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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錢風波

天子居喪雖已結束,康熙皇帝的梓宮也已由雍正牽靈,移至壽皇殿奉安停柩,但因未滿一月,諸王、公、貝勒、貝子及文武官員帽上的簪纓尚不能戴,但乾清宮門前的靈棚已經移走,六十四盞白紗燈也換上了黃紗宮燈。宮中重新裝飾了一番,原來淒涼、蕭殺、哀慟之景減了大半。這天一早,張廷玉大步來到養心殿垂花門,看到隆科多、馬齊、王掞、朱軾、張廷璐等十幾個官員都早已到了,站立在簷前,等待皇上召見。他在心裏感歎,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帝王一個作派,康熙在時,決不會讓這些臣工立在寒風中挨凍的。

張廷玉走到馬齊、王掞麵前打趣道:

“二位老大人福安,先帝把二位放在獄神廟休養了一年,看上去氣色不錯。這會新主子登基,遵先帝遺詔,把二位請出來,好事多磨,後福無窮啊!”

馬齊嗒然一笑道:

“什麽時候張中堂也去獄神廟磨磨,後福會更大了。”

“外頭是張廷玉麽?”上書房裏傳出雍正的話,“你進來。”張廷玉忙答應一聲,掀開厚厚的棉簾進來,一股暖烘烘的熱氣撲麵而來。定睛看時,雍正依案而坐,下麵跪著兩個禮部司官。正是這二人去城外迎十四爺,還是他傳的旨。張廷玉兼著禮部尚書,自然認識,因不知雍正召他們說什麽,自然不敢招呼。

“十四爺一路都是安份的,”跪著的蔡某稟道,“奴才萬萬沒想到,進了北京,忽拉兒變了性,惹出這麽大麻煩。這都是奴才們辦事不周,求萬歲爺責罰!”

雍正端著熱奶杯子喝了一口道:

“朕不過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他肯奉詔,平平安安回來就不錯了,你們的差使就算辦好了。朕召見你們,無非想告訴你們,十四爺路上不管說過什麽話,你們都不能外傳,明白了嗎?”

“奴才明白,什麽也不會說,”二人不約而同叩頭說,“請皇上放心。”

“那好,”雍正轉對張廷玉,“他們是禮部的人,你給他們各升一級,賞一年的錢糧。”

“是。臣遵旨。”張廷玉知道這是新皇懷柔堵口之策。

兩名司官謝恩退走後,雍正問:

“都來了?”

“都來了,”張廷玉說,“他們都站在簷下等著。”

“哦,你快去安排一下。”雍正站了起來說,“這麽冷的天,站在簷下風口裏怎麽行?讓他們先到禦駕起居注檔案房先候著——叫隆科多進來!”

張廷玉出去,隆科多進來。隆科多是個五十多歲的精壯滿族大漢,穿一身九蟒五爪袍,珊瑚頂下一張黑裏透紅的臉膛。進了門,一甩馬蹄袖,跪地叩頭道:

“奴才隆科多叩見萬歲爺!”

“舅舅,別這樣。”雍正伸手拉隆科多,“你起來,以後見朕免了這‘奴才’二字。”

“臣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雍正自然記得的不是什麽“舅舅”,而是他改遺詔保駕之功,“朕稱你舅舅,你自然就當得起。張廷玉是漢臣首輔,凡事小心,這還罷了。舅舅現在是上書房領班滿大臣,又是九門提督,凡事要替朕多想著點,多擔待著一點。”

“請皇上明示,”隆科多督內務府抄了十幾個京官家,聲威大震,目光炯炯又驀地低下頭說,“下臣好遵旨承辦。”

雍正指著窗外說道:

“馬齊是先皇老臣,偶然記了過,交部議不過是應景兒。王掞是出了名的忠臣,又是教過朕讀書的師傅。這十幾個人有的遭冤下獄,有的不過是先帝有意為朕蓄才,你怎麽能按尋常犯官起複待他們呢?這是朕要你多多留意的第一點;第二點,你在軍中挑一批人,隨時搜集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四的言行舉止,密報給朕,明白麽?”

“明白了。”隆科多讀書不多,但腦子極靈活。

“走,朕去見見他們。”

隆科多親自為外甥披上大氅,跟著雍正一道走出上書房。廊下站著的十幾個大臣見雍正出來,“忽”地一齊跪下,叩頭高呼:

“萬歲!”

“怎麽都還站在這兒呢?”雍正問跪在頭前的張廷玉,“不是叫他們進房等候嗎?”

“他們剛脫囹圄,”張廷玉解釋,“一定要先見萬歲謝恩,才肯進房。”

“啊啊,”雍正顯得很激動,一臉潮紅,越過張廷玉,一手扶了馬齊,一手攙起王掞,吩咐眾人免禮起身,一道進入上書房。雍正坐下以後,頗為熱切地道:

“王師傅,你們何必呢?就是天子拜師,朕還該對你行二跪六叩的大禮呢!”目光一一掃了過去,“你們都是先帝倚重的人,先帝在時就曾說過,給朕留著一批人才。不在六部,不在九卿,在大理寺和刑部。朕當時不明白,後來想想,就是你們。朕遵先帝遺命,赦你們出來。朕要涮新政治,加強吏治,還要多多依仗你們呢。”

隆科多向雍正一一介紹晉見的臣工,說道:

“除了王掞師傅和馬齊老相,這裏還有張廷璐,是張中堂的胞弟,前朝宰相文端公的三公子;這位是朱軾,朱大人,剛從浙江巡撫任上調回京城……”

雍正一笑道:

“朱軾,你比張廷玉也大不過幾歲吧。聽說先帝要你進上書房,你說浙江海塘尚未修峻,你叩謝了。現在海塘修得怎麽樣了?”

“回萬歲話,”朱軾跪奏道,“臣下督促的海塘雖已峻工,但江浙海塘工程依然很大。”

“好,你敢講實話。”雍正欣然道,“你在地方督撫任上礪練有成,該到上書房來了。在上書房還是可以兼督江浙的海塘修建嘛!”

“遵旨,謝恩!”朱軾叩頭拜謝。

其餘徐元夢、鄂爾泰等人,或為原部院大臣,或為司堂部吏,都乃康熙朝能吏幹員,隆科多介紹完,雍正站起身說:

“好啦,你們先跟隆科多舅舅和張廷玉談談,放你們一個月假,先處理私務,就都有旨意給你們了。”

“列位大人,”張廷玉知道雍正還有要務處理,便對大家說道,“皇上還要去養心殿看折子議事,咱們先進上書房隨便聊聊,然後再請旨。”他又麵對雍正,“我先帶各位去壽皇殿先帝靈前拜見聖祖梓宮如何?”

“不必請旨,你們去壽皇殿吧。”雍正揮下手,吩咐張廷玉道,“告訴隆科多,著人把新鑄的雍正錢送養心殿,還有禮部奏請開恩科的折子,一並交朕禦覽。”說罷,兀自出了月華門,德楞泰和楊大壯一幹侍衛緊隨其後。

用過午膳,雍正在養心殿東暖閣軟榻上假寐了一會兒,睜開眼,看到牆上康熙皇帝賜給他的條幅:

戒急用忍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種不自然的笑意。已經做了一個月皇帝了,其實做皇帝並沒原來想象的那麽可怕。他對自己的表演非常欣賞,一個與顧命大臣密謀篡改遺詔的新皇帝,花了一個月時間塗脂抹粉,把自己打扮成“無心插柳柳成蔭”,“從來沒想過當皇帝”,“現在臨危受命,勉為其難不得不挑起皇考托付的江山”的可憐可愛可歎模樣。他甚至把自己在藩邸四十五年韜晦養奸寫的一首“歸隱詩”,用他冷澀的顏體字寫了出來,裝裱懸掛在康熙條幅一旁。詩曰:

懶問沉浮事,

間娛花柳朝。

吳兒調鳳曲,

越女按鸞簫。

道許山僧訪,

碁將野叟招。

漆園非所慕,

適誌即逍遙。

雍正的政敵首腦人物、被他的懷柔術匆匆封為總理王大臣的允禩,偶爾來養心殿“請旨”,看到這首“歸隱詩”後,衝他的兄弟們說道:

“老四真蠢,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典故都忘了。他要沒有久蓄竊居皇位的野心,何必把那樣的打油詩寫出來,還堂堂正正掛在皇阿瑪的條幅旁?”

此事,後來成了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兄弟們中間傳揚開的笑話,這詩也就傳揚開了。這幾個兄弟也就依樣畫葫蘆學雍正的“韜晦”,象烏龜暫時把頭縮了起來,等待時機,以便東山再起。雍正錯以為自己軟硬兼施的表演和粉飾,已經把皇兄皇弟製服得服服帖帖,可以高枕無憂了。故此他的心情越來越好……

雍正現年四十五歲,正值年富力強,身體壯實,精力自然充沛。他怡然自得翻身起來,走出暖閣,正好隆科多手裏捧著個黃絹包走進了東配殿,便笑道:

“老隆,你拿來了?”

隆科多立即上前打千,舉了一下手裏的黃絹包道:

“臣給萬歲送雍正錢的樣錢來了。”

“啊,”雍正心裏高興。雍正鑄錢就要流通海內,加上恩科一開,二十多天後舉行了登基大典,就要改年號為“雍正”,新的雍正時代真正開始了。他沒去接隆科多手裏的樣錢,卻對李德全道:“叫張廷玉和馬齊過來!”

李德全剛答應一聲,隆科多連忙賠笑道:“回主子話,馬齊已經退朝,張廷玉正在接見進京引見的州縣官,說著就來見主子。”

雍正這才接過隆科多手裏沉甸甸的錢包,擱在案上,他一邊解開絹包撿看鑄錢,一邊跟隆科多有一搭沒一搭說話:

“這次引見的州縣官共有多少名?”

“二十七名。廷玉正跟他們講引見儀注,不過應景的事兒……”

“哦?應景的事兒,你這麽看?”

“嘿嘿……”隆科多瞠目,以笑掩飾。

“你是貴胄,又是行伍出身,說錯了朕不責怪你。”雍正卻一板正經,“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州縣官雖小,卻是親民要官,是朝廷的耳目。廟堂旨意要達布四海,都靠這些州縣小官民吏,坐朝廷的人可千萬不能小視他們。”

隆科多連連稱是,張廷玉抱著一迭奏折,後麵跟個小太監走了進來。張廷玉正要行禮,雍正擺手道:

“不用了,進來吧。”他手裏撥弄著鑄錢,“哎,怎麽瞧著這三種錢的成色不一樣?”

張廷玉放下手中奏折,跟隆科多一道圍了過來。剛鑄出來的“雍正”銅哥兒鋥光閃亮,共分三串,雍正指指第一串,又指著第三串,黠問道:

“尚且,這第三串的錢,字畫也不及第一串清楚。”

“唔,”隆科多鬆了一口氣,解釋,“皇上,不光第三串,就是第二串也不及第一串,因為三種錢不是用一個模具。第一種叫‘祖錢’,是鑄來存禦檔的;用祖錢壓出模具,出來第二種,叫‘母’錢,再用母錢模具大量鑄印,出來第三種‘子錢’,這才是通行天下的錢了。如此反複兩次,子錢字畫成色自然不及祖錢了。”

“想不到你一個丘八還通錢法,”隆科多說得頭頭是道,雍正笑了笑,忽又問,“哎,那個孫嘉淦,跟戶部尚書大吵大鬧,也是因字畫不清?”

隆科多不知道這事首尾,張廷玉代他回答道:

“不為字畫不清,而是為鑄錢用鋁銅比例。孫嘉淦是戶部雲貴司主事,他上了一個條陳要戶部尚書代呈禦覽。尚書說他多事,他不服,兩人在戶部大堂頂嘴,尚書的脾氣萬歲也知道,掌了他一嘴,事情就鬧大了。”

“兩個人都是混仗!”雍正盯著鑄錢呆想了一陣,突然改變主意問道,“姓孫的發落沒有?”

“沒有。”

“傳他來見朕。”

張廷玉疑惑地看著雍正,忙答應一聲出去傳旨。待他領著孫嘉淦走進養心殿,已是末牌時分。隻聽雍正正跟隆科多在說左都禦史史貽直參山西巡撫諾敏隱瞞虧空一事。任孫嘉淦跪在那兒,也不理睬,卻聽隆科多回話:

“山西虧空,是當年皇上坐鎮戶部清查時就補齊了的,豈有舛錯?但史貽直剛正清廉,又是監察禦史,即便風聞奏舉有所不實,也是為公,似不為錯。請萬歲聖裁。”

誰都知道史貽直和諾敏是陝甘總督年羹堯舉薦的,而年羹堯又是雍正最信任的藩邸門人,就是在以中庸圓通著稱的張廷玉聽來,隆科多的話兩麵討好,兩麵都不得罪,確也圓滑得像一條老泥鰍。

雍正沒有吱聲,卻把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年輕司官,還隻二十多歲,八蟒五爪袍外麵的補服被扯掉,帽上的紅纓、硨磲頂子,領口下一個鈕扣,全都沒有了。大概是跟尚書撕扭時拽落的。一雙金魚眼,刀把臉配上鷹鉤鼻,那幅尊容實在不討人喜歡。

“你叫孫嘉淦?”雍正喝了口熱奶,放下奶杯子問,“幾時調戶部的,朕怎麽不認識?”

“回萬歲的話,”孫嘉淦磕了三個響頭,梗著脖子回道,“臣是康熙六十年進士,在禮部候選三個月分到戶部。當時戶部停止清理虧空,萬歲爺龍潛返邸,所以沒福得識龍顏。”

“沒見過朕未必是禍,反之未必是福。”雍正挖苦說,“康熙六十年進士,除了分到翰林院做編修的,無論京官外官,哪有做到六品的,不知你是如何鑽營,走哪家門子,爬得這麽快你還不安分?”

“殿試時臣實為臚傳第四名,帶缺分發翰林院庶吉士。隻因相貌醜陋,掌院學士說,‘聖上六十年大慶,你這模樣站在清秘班裏是什麽觀瞻’?遂谘會吏部將下臣降調戶部主事……萬歲尚說臣是鑽營,臣不知何以回奏!”說罷,已委屈得淚水盈眶。

“以貌屈才,古有鍾馗,今有孫嘉淦,良可歎也。”雍正臉色一沉,有些動容,“你中一甲第四名,學問必是過得去了。可是為何如此孟浪,咆哮官堂?”

“萬歲,不知新鑄雍正錢萬歲見過沒有?”

“見到了,很好呀!”

“萬歲鑄錢,是為粉飾太平,還是為便民流通?可知一兩銀子可兌多少雍正銅錢?”

聽著這一串質問,滿殿侍衛、太監人人股栗變色。張廷玉更為孫嘉淦捏著一把汗:以刻薄猜忌、心狠手辣著稱的雍正,就是在藩台也沒遭過如此橫眉的頂撞,何況是個小小六品堂官?他正想設法緩解危局,卻聽隆科多大喝一聲:

“孫嘉淦,你和誰說話!來人——把他叉出去!”

“慢,朕不怪他這點子秉性。”雍正一笑置之,忽地又問,“按官價一兩銀子可兌兩千文,這與你吵架有何相幹?”

“萬歲說的是官價,”孫嘉淦卻毫不氣餒,“但如今實情相差太遠:一兩台州足銀,市麵上僅能換七百五十文,縮了七成的水!”

“錢貴銀賤,古已有之,這有什麽打緊的?”雍正還懵在葫蘆裏不知輕重,做了多年宰相的張廷玉,深知其中利弊,竟如遭雷擊電掣一般,腦袋“轟”一聲脹得像大西瓜。卻聽隆科多還在追問:

“孫嘉淦,你倒是說清楚一點,銀子和錢價何以失衡?”

“將軍有所不知,”孫嘉淦似乎還不知隆科多做了宰相,兀自說道,“康熙錢銅鋁比例不對 ,半銅半鋁,所以奸民收了錢,熔化重煉,造了銅器去賣,一翻手就獲利幾十倍。所以朝廷采銅再多,也堵不住這個無底洞。明代亡國,銀錢不平也是一大弊政。萬歲改元登極,啟用雍正鑄錢,為的刷新吏治,豈可重蹈覆轍?”

這個醜八怪的話雖然剌得雍正不舒服,但既然關係亡國,他不得不忍性沉思。張廷玉因孫嘉淦說得不夠清澈,在一旁向雍正賠笑道:

“萬歲,這裏頭的弊端您一聽就明白。朝廷出錢開礦鑄錢,銅商收錢鑄物,民間流通不便,隻好以物易物。所以銀兩貴了於百姓不利,這還在其次。更緊要的是,國庫收稅,收的是銀子,按每兩銀二千文計價,鄉間百姓手裏哪有銀子?隻好按官價繳納銅錢,汙吏們用兩千文又可兌到三兩銀子,卻隻向庫中繳納一兩,這其中……”

“豈有此理!”雍正聽到這裏倏地跳了起來,像頭惡虎般在“籠子”裏走來走去。想不到國家征賦,竟有一多半落入外官私囊,如此巧取豪奪,還嫌不足,還要加火候盤剝挪借庫銀,弄得戶部庫銀,銀麵上五千萬兩,實存八百萬,竟是如此“縮水”……他恨不得把送來的鑄錢樣品,抓了拋到九霄雲外。冷靜下來,忽又問孫嘉淦:

“那你認為,這錢該怎樣個鑄法,才消弊端?”

“銅四鋁六,”孫嘉淦道,“雖然成色稍遜,字跡也模糊點兒,使錢商無利可圖,解決了錢法一大弊端,於國於民皆有益無害,何樂不為?請聖上明鑒。”

雍正的臉微微一抖,突然想起改變鑄錢比例雖好,但“父喪,子不改道三年”之義,如果聽信孫嘉淦之言,先帝屍骨未寒就改變了行之幾十年的鑄錢比例,誰知兄弟們會造出什麽謠言,朝野冬烘道學先生一陣非議,老八借風點火,就可能把他來之不易的皇位燒化。孰重孰輕他已有了準星,遂格格一笑對孫嘉淦道:

“朕原以為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原不過狂妄如此!康熙朝定下的鑄錢比例是輕易能改的嗎?你一個蕞爾小吏,動輒妄議朝廷大政,還跟上司爭吵,咆哮公廨,能說無罪?念你年輕氣盛,又是為公事與上憲爭執,故朕不重罰。免去你戶部主事之職,回去待選,罰奉半年……”孫嘉淦脖子一梗,還要答辯,他斷喝一聲,“下去,好生讀幾本書再來跟朕嘮叨!”

孫嘉淦從沒見一個皇帝如此容易變臉,隻得忍氣吞聲灰著臉退了下去。張廷玉隱隱聽出雍正的弦外之音,但他老謀深算,恪守“緘默如金”的箴言,一句話也不說。隆科多卻知其一不知其二,為孫嘉淦的主意說項道:

“孫某雖然放肆,卻無私意,且議錢法也是為朝廷著想。願聖上棄非存是,把他的奏議下到六部議議,更為妥當。”

“朕乏了,今兒不再議這事。滿口銅臭——”雍正愣登了一下,突然想起與“皇位”相關的一件大事道,“大將軍王允禵回京,甘陝大營主將出缺,得趕緊選一能員替補。你們看有合適人選沒有?”

隆科多和張廷玉對望一眼,張廷玉還是緘口。他知道在重大軍事人員擢任上,雍正早就有自己的主意,何必討沒趣,還落個援引黨伐門生的嫌疑?隆科多沒想到這一層,剛開口說出一個名字,雍正忽地拍拍額頂道:“張廷玉擬旨,就由陝甘總督年羹堯實領撫遠大將軍,著晉京陛見後就職吧!”

“紮!”張廷玉和隆科多躬身應諾。

“還有,加隆科多、馬齊、年羹堯太保;著廉親王允禩管理理藩院尚書事;命原大將軍王、貝勒允禵,留護大行梓宮奉安享殿……”最後,雍正方說到對幫他取得大位的十三阿哥的賞賜:晉封怡親王,賞三眼花翎。

至此,張廷玉、隆科多方徐徐告退。

由張廷玉所擬各旨,翌日便或廷寄,或明發。關於十三爺允祥的封王詔書如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原十三貝勒允祥,公忠廉能,勤勞王事,屢辦

要差,卓有勞勳於朝廷,皇考在世時每向朕言及,“胤祥乃吾家千裏駒”

,朕在藩邸即深悉其能。今即著允祥晉封怡親王,賞三眼花翎,以示朝

廷褒忠獎良之聖意。欽此!

再說孫嘉淦渾身是理,卻在雍正麵前碰了個硬釘子,撤了部差主事,還罰去半年薪奉,氣得他飯也不吃在外麵遊蕩了兩天。他是個低品京官,年奉銀才八十兩,外官孝敬京官的“冰敬”與他無緣,所以捉襟見肘,在皇城西北的貢院街小胡同裏租了三間民宅,連個傭人也雇不起,隻好叫了鄉下一個十四五歲的遠房侄子,照顧茶飯洗涮之事。這天下午沿護城河朝自己家裏走去,越走越覺心灰意冷,神童、少年才子、十八歲中進士一甲第四名,全都成了對他的諷剌,碰上這樣一個不明事理的混蛋皇帝,仕途、人生還有什麽指望呢?

孫嘉淦心想倒不如一走了之的好。這時,前麵一個三十來歲著九蟒五爪袍套孔雀補服戴藍寶石頂子的大官,在幾個差役前呼後擁下走了過來。仿佛這是專來嘲諷他的,心一橫,他爬過欄柵想往護城河跳了下去。誰知兩天沒吃,竟周身無力,爬到欄柵上又摔了下來。他正要再爬時,一雙手緊緊抓住了他——

“恩科尚未開考,舉子何必輕生?”

“別管我!”他回頭一甩手。

“孫嘉淦!是你?”

“楊名時?你……”原來把他從死神手裏拉回來的竟是同年進士楊名時,楊名時考的一甲一名狀元,在翰林院做了一年編修,外放五品巡撫,一年後升為四品要員。他兩既是同鄉,又是同年,就因自己長得醜陋,失去臚傳陛見康熙機會,落個六品小京官還遭新皇帝如此打殺。想到此,孫嘉淦禁不住掩麵暗泣。楊名時打發走跟班差役,拉著孫嘉淦的手,朝前麵的伯倫樓酒肆走去,邊走邊說道:

“同年賢弟,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再怎麽著,你也不該輕生呀!咱兄弟有緣,走,去酒樓喝一杯。”

這是貢院街有名的酒樓,樓下散坐著幾十人,全是從外 省進京趕考的舉人打扮。楊名時手挽孫嘉淦走了進去,堂倌一見楊名時的官袍,立即迎了上來,送上二樓僅有兩三張桌席的雅座。兩張桌上已坐了七八個京城的豪富公子,正在行酒令猜謎賦詩。楊名時見西邊雅座空著,拉開玻璃門,推著孫嘉淦進去,笑道:

“這裏甚好。”

酒菜上來了,楊名時親自倒了酒,向臉色稍稍平靜下來的醜同年舉了舉杯,說道:

“你跟姓葛的尚書吵架的事,在京官中到處傳開了,不少人為你叫好。來,喝,喝——我陛見皇帝時,萬歲還說起過你呢……”

“聖上說起我?”孫嘉淦猛喝了一口陳年茅台,問,“他說了些什麽?”

“聖上說,說你的同年進士孫嘉淦,有人以貌取人,弄掉了他的臚傳,真荒唐!你和張廷璐要以此為戒。”

“你和張廷璐?怎麽扯在一起?”

“皇上這次召微臣進京,要我擔當恩科副主考官,張廷璐是正主考官,所以聖上才如此說。”楊名時又給孫嘉淦滿上酒,滿臉紅輝地道,“在上書房,見到張廷璐的二哥張廷玉,這位權傾朝野的兩朝宰相,他也問起你孫嘉淦,他對你的學問、見識頗為讚賞。特別是那個什麽鑄錢法,他很感興趣,還問你住在哪裏……老弟,事情並不如你想象的那樣嚴重,你怎麽能——嘿,好事多磨,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就好好等著嘛!”

幾杯陳年名酒下肚,孫嘉淦早已飄飄欲仙,置生死名位於度外了。這時,玻璃門外舉子們喝酒笑鬧,哈哈喧天,簡直要把伯倫樓衝入九霄。玻璃門輕輕推開,一個戴黑緞瓜皮帽,白淨臉皮算命先生打扮的中年人走了進來,向他倆斯斯文文一揖道:

“二位是應試舉子吧,可要相一麵?”

“不要不要!”孫嘉淦討厭看相算命的玩意。

“二位既吃入貢酒,”算命先生道,“難道不想考個功名?在下正好可以送給二位呀。”

“敢問貴姓、台甫?”楊名時心中一動,“這恩科是朝廷掄才大典,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怎敢言‘送’?”

那人一哂,言道:“沒有金剛鑽,怎攬磁器活!在下姓名不必問,你一手交錢,我一手給你功名。”他晃晃掩在袖筒裏的紙卷,低聲道,“這是考題,開考若出的題不對,到這店裏憑帖子取還原銀。”

楊名時的腦袋“嗡”了一聲,他是副主考,連他都不知道皇帝出什麽考題,難道天下真有未卜先知?見他賣考題賣得如此篤定,問了考卷賣價,便從靴頁裏抽出幾張銀票,選了一張推給那人,說道:“如若沒有這鋪子作保,我豈敢信你?這是銀票,果真考的就是這題,我還有‘賞’!”說罷接過試題帖子,打開看時,上麵端正寫著:

利者,義之和也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婦之袂良

孫嘉淦在一旁看了,疑惑地問:“這都是易經上的,難道出三道題不成?”

那人卷起幌子,走時說道:“舉子明鑒,三場考試各取其一嘛!在下也是揣摸出來的,難道隻出一題?次序我不敢擔保,我也怕順天府的人來拿我呀!”

“好,就是這樣!”楊名時收起帖子,付了酒錢,跟孫嘉淦走出酒樓,天已暗下來了,點上了街燈。孫嘉淦直送楊名時出了貢院街,才蹣跚著回到自己宅裏。不料剛進屋便大吃一驚,內閣大學士、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漢臣首輔張廷玉,竟在自己房裏啜茶坐等。孫嘉淦酒也嚇醒了一大半,愕然問道:

“張中堂,是來拿卑職的麽?”

“你說什麽?”張廷玉見孫嘉淦一臉緋紅進來,知他在外喝了酒,打趣道,“你如今是名震京華的人物,我來串串門,不歡迎?瞧你這強項令,都成紅臉關公了。”

“在下以為,您奉聖命來抄家拿人哩!”孫嘉淦抹一把臉,在張廷玉對麵木椅上坐下,“首輔乃天下第一忙人,邸前不知有多少達官顯貴,焦急地等著您接見,您真有閑心來串門?”

“你猜得不錯!”

“什麽?”

“我說你猜得不錯,我一天隻能睡三個時辰。我胞弟張廷璐想和我聊聊,也得等半個月。”張廷玉長話短說道,“我來說兩件事:頭一件你就想不到,皇上已經調馬齊接替戶部尚書一職,跟你吵架的去理藩院了。你的銅四鋁六鑄錢法,皇上已密諭馬齊照此辦理!”

“啊!”這真是石破天驚的好消息,孫嘉淦淚水奪眶而出,“皇上聖明,我真高興——這是天下蒼生之福。三年內新錢流通海內,國家財源順暢,民生好轉,那些墨吏貪官隻能幹瞪眼了!”

“第二件,皇上罰你,因尚未交部議,我來問問你,願意回翰林院,就當編修;願當外官,保定府同知出缺,你來補——這事我就能作主。”

孫嘉淦掃了張廷玉一眼,突然放聲大笑。多少一二品大員在張廷玉跟前都還拘謹,見醜八怪如此狂放,有絲不快地瞧他一眼,問:“這有何可笑?”

“衡臣大人,”孫嘉淦正容說道,“我笑您小瞧了我。皇上準了我的條陳,得益的是億兆生靈,受損的是貪官墨吏,就憑這一條,孫某死而後已,還怕皇上給點小小處罰?張大人,翰林編修,保定同知,我都不要做。給我一個縣,三年之內不能大治,我掛冠歸隱去親牛P股。”

張廷玉臉上的不快消失,卻泛出平常難見的潮紅。他每天侍候了皇帝朝會製誥一類事,回到府裏接見外官,滿耳阿諛奉承,從沒有一人敢平起而坐,侃侃而言,轉來轉去就“升遷”二字。惟獨這個孫嘉淦,沒有絲毫奴顏媚骨,隻想著為百姓做點事,自願從正六品降為七品,去做一任縣官。想著張廷玉抽身而起,歎息一聲:

“皇上最焦心的就是吏治,天下百官,有一半像你孫嘉淦就好了……”他拍拍孫嘉淦的肩膀,沒再說什麽,一徑踱了出去,消逝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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