠狠吩咐道:

“這裏供著文宣王牌位,又是國家敕封禁地,哪裏容得這些?聽我發落——來!”

“在!”

“把那‘恩怨二鬼給我拖下砸碎了!”

“這……”幾個衙役張惶地對望著,還想分辨。貢院常駐的執事最信這個,急忙上前打千兒道:

“大人,這使不得,使不得……要,要——”

“要什麽?”

“要……要遭報應!”

“哈哈,”楊名時突然仰頭大笑,“豈有此理!敲碎它,當眾一火焚之,報應?要因此傳播瘟疫,我一身當之!”眾人再無話說,將厲鬼砸碎點火焚著了。這邊張廷璐心裏也一直忐忑不安,三阿哥弘時密傳了考題,叫他照應兩個人,他怕就怕弘時把考題再傳開去,要是露了餡,他這主考官摘頂子受罰事小,耽誤了朝廷的掄才大典,那將——宰相哥哥的再三叮嚀又響在耳邊。思量著“恩怨鬼”已成灰燼,弘時身為東宮也不會太胡來,遂大聲吩咐道:

“開龍門!”

“開龍門羅——”

燕喜堂官一聲高呼,兩扇朱漆銅釘大門呀呀洞開,一手提藍一手秉燭的舉子們,按喝名次號魚貫而入,由七十區號板棚監考胥吏引導對號入棚,肅然等待發卷。

張廷璐和楊名時正副主考,在銅盆裏盥洗了手,同時向金盤中供著的禦封試卷深鞠一躬,張廷璐親手拆了。略一看便遞給楊名時,楊名時接過一看,頓時目瞪口呆。原來試題赫然寫著:

利者,義之和也

楊名時頓時寒毛倒豎,眼睛上下審視著張廷璐,待承題吏員捧著第一場題出去,不露聲色地對張廷璐問道:

“張大人!”

“唔?”

“下兩場試題呢?”

“嘿,不忙,考一場拆一題吧。”張廷璐往太師椅上一仰,長長噓了口氣道,“你不知道貢院這些人,油鍋裏也敢伸手。這時候拆了卷說不準就走漏出去。”

楊名時也鬆了一口氣,考題也許是瞎猜正了一題,就是泄露也與這位主考無關的了。再說,禦封試題是昨天他們兩人一起陛見皇帝時,從養心殿皇上的金櫃中取出來的,一道送進貢院鎖進鐵櫃,三把鑰匙同時到堂才能開鎖。何況,他在伯倫樓買到試卷是在此三天前,無論如何張廷璐是弄不到真試卷,由他泄密是不可能的了。

想到這兒,心緒稍許平靜,楊名時對張廷璐說:“你是正主考,隻管在這兒坐纛,監臨各房考官和考場事務,是我的本分,我出去看看。”

時間在拱辰司一響一響的報時聲中過去,楊名時在焦急萬分的等待中盼來的卻是一陣致命的雷殛:第二場題目與第三場題目除了掉換了一下次序外,無一字差錯。當第三場試題拆開時,楊名時心裏撲撲亂跳,顫聲問:

“皇上出的什麽題?”

“嗯,”張廷璐看了看說,“易經裏的:‘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張大人,這題有毛病!”

“毛病?皇上出的,怎麽可能呢?”

“不是說題目有毛病,”楊名時臉色蒼白,渾身哆嗦,“我說的是題目早有泄露!”

張廷璐嚇得手一抖,黃絹裱麵的禦題從手上滑落到了地下。承題吏員在公堂口探了一下頭,他忙擺手道:“你們暫別進來——你怎麽知道考題泄露了?這事關係多少人身家性命,可妄言不得的呀!”

楊名時彎腰拾起考題,如此這般說起三天前跟孫嘉淦在伯倫樓的經曆,又從袖中取出所買的試題,交給張廷璐。張廷璐接過一看,頓時眼前發黑,臉頰急驟地抖動——“東窗事發”四個字,像一陣猛錘砸得他心亂神散。

“張大人,”楊名時也在急急思索,“這試題出自禦筆,封在金匱,經我們二人親領,由上書房護送至貢院,魚膠火漆密封。居然全部泄密於市井,公開買賣於酒肆,真正不可思議。大人,你有何高見?”

張廷璐已是呆若木雞。掄才會試出現如此舞弊驚天大案,他與楊名時兩名主考難脫幹係捉拿下獄,自不待言。問題是拔出蘿卜帶起泥,把三阿哥弘時帶了出來,這就要如康熙朝,引發弘時、弘曆、弘晝三兄弟一場爭奪太子之戰,還將牽涉多少皇親、大臣啊!三阿哥素來與隆科多過從詭秘,八爺黨允禩一夥似乎又在拉隆科多,這牽扯的都是天字第一號人物,拔根汗毛都比他腿粗,何況還關係哥哥張廷玉在朝中是否能立腳……想來想去,無計可施,隻能先掩住再說。咽了口氣道:

“我是對天可表!但這事兜出去不得了,恐怕株連到天 璜貴胄龍子鳳孫。名時,也許天下奇能之士多得很,偶爾相合之事也不是沒有。”

“張大人,難道你要把舞弊之事掩下來?”

“不是我要掩,而是關係重大。”

“那就跟我一起去麵聖,如實秉報,請皇上下旨即刻去伯倫樓揖拿疑犯!”楊名時拉著張廷璐的胳膊,就要朝龍門外走去。張廷璐將手一甩,正色道:

“楊大人,這是什麽地方?你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火漆封了的試題都走了,我為什麽不能走?”楊名時收拾起自己的文房四寶,叫過隨從,“快去備轎!”

他一拔腿,走出龍門去了。

兩位主考走了一位,張廷璐臉色立即變得慘白,無形中天崩地塌一齊朝他頭頂壓來。他知道楊名時出去,肯定要去麵見聖上,揭發科場舞弊一案,以洗涮他自身的清白。考試是再不能繼續下去的了。他立即傳來十八房考官,說明副主考官楊名時已退出貢院,宣告停止大考,封了貢院,等待皇上聖諭。

這無疑平地一聲悶雷,驚得二百多名考監人員泥塑木雕般呆在那裏,半天沒醒過神來。停考消息一經傳出,貢院裏考過了兩場的舉子,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對天悲歎,有的拳胸頓足,有的象瘋了一般四處亂跑亂號:

“完了!完了!十年寒窗,付諸流水,老天啊……”

張廷璐安置了貢院的事,立即打轎出了貢院。這時天已大黑,他讓轎停在貢院街,他孤伶伶站在黑黝黝的棘城外邊,一時倒犯了躊躇:此刻宮門早已下鎖,遞牌子請見雍正是不可能的了。六部也早散了衙,去順天府,手裏既無部文又無關防,且順天府依舊要請示上書房,折騰來折騰去這都是明天的事了。

想來想去,他隻好令轎子抬到二哥張廷玉的宰相府。也不用通報,他在二門下了轎,直趨二哥的書房。一路上有差役家仆笑嘻嘻迎著問安,他都一聲不吭,愣是三魂丟了七 魄,顛顛躓躓,飄飄拂拂走進了二哥書房。

張廷玉正在書房燈下閱讀各省邸報,無意中抬頭,猛見張廷璐晃晃蕩蕩走了進來,開始大吃一驚,以為見了大弟的魂魄。他不由自主站了起來,擦眼問道:

“廷璐!果真是廷璐嗎?”

“二哥,大事不好了!”張廷璐磕磕絆絆來到跟前。

“大弟,你不在貢院督考,來此何事?”

“科場出了驚天大案!”

“哎——”張廷玉一看廷璐臉色慘白,就要站立不住,急扶他坐下,兀自鎮靜地問,“究竟出了什麽事,你坐著慢慢說,不要急。”

跟著進來的紫桐,以為這位大叔子在外受了驚嚇,端著一碗參湯進來,張廷璐接過參湯喝了幾口,平了平心跳,遂一五一十將貢院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張廷玉越聽越覺得事態嚴重,打斷廷璐的話急問道:

“楊名時買到的考卷還在嗎?”

“在這裏。”廷璐從袖筒裏抽出一張紙片交給乃兄。張廷玉接過審視了許久,突然又問,“他是什麽時候買到試卷的?”

“三天前。”

“在什麽地方?”

“在貢院的伯倫酒樓。”

“可有證人?”

“據他說,有孫嘉淦在場。”

“這就好,”張廷玉沉思著說,“楊名時買考題是在你們二人陛見皇上,從皇上那兒提出魚膠火漆密封考題,由上書房護送去貢院之前。這就洗涮了你們二人和上書房大臣染指的幹係。這禦題泄密,隻可能發生在大內最能親近皇帝的皇室阿哥、太監、宮女身上。”

“可是,可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呀!”

“廷璐,你敢快擬奏折,”張廷玉果斷地道,“你在這裏把奏折寫好,將貢院發生的事,如實奏明,也許還能免你和楊名時的死罪。否則……”

他不敢往下說了。

張廷璐身臨其境,當然知道事情的嚴重。他在二哥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援筆濡墨,寫那份奏章時,但覺文思蹇澀,手顫心晃。一不當心,一滴銅錢大的墨水滴落在奏章上,越發覺得不吉利。他抬起頭說:

“二哥,此事要是三阿哥弘時所為,揭露出來,皇上一怒之下,若是廢了敏慶宮的主兒,後果不堪設想啊!你想弘時本來就不討雍正爺喜歡,現在他和隆科多、八爺允禩又打得火熱,那弘曆、弘晝還不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現在你別想這麽多,”張廷玉胸內如焚地道,“你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去管什麽阿哥不哥?快快把奏章寫好,回家好好睡一覺,天一亮你自個兒進獄神廟呆著,聽皇上如何發落你吧!”

張廷玉有處事不驚的大臣風範,越是嚴重的事,隻要弄清了來龍去脈,他就能冷靜地趨利避弊,爭取最好的可能和結果。現在他所想到的是,張廷璐作為主考官,一定要在副主考楊名時的前麵把折子遞上去。事情既已發生,就隻能主動揭露、投案,爭取主動了。

想到這裏,他問了句:

“楊名時衝出貢院後去了哪裏?”

“不知道。”

“他出來了多久時間?”

“比我早不過半個時辰。”

“嗯,這就好。”張廷玉自我安慰一番。楊名時天黑以後走出貢院,上書房已經下值,大內關門上鎖,他是不可能遞牌子麵君的。就是明天一早,他也不可能早過“四更勤臣”張廷玉,他要遞牌子麵聖,要繞彎子,而他則可以直入養心殿,把張廷璐的奏章先一步遞給雍正。當晚,楊名時也的確沒辦法進入紫禁城。他也曾想過去西華門擊登聞鼓,撞景陽鍾,逼雍正寅夜召見。然而這樣一來,自己先有了驚駕之罪,即使所奏查實有理,也要流配三千裏,軍前效力。想想自己十年寒窗,七場文戰爭來的這輝煌簪纓,少年得意,全都付之東流。他正站在橋上灰心喪氣,盤桓不前,不知何往,突然看到前麵不遠的驛館前,一溜西瓜燈上,一色寫著“欽奉兩江布政使李”八個大字,他心中一陣狂喜:“李衛進京了!”他一路小跑朝驛館奔去,他要抓住李衛這個救命菩薩。

李衛是雍正最信任的家奴和一條狗,沒讀過聖賢之書卻有些小聰明,仗著雍正爺的勢,什麽事情他都敢幹。果不其然,李衛一聽科場發生了舞弊大案,一蹦跳了起來,對楊名時叫道:

“可有證據?”

楊名時早存著一份心計,把買來的試題複抄了幾份。他把試題遞給李衛,李衛接在手裏,顛來倒去看了半天,還是一字不識。楊名時原以為他必定要沉吟一會再商量,不料這“鬼不纏”把紙條塞回楊名時,即嘻嘻笑著對身邊一個師爺道:“你帶人去,把貢院街給我封了,一個蚊子也不讓飛出去!”

“是,”師爺答道,“不過順天府的人要問,奴才怎麽對答?”

“帶我的名剌給他,明兒我去見這些狗日的!”李衛玩笑兒似的打發走師爺,拍拍楊名時的肩膀說,“怎麽樣,夠哥們兒義氣了吧!先說好,查出大案,功勞分我一半——走,咱們喝酒去!”

“兄弟,還有伯倫酒樓,”楊名時一怔,又是一愕,接著急急地道,“也要去封了,把那賣試題的算命狗日的抓到手,方能順藤摸瓜,抓到泄露禦題的真凶。”

“沒事。”李衛又是扭脖子一喊,“來人呀!”

“老爺——”一個便衣裝扮的小頭目應聲而出。

“你帶上二十名‘便衣’,”李衛指著驛館正廳掛著的幾十件各色雜衣道,“立即去封了貢院街伯倫酒樓,務必抓到在那裏賣過試題的算命老頭。抓不到那老頭,就把酒樓老板堂倌全部鎖拿到順天府牢,老爺再去問案。”

“紮!”

一刹那,李衛的一百多名親兵分兩撥集結上馬,也不再來請示回話,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兩撥人馬已消逝得無影無蹤。平常聽說李衛化裝破案神奇無比,幾乎世上沒有他不能偵破的奇案疑案,耳聞不如一見。看到李衛的“便衣”一陣風飄然而去,楊名時伸出大拇指讚道:“君真乃命世豪傑,書生自愧不如也!”

雍正登基不到半年,麻煩事接二連三。先由鑄錢惹起大司徒和部吏打架,接踵而來是山西虧空大案,兩波未平,科場舞弊案又大波迭起,令朝野震驚天下矚目。李衛的人馬封了貢院,便衣隊封了伯倫樓的第二天,山西巡撫諾敏、布政使羅經被鐵鎖押解到京,琅鐺下刑部大牢。聖旨即下,鎖拿張廷璐、楊名時為首的順天府恩科十八房考官至獄神廟待勘,連爭先恐後遞折子的張、楊二主考都未能幸免。人們正看得眼花繚亂,朝旨又下——

雍正命大理寺正卿、刑部滿漢尚書、都察院禦史組成班底、三法司主官合議會審山西、科場兩案,從重讞獄。接著邸報刊載:廷寄詔諭命直隸學使李紱為主考,改換考題重新考試應試舉子。沒過幾日,又有小道消息在京城四處傳開:說兩朝老宰相、上書房領侍衛內大臣、軍機大臣張廷玉,因患虐疾請旨調養,已奉旨恩準在府療治雲雲——其實誰都知道,張宰相是因張廷璐一案引嫌回避了。

一道又一道嚴旨下來,京師官場真個是官心惶惶,一日三驚,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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