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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館收罪臣

康熙跟王七一路說笑,似故友重逢。

“大人,”王七見已到驛館,驛丞迎了出來,因問康熙道,“你我名位懸殊,卻臭味相投。不知尊姓大名,敢問原在朝中官居何職?”

這時張廷玉從驛館出來,連忙搶過話頭道:“這是咱家老爺,姓龍,名載偉,字秉政,官倒也不大,不過在你我之上。”他轉對康熙,“老爺,上房已收拾出來,還算幹淨,長隨也安置妥了,請放心——但不知王先生怎麽安排?”

康熙笑道:“王先生,我們抵足而眠,剪燭論文如何?”

張廷玉緊張兮兮連連搖頭反對,半路碰個瘦不拉嘰的老家夥,跟皇上睡一房,要出了事,他這宰相怎麽擔待得起?

那王七卻怔怔地瞅著他,嘴上說一套,心裏想一套。嘴上說的是:

“快哉!剪燭論文,真豪士也!”

心裏想的卻是,眼前這個扈從怎麽麵熟?那老爺姓‘龍’,名‘在位’,字‘秉政’,這,這——康熙知他天分高,怕起疑,忙岔開話頭道:

“走,咱們進去弄半斤好酒,一隻整雞下酒。”

那驛丞是新捐的九品小吏,因姓張的當差進來說,來者是東宮洗馬。便忙個不亦樂乎,又是命人掌燈,又打來滾燙熱水給他們燙腳,嘴上不停地說:“您在東宮洗馬,那少說也是五六品了,皇上跟前的人嘛。您想要點什麽?”

“要兩斤茅台,幾隻黃悶雞下酒。”康熙把腳泡在熱水裏,嗬嗬嗬舒服地搓擦。

一會兒酒菜擺上了桌。康熙坐了主席,張廷玉在右側相陪,王七坐在客席,劉鐵成拖條凳坐在門口,嘴裏咬著一隻黃悶雞。

“來,請,請!”驛丞斟上酒,康熙端起酒杯,對王七舉了舉道,“萍水相逢,能識先生,也是‘朕’——”自知失口,立即改為,“也真正是有緣了。”

王七端起杯子,望一眼康熙,又盯一眼張廷玉。這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怎麽越看越像張英?再仔細打量,心裏突然一亮。莫不就是在刑部大牢見過一麵的張英之子張廷玉?如果真是當朝宰相在此,那姓‘龍’,名‘在位’,字‘秉政’的無疑就是當今皇上康熙了。想到此,不由一陣慌亂,舉杯時竟將一把宜興茶壺絆倒在桌上。驛丞抹了茶水,瞟老鼠須胡子一眼,心想這在鎮子裏擺攤賣字賣文的老家夥,今天怎麽攀上了京官?

康熙瞅著一笑,謂張廷玉道:“你也是兩榜進士出身,何不就這宜興壺詠上幾句助興?”

“老爺,”張廷玉也一直在打量王七的一舉一動,聽他帶桐城口音,心不在蔫地回說,“若是做八股,也許我還能湊合,即席賦詩,那要請這位王先生了。”

“噢,王先生,請!”康熙其實是要摸王七的底。王七想明白了,也就捋著老鼠須言道:

“一時之間,難覓佳句。不過聊為佐酒,獻醜了!”頭一仰,吟出一首五言絕句:

陶壺桐城色,

有口不能言。

恰如宰相肚,

杯水可撐船。

“妙!”康熙拊掌讚歎,“寥寥數語,活脫脫畫出恭謹立世的當朝宰相張廷玉,前宰相張英。王老先生,你該不是桐城人吧,怎麽突然想到陶壺‘桐城色’?比興奇譎,乃大手筆也!”

王七隻是抿酒竊笑,這君臣今天合著來逗耍他,他豈是任人搓捏之徒?

“嗯,不錯。”張廷玉突然想起在牢獄見過的方苞,也是這麽精瘦,隻是幾年不見未必老得這麽快?三年前回桐城舉喪,他也曾打聽過方先生,他沒回桐城,難道他在外漂流不成?他想進一步試探這個出口成章的老家夥,笑了笑道,“枯酒難吃,我們用四書打謎賭酒如何?”

康熙連連點頭,王七假癡不癲地道:“若論君臣經世之道,不敢奉陪;若論四書五經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這些古董玩意,二位難不倒老王。”

“你不要吹,”張廷玉頓頓酒杯,“儒道無涯,我先出一個‘鳴條’——猜猜?”

“請吃罰酒——”王七嗬嗬笑道,“乃四書中孟子《離婁下》‘卒於鳴條’之句,地名也。”張廷玉隻好飲酒,康熙卻緊釘一句:

“慎獨。”

“中庸。”

“民服。”

那王七不假思索,隨口而出:“哀公問曰:‘何為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龍老爺,罰酒!”

康熙連罰幾杯,喝得滿臉通紅,卻開懷大笑。張廷玉怕康熙喝得太醉出事,轉對王七道:“你帶桐城口音,我來問你,‘如保赤子’,出於何典?”

“《康誥》。”王七笑答。

“桃之夭夭,”

“其葉蓁蓁。”王七應口而答,“這是詩經裏的,四書大學引用詩經《夭桃》之句。”

“士之仕?”

“猶農夫之耕也。”

“嫂溺?”

“援之以手。”

“天下溺?”

“援之以道。”

康熙插了進來,對王七道:“子欲手援天下乎?”王七的老鼠須顫了一顫,一時不好怎麽回答,隻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正要開口,卻見驛丞慌慌張張走了進來。三人鬥謎喝酒興致正濃,康熙不悅地道:

“夜早著呢,不叫你不用進來。”

“回‘洗馬’爺話,”驛丞不安地說,“天倒還早,隻是,隻是請列位爺得換個地方!”

“你說什麽?”康熙生氣地瞅著驛丞。

“是這樣,”驛丞謙卑地道,“原想列位就住主堂,沒想河督豐督帥老爺來了,他在河邊幹等了幾天,沒見著皇上,正窩了一肚子火,要住驛館。下官說,一位五品京官先住著了,是否請督帥屈居廂房。督帥嗬叱道,二品五品誰大誰小?你真混……”康熙聽豐某這般無禮,臉上頓時變色。張廷玉沉著地問驛丞:

“他來了,咱們騰房,是你的主意,還是他說的?”

“當然是豐帥的話,”驛丞解釋,“我一個小小九品芝麻官,誰也得罪不起呀……”

“那自然,”康熙站了起來,朝張廷玉使了個眼色,謂眾人道,“五品洗馬自然不如二品河督大,咱們挪窩!”說罷,率先朝廂房走去。正說著,外麵河督的儀仗護衛就進了院,前頭幾十盞宮燈照得大院裏賊亮。幾十名河標兵卒吆三喝四,朝堂門擁來,那河標把總一見劉鐵成站在門口,朝豐督帥指指點點說道:

“督帥,就是他們一夥,還有個老鼠須,說您是‘肉紅頂子’,這家夥還摑了我一巴掌!”

“唔——”豐督帥沒理睬把總的話,徑直朝裏走,邊走邊大大咧咧地道,“裏麵是京師來的哪位仁兄?請出來一見呀。”不料,卻被劉鐵成一把抓住膀子,正色道:

“督帥,孟浪了一些吧!”

“哈哈,”豐督這才正眼瞧著劉鐵成,“本府既是你所說的‘肉紅頂子’,好歹是個封疆大吏!來人呀!誰敢在這裏擋駕?”幾十個標兵擁了上來,就要跟劉鐵成動武。忽然廂房門敞開,張廷玉頭戴珊瑚頂子,身著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外綴仙鶴補子走了出來,見外麵劉鐵成嗖地抽出佩劍,已是劍拔弩張,斷喝一聲:

“聖駕在此,誰敢無禮!”

平地一聲炸雷,震得院裏院外所有的人麵如死灰,呆若木雞。同一時候,楊大壯領著一隊禦前侍衛,衝進院子,楊大壯向張廷玉拱手道:

“張宰相,禦前侍衛來遲,望其恕罪!”

這時,康熙拉著老鼠須王七先生,踱了出來,哼了一聲,瞅著豐河督道:“你強行見朕,有何事要奏?”

張廷玉見豐某泥塑木雕,臉色蒼白,知道嚇呆了,使喝道:

“豐某,你死了麽?皇上問你話呢!”

“皇……皇,”河督的嘴角抽搐著,仍然一動不動,倏地,砰咚一聲倒了下去。張廷玉躬腰試試鼻息,抬頭看著康熙道:

“主上,他——”

“嚇死了也好,”康熙冷冷地說,“也免刑部要去查這查那,給他定罪。拉出去喂狗好了!”

劉鐵成和楊大壯答應著,下了河督府兵卒的兵器,統統趕到後院馬廄關了起來。劉鐵成又叫過驛丞,問有狗沒有。康熙兀自一甩手進房,嘴裏仍罵著:

“不要饒他,那個狗仗人勢的把總也拖去宰了!”

王七先生卻郎不郎秀不秀地跟了進來,朝地上一跪連聲叩首諫道:“萬歲,您英明一世,何為出此亡國之音?”

“噢?噢?”康熙拉了張廷玉,一道在廂房床坎坐了下來,指著跪在下麵的王七,笑問道,“朕倒想聽聽你的賜教,何謂‘亡國之音’?”

王七抬起頭,骨碌著三角眼說:

“前明君主,有法不依,置六部刑獄於不顧,濫施酷刑,動輒剝皮喂狗,此乃亡明敗政,是謂‘亡國之音’。《大學》有雲:‘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帥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草民搪突進言,望恕其死罪!”

“唔,”康熙格格一笑,自然明白“草民”的用意,這樣殺姓豐的,皇帝將落下非刑妄殺的名聲,起居注上一寫,將流毒後世皇子皇孫,自己豈不成了“桀紂”之行?就憑糟老頭這點遠見,超乎身邊張廷玉,因笑道,“防微杜漸,爾言之成理,何罪之有?快快起來。張廷玉身處其間,換他說出來就不免生嫌了。”

張廷玉確實沒想到這一層,姓豐的太可惡了,康熙發怒他隻覺得痛快。皇上這樣為自己爭臉,心中不由一陣感動,因奏道:“萬歲,這位王老先生宏才大略,深藏不露,臣不能及,極應簡拔出仕,為君效力。”

康熙點頭稱是,王七卻渾身一抖,再次跪了下去道:

“罪臣躬逢盛世,際遇天子,以布衣之身謁萬乘之尊已是萬幸,再不敢作非分之想,側身廟堂……”

康熙笑道:

“人家巴不得做官,你卻有官不做,何也?”

“罪臣不是不想做官,”王七叩首,回憶地說道,“本朝二十六年,南闈拆卷,我是解無。後來拜見主考左興玉大人,他一看學生尖嘴猴腮,一副鍾馗模樣,笑道,你怎好去見聖上?就別驚駕了吧!把學生黜到最後一名,我從此斷了念頭。”

“考官得罪了你,朕可沒有……”

“萬歲!罪臣是方,方——”

“方苞先生,”張廷玉再次把“活鍾馗”扶了起來,“快快謝過皇上吧!”

康熙大驚,再次審視王七,問道:

“你就是方苞?”

方苞點點頭,拘束不安地道:“衡臣早認出了我?其實喝酒時我也猜出了你,也猜出了聖上。隻是有罪之人,不敢躦越罷了!”

半響,康熙詫異地問:

“方苞,朕已明旨特赦了你,又何必改名換姓,躲藏到這濟源地界?”

“唔,特赦?”方苞感激涕淋地道,“獄中並未傳特赦之旨。倒聽說要清理刑獄,查處‘白鴨’,獄中連夜放人換人。罪民以為他們放錯了,連夜逃出京師,萬歲不說,罪民至今以為朝廷還在緝拿呢……”

“嘿,”張廷玉也感歎道,“拿到聖上的特赦令,我去獄中接你,你卻不見了。三年前回桐城,在家鄉也沒見到你,原來你卻流落在這裏!”他轉對康熙,“萬歲,您看方先生……”

對方苞的才學早有所聞,鬼使神差在此地相遇,卻有相見恨晚之感。康熙感歎之餘,正言道:

“方苞接旨!”方苞撲嗵跪了下去。“著方苞即日入值上書房侍候!”轉對張廷玉,“衡臣,要邢年拿一套九蟒五爪袍、紅珊瑚頂戴給方愛卿換上。”

不等張廷玉答應,方苞連連磕頭說:

“萬歲!看奴才精猴似身材,朝廷大概沒一身蟒袍頂戴合扣的,還是讓臣下著布衣吧。”

“準奏!”康熙點頭。因見那身丕,除非定做,一時是找不出合體的袍冠的。張廷玉在一旁笑道:

“方先生,你就是曆朝唯一的布衣宰相了。”

方苞咧著一口板牙嘿嘿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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