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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南巡

康熙四十九年臘月,張廷玉的嶽父王士禎不幸因病去世,皇上賜銀千兩,加祭葬,諡文簡。大學士陳廷敬以年老乞休,恩準在京致仕,康熙把尚書、湖南巡撫蕭永藻簡拔為大學士,入值上書房,補陳廷敬遺缺。

連續奪爵幽禁太子胤礽、老大胤褆、老八胤禩後,康熙大概也覺得自己對皇子們太殘酷、太狠毒,恐引朝野非議。於是,匆匆冊封皇三子胤祉為誠親王、皇四子胤禎為雍親王、皇五子胤祺為恒親王、皇七子胤祐為淳郡王、皇十子胤礻我為敦郡王、皇九子胤禟、皇十二子胤祹、皇十四子胤禵俱為貝勒。

京城之事安排有了眉目,康熙又要起駕南巡了。這是他有生之年的第六次南巡,也是逃避宮廷為太子廢立,皇子爭鬥、百官爭諫的是是非非的最後一次南巡。

六月十六,皇上禦駕離京。隨駕大臣張廷玉、蕭永藻之外,就帶禦前侍衛劉鐵成、楊大壯等數十人,太監李德全上了年紀,由邢年領一班小太監、宮女服侍康熙日常起居。當然還有武丹手下兩營綠營兵,在暗處護衛著皇上的行程。此次南巡,康熙依例先去五台山,然後再東行登泰山祭祀,再沿運河乘舟南下。

剛出紫禁城時,康熙心情很不好,一直寡言默語。直到從泰山下來,禦船在碧藍藍綠幽幽的運河內行走,山東境內黃河水清,越往南青山綠水越是令人心醉,康熙才展顏一笑道:“劉鐵成,把在後麵官艦上的張廷玉叫來,陪朕弈上一局。”

劉鐵成叫禦船上船工放慢舵槳,待後麵官艦靠近,劉鐵成一個飛腿蹦了過去,對正在批閱奏折的張廷玉打了個千,說道:

“張中堂,萬歲叫你去禦船對弈說話。”

張廷玉吩咐跟班收檢好奏章,隨劉鐵成來到禦船,邢年早把棋枰布好。

這時,船將至落馬湖鎮。康熙邊著子兒,邊跟張廷玉說起了第一次南巡的陳芝麻爛豌豆。無非是微服私訪,如何驚險剌激,險象環生,最後卻又總是功德圓滿。康熙點著子兒笑顧劉鐵成道:

“就說這大內高手劉鐵成,原不過是個水盜。朕微服私訪皇商韓春和家,碰巧他來光顧。哈哈,鐵成,朕一直想問你,當時韓劉氏那麽幾滴眼淚,怎麽就哭得你認了她作姐姐呢?”

“是主子洪福啊!”鐵成想起往事,也不勝感慨,“萬歲爺是天上星宿,把鐵成放到凡間成了江洋大盜,主子一到,就是魔頭也得金盆洗手來效命主子嘛。”

“嘿嘿,”康熙歡悅,“那晚你不洗手,韓家就要血流漂杵,遭殃了。”

張廷玉乘機諫道:

“聖天子百神相助,這是極自然的。不過以萬乘之君輕涉險境,總歸不宜。萬歲當年獨闖鼇拜府、山西沙河堡遇剌、落馬湖逢凶化吉,太湖再次驚駕,那都是懸心的事兒。乞皇上此番出巡,垂拱九重嚴加防範,似不宜再帶上三兩隨員,布衣皂服招搖過市了。”

“廷玉此言差矣!”康熙偷偷“將”了一“軍”,嗬嗬大笑道,“不微服私訪,哪得偷營劫寨之功?衡臣——”他把棋枰一推,得意洋洋地,“來下一盤吧!沒有沙河堡微服夜訪,朕難知人間疾苦;沒有牛街寺之變,何以安定天下回民?曆古以來,不害民的天子,體恤愛民的天子,沒有怕子民的道理。怕就怕——”他突然咽回“禍起蕭牆”幾字。如此良辰美景,不願讓紫禁城那些鬥紅眼的阿哥,敗壞了雅興。

張廷玉的棋原比康熙高出幾著,但心裏有事下了幾著臭棋,使萬歲僥幸取勝。第二局攤開,他仍是心不在蔫地下著棋說道:“萬歲說的雖有道理,但陸隴其原也喜歡微服,吃過微服的虧,後來就不敢再私訪了。”

“陸隴其是難得的清官,就是不會做官。”康熙知張廷玉心有旁鶩,又是著著進逼,“人家官越做越大,他卻越做越小。等下到了濟源,你開道開道他。”

禦船抵達濟源縣境,已是日暮時分。岸上一溜兒蘆棚早早點起了紅紗宮燈,一群文武官員、縉紳耆老望著緩緩停靠過來的皇船叩頭跪拜,山呼萬歲。康熙在禦船甲板上露了露麵,招了招手,便進禦艙歇息去了。在船上賞景議事,接見地方官吏,又跟張廷玉弈了三局,一整天沒合眼也的確疲乏了。

張廷玉站在船頭朝岸上問道:

“誰是濟源縣令?”

從府道官員中走出一人,上前打著千兒回道:“康熙三 十九年三甲進士、濟源縣令萬炳輝,拜見中堂大人,叩請皇上金安,萬歲萬歲萬萬歲!”

沒想到,年近四十的濟源縣令萬炳輝,還是張廷玉的同科進士。一個七品縣令,一個當朝宰相,懸殊之大令人乍舌。張廷玉溫言撫慰道:“好生做官。你的前任陸隴其雖犯事革職,你要學他清廉明正。陸隴其來了沒有?”

岸上燈影裏人頭鑽動,一會兒,一個六十多歲的布衣老者膝行數步,叩頭答道:

“罪臣陸隴其向中堂大人請安。”

“你上來。”張廷玉伸出手,拉陸隴其上到禦船,岸上府道官員議論紛紛,不知革職的陸隴其怎麽被當朝宰相如此看重。

他們還不知道這是皇上的聖旨,要張廷玉為陸某傳授“為官之道”。

康熙在內艙涼席上假寐,張廷玉拉著陸隴其在外艙坐了下來,小太監上了茶。

“請吧,”張廷玉端起茶抿了一口,說道,“不必拘禮了,你幾時離京的?”

“罪臣五月初八回縣。”陸隴其青布單袍灰馬褂,洗得泛白,穿一雙“氣死牛”布鞋。一臉清臒,躬身答道,“部議著臣往西寧軍前效力,因本地士紳百姓罷市,恐生意外,著臣回縣安撫之後再啟程。”

“部議是部議,”因為有了皇上的明旨,張廷玉胸有成竹地說道,“萬歲還沒說話嘛。西寧寒苦,你這身子骨不宜去了……”

“不去了?”

“你還想去嗎?”

“想倒是不想。可是——”

“你呀!”張廷玉哭笑不得地,“如此清廉,卻不會做官。記得你是二甲臚傳進士,由翰林院外任分湖鹽道,觸了鹽梟黴頭,降為鳳陽知府,再黜濟源縣令,如今連縣令都做不成,一身布衣,還要去西寧。”

“中堂覺得可笑,臣下卻覺得可悲!”陸隴其言在意外地說,“得罪了鹽梟,道台做不成;沒錢送藩台,知府做不 成;放走孝子,知縣做不成,豈不可悲?”

“你過於清高,犯了讀書人的通病。有些事,得變通變通嘛。”

“變通?”陸隴其不以為然抗聲道,“王法大於天,還能怎麽變通?”

“所謂變通,不是要你貪贓枉法。”張廷玉緩緩開導說,“比如孝子一案,你何必私自放他出獄?天下縣令都學你,不亂套了?於成龍也為這種事受過懲處,你何必重蹈覆轍?孝子欠債不還,依律流放一千裏,你同情他,拿到縣衙,枷號三個月,不就完事?再說,你是父母官,找原告疏通一下,撤訴也可。犯得著你把自己也搭進去?當官嘛,既要剛,又要柔;既要圓,又要方;既要惟上,又要惟下,你把‘忠君愛民’四個字吃透了,就無往不勝,你的官定會越做越大。”

陸隴其雖然覺得這位宰相圓通得可愛,匪夷所思,但細細一想,流配千裏與枷號三月是可以代換之刑,自己熟讀律典,又是老官,怎麽就沒想到呢?不由欽佩地看了張廷玉一眼,肅然說道:

“中堂說得在理,但為官之道罪臣不敢苟同。”

張廷玉覺得這老家夥迂腐得可愛,耿直得不近人情,竟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麽好。

“你這個人呐,”康熙搖著一把灑金描畫紙扇,從後艙走了出來。他一直閉著眼睛在聽二人說話,越聽越覺得陸隴其清廉可表,耿直可嘉,便出來想看看究竟是什麽樣人物。陸隴其一見皇上,立即跪伏下去請安。康熙將紙扇一收,指著陸隴其道:

“清正賢良之臣,得有明哲自全之道!你有報國之誌卻無圓通之慧。命且不保,怎樣效忠朝廷?李沁處唐室將傾之際,匡庸主於危難之中,這叫忠且慧。逢龍、比幹,一味愚忠,自己千古留名,置君王於不義,何為好?看看朕跟前的張廷玉,你就明白這個道理。”

一席話說得陸隴其無地自容,自己飽讀聖賢之書,卻在官場屢栽跟鬥。他是眼前“小宰相”之父“老宰相”張英同科進士,人家兩代宰相都熬出來了,自己卻一頭栽到了布衣,能說“忠且慧”?他正在低頭沉思,點頭說“是”,康熙卻歎息一聲道:“你跪安吧,趁著罷官無事,將息些日子也好。朕隨後還有旨意。”

禦船啟錨,夜色深沉。張廷玉回到官艦,望著潺潺流水,還在思考康熙那一席“忠且慧”的為官之言。所謂“官”,光看字義就知道,“宀”下的“臣”,皇帝是家天下,在皇帝手下為臣,這就是官。你不惟上,忠於他,他能讓你做官嗎?皇帝這個“家”,靠庶民百姓支撐,不惟下,體民愛民,民眾造反,你這個官也當不長。唯“自保”一說,原也朦朦朧朧有此一念,不料從康熙口中說出,比自己所思所想更深刻,清晰而透徹,受益非淺。

當夜無話。

翌日,天蒙蒙亮康熙就起了床,踱出艙外眺望,卻見不遠處黑壓壓一片屋舍,隱隱傳來河水奔騰呼嘯之聲。回顧劉鐵成道:

“前頭到了落馬湖鎮?”

在此發跡的劉鐵成回說:

“是,前頭就是落馬湖。萬歲爺聽到河嘯了吧,這時夏汛正旺,雷霆滾滾,聲達五裏之外。要不是靳輔公生前開了中河,咱又得在此耽擱了。”

“停船!朕要沿堤走走。你傳旨張廷玉,還有你,都換了便服跟著。”康熙說罷,兀自進艙去了。

一會兒,踏著板橋走上岸來的三人:年近六十的康熙一身青單袍纏腰帶,張廷玉著寶藍長袍,劉鐵成是長隨打扮。素來對微服頗有微辭的張廷玉,搖頭笑道:“說是趕考舉人,年齡偏大,還往南走;說是做生意的,又沒點市劊氣。哪來這一對主仆?”

“怪話!”康熙也笑了,“你老實跟著走行了。”

一邊說一邊走,不覺來到小鎮。四麵八方的農夫、漁民、挑夫、販卒,肩挑手提著鵝、鴨、肉、蛋、魚、菜等農產品,結伴而來,一路嘰嘰喳喳,歡聲笑語。久處宮幃的康熙,被皇子們爭權奪位弄得頭暈腦脹,一踏上鄉村濕漉漉的土地,接觸憨厚樸實的鄉民,耳目為之一新。鎮頭有一小坡,一老漢正推米上坡,康熙手搭在小車上,邊幫著使勁,邊同老漢聊天:

“老哥,糶米去呀?”

“啊?啊……”

劉鐵成一看皇上幫著推車,立即上去輕輕鬆鬆拉著車往上走。康熙甩手跟著,繼續問:

“這米多少錢一鬥?”

老漢輕鬆了,手張著耳回答:

“陳米三錢,新米五錢一鬥。老板,你想買米?”他回頭看了看康熙。

康熙沒吱聲,卻瞅著張廷玉。張廷玉心裏一沉,河督上報戶部,米價都在八錢一兩之間,這多出一多半的銀子不都被他們私吞了?這裏河督是胤禵門下,這十四爺也貪起來了,自己怎敢招惹?康熙隻是裝模作樣抓把米在手裏看成色,卻一聲不吭。

“你這米往哪送?”張廷玉緊走一步跟上推車老漢,決心問個水落石出。

“張閣老府上。”

“你是他家佃戶?”張廷玉不露聲色地問。

“是,也不是。”

“乍說?”

“我有地。”

“有地還當什麽佃戶?”

“你是外地人吧。”

“不錯。”

“按萬歲爺的規矩,舉人閣老、秀才尚書,都可免租稅是不是?”老漢撐著車邊走邊說,“咱兄弟三,就一根獨苗。一旦全都歸天,三戶租稅不都壓到獨苗身上?你合計合計,是當佃戶好,還是當自家農好?”

跟在後麵的康熙聽呆了。張廷玉目送老漢推車上了坡,回到康熙身旁說道:

“皇上——”

康熙打手勢止住張廷玉,不耐煩地“噓”了聲:

“叫老爺,別忘了咱們身份了?”

“是,老爺,”張廷玉明白康熙在生氣,也不光河督“吃黑”,就是“免租稅”的弊端,竟使多少官宦縉紳以此盤剝有地的農民,沉為佃戶,他趁機進諫道,“看來地租、糧價有不少漏洞,戶部得拿出一個辦法,免稅的圈子要嚴格控製,縮小,不使下頭有空子可鑽。糧價也得進一步核實,不使貪贓枉法者從中漁利……”

“這些事,”康熙邊走邊說道,“你著戶部抓緊辦,拿出辦法遞折子禦批。你先代朕——不,代‘老爺’擬一份詔書,嚴飭各地疆吏‘老爺’愛民、養民之意,不得再加庶民租賦,能免的免,能蠲的蠲,務使民富國強。等下回到船上你就擬詔,在巡幸途中發出去。”

“是,老爺。”張廷玉要的就是這句話。

為了減輕百姓負擔,安定民心,張廷玉擬就的詔書不到幾天發布天下。詔曰:

朕臨禦天下垂五十年,誠念民為邦本,政在養民。迭次蠲租數萬

萬,以節儉之所餘,為渙解之弘澤。惟體察民生,未盡康阜,良由生齒

日繁,地不加益。宜沛鴻施,藉培民力。自康熙五十年始,普免天下錢

糧,三年而偏。直隸、奉天、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四川、雲南、

貴州九省地丁錢糧,察明全免。曆年逋賦,一體豁除。共五十一年、五

十二年應豁省份,屆時候旨。地方大吏以及守令當體朕保義之懷,實心

愛養,庶幾升平樂利有可徵矣。文到,共刊刻頒布,鹹使聞之。

再說康熙一行離了推車老人,走進人頭攢動的小鎮街巷,康熙還為聽聞所惱,心情自然不如剛下船時愉悅。張廷玉在前麵開路,劉鐵成在後拱衛。車碰人撞的,張廷玉提醒康熙道:

“老爺,人多,留神點。”

康熙眼睛逡巡著街頭景致,跟第一次南巡來這裏並無多大變化。心裏感歎,不能光聽下麵歌功頌德的屁奏章表報,二十五年了,臣工下官們說得花團錦簇,實地一看卻還是昔日黃花。斯時,猛聽鎮北三聲炮響,還隱隱傳來絲竹之聲。人流忽地向北湧去,有人大叫:“皇上的禦船傍岸了,快去看啦!”一夥人衝撞過來,把康熙擠到了路邊,他扶住劉鐵成道:

“去那邊茶肆坐坐,別被人衝散了,衡臣呢?”

張廷玉擠了過來,一把拉住康熙拖進茶館。因人們都爭相去看皇帝,茶館裏剩下沒幾人了。

“三位客倌!裏頭坐——”堂倌吆喝著走了過來。張廷玉掃了一眼,近處一張桌上一中年漢子,露胸敞懷,把條粗牛腿跨在凳上,喝茶,漫不經心地嚼著芝麻餅,靠裏臨河窗下,還有三四個老頭在擺龍門陣,正說得唾沫四賤好不熱鬧。張廷玉選了臨窗的一張空桌,仿佛真是個師爺什麽的對康熙道:

“老爺,坐這裏。”

康熙和張廷玉坐下,劉鐵成站在“老爺”後麵侍候著。堂倌滿臉堆笑地唱諾道:“客倌放心,皇上的禦船早晚得從這窗下過,有您瞧的!要點什麽茶?這裏龍井、雨前、君山銀針、普洱,要什麽有什麽。點心來點?”

張廷玉吩咐茶點。康熙心不在蔫地看人,看景,後來聽鄰座一個老家夥說得有趣,竟聽入了神。

“知道嗎?如今官頂子,比以往時髦多了。”老家夥戴一頂灰不拉幾的瓜皮帽,一撇老鼠須胡子,說話卻象敲銅鍾,鏗鏘有聲,底氣十足,“單是紅頂,就興出了血紅、箋紅、銀紅、老紅、喜紅,唔唔,不一而足!”

“你給兩萬銀子,”旁邊的鴨公嗓子尖尖地叫,“老夫也給你弄一頂戴戴,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老鼠須咧著一口板牙,“現如今什麽頂子不能買呢?美其名曰叫‘捐官’,說文點叫賣官鬻爵,說白一點就是拿錢去買頂戴花翎,你說這官當得還有啥意思,那頂戴還值個什麽?“

“王七先生,你是吃不到天鵝肉說天鵝酸,”另一個胖老頭譏諷說,“你何不也買一頂紅頂子,換下破瓜皮帽?”

“我要戴上那個,”老鼠須嘎嘎嘎拈須大笑,“那我就不叫王七,要叫王八了!”

老家夥們肆無忌憚地哄堂大笑。

“嘻嘻,當官的有幾個不是‘王八’?”

“無官不貪!無官不淫,一夥活‘王八’!”

“……”

張廷玉聽得臉紅臉紫,緊張極了。生怕康熙大發雷霆之怒,暴露了身份,跟前隻有劉鐵成一人,怎生是好?他正欲起身去說合那一桌老家夥,康熙卻拉住了他。笑聲一止,那叫“王七”的老鼠須卻正色說道:

“其實,說起頂戴,大清朝以來早立有規矩:立有戰功的,該是‘正紅’;至於血紅嘛,像吳軍門剿海匪,正經水匪不過三十來個,可他在煙台一下殺了八百多。這叫拿人血染紅頂子,自然叫‘血紅’了……”

“那‘喜紅’呢?”

“這是投巧的事兒。瞄準哪個王爺討小啦,生孩子啦,滿周歲啦,在彩禮上做文章,自然要賞你個紅頂戴,這就叫‘喜紅’。”

“何謂‘老紅’?”

“不論京官外官,做天和尚撞天鍾,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慢慢熬資格,到老頂子自然紅,謂之‘老紅’。”

“王先生到底見多識廣!”那胖老頭喟歎道,“在下十餘歲進科場,如今白了頭發,還是個童生,可謂‘老童’了。”康熙、張廷玉和劉鐵成聽了都竟不住捂住嘴笑,那“老童”話鋒一轉,“隻是像此地豐督帥,謀這河督一差,先求了十四爺,後來又求某部尚書,是福建人,好男寵。豐帥便送了八個孌童過去,他的心肝小妾水淩淩嫩,也送了十爺,你老兄說這又叫什麽紅?”

王七老鼠拍拍瓜皮帽,帽簷下的眼睛狡黠地一閃,突然將桌子一拍,叫道:

“有了,此可謂‘肉紅’也!”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張廷玉也跟著笑了,那家夥背對著他,沒看清臉麵,隻在心裏罵:“糟老頭好損!”笑過以後他又皺起了眉頭。康熙正要說話,卻見獨坐一旁敞胸露懷的中年漢子走了過去,盯著四個說笑的老頭,用惡狠狠的語氣說:

“你們,起來,跟我走一遭!”

眾人為之一愣,惟有那個叫王七的鎮定自若,三角眼一翻,問道:“君子不近庖廚。與先生素昧平生,有何貴幹?”

“我是河督府的河標把總,你們剛才說什麽豐督帥是‘肉紅頂子’,那我帶你們去見見大人!”

王七根本不吃那一套,不卑不亢回道:

“閣下弄錯了吧!河督府遠在清江,來去幾百裏,這盤纏誰出?老夫就是該吃官司,也得有縣府衙門傳票,輪不上你……”

“豐帥就在此地接駕,不用去清江——”河標把總奸笑一聲威脅道,“早瞧出你是個為頭的刁民,識相點,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康熙聽得正有興味,不料冒出個狗仗人勢的家夥敗了興致,不禁勃然作色。這時,胖老頭站起身,從袖口裏掏出幾錢銀角子遞給河標把總,息事寧人地道:“對不起,都怪喝多了馬尿,說話沒深淺……不要見笑,小意思,高抬貴手!”

“不要給!”王七一把攔住胖老頭,轉對把總老鼠須氣得一翹一翹地喊,“我就說姓豐的是肉紅頂子!肉紅頂子!你敢拿爺怎麽樣?”

“來人呀!”把總朝門外一聲喊,兀地衝進來五六個彪形大漢。瞧熱鬧的也亂哄哄擠了進來,在紊亂中張廷玉真的有點慌了,心裏抱怨皇上不該微服冒險。

那王七卻突然放聲大笑喊道:

“退下!你們沒聽那邊鼓樂聲過來了?皇上的禦船就要到,誰敢動粗衝撞禦駕?按大清律那是死罪!你們要不怕死,來呀!我放開嗓子喊冤,咱們當著萬歲爺辯辯,看姓豐的頂子到底是什麽顏色!”

果然,衝進來的河標兵卒嚇得全都退回去了。康熙暗暗好笑,想不到這個醜八怪老鬼,如此急中生智,反仗他的勢力壓河督,一人智退數倍之敵。要在戰場上,了得,勝過諸葛亮的“空城計”。

“你有種,服了!”把總惱恨之餘,冷笑一聲,“店家,這店我包了,我付賬!外頭人不準進,裏頭人不準出,等皇船過去,嘿嘿……”

“如此更好!”王老頭嬉臉一笑,衝他說,“等下這裏水泄不通,到處是人,趁亂咱們走人。你敢攔,我們照樣喊,隻怕皇上的侍衛不識你,把你當強盜拿住。哢嚓一聲——”他抹抹自己脖子,“砍了吃飯家夥,哈哈……”

那把總摸摸脖子,心想拿此刁民毫無辦法,起身一跺腳便走。康熙一努嘴,劉鐵成撲上去,扳住他的肩頭喊:

“哎,你講好付賬,怎麽撒手就走?”說著一掌摑過去,那把總一個踉蹌,知道今天碰上了對手,老老實實付過賬,一聲不吭,腳踩西瓜皮溜了。

老鼠須王七見康熙拊掌大笑,走了過來,一片好意地道:“你們也快走吧,這裏已成是非之地。現在他拿我們沒辦法,聖駕一走,他還會回來……”

康熙卻興味盎然地道:“怕什麽,天下乃康熙皇帝的天下……”王七立即攔住康熙嘴巴:“忌諱,忌諱!不能呼聖上之名。”康熙一笑,知道自己差點露了餡,轉臉說:“山東劉宮保、安徽尹製台都是我的好友,就是十阿哥、十四阿哥也與老夫有點交情。豐某算什麽東西!你的話我還沒聽夠,如蒙不棄,隨我們到驛館一敘,如何?”

四個老頭聽了恍悟,王七頗為高興地說:

“啊,今天敢情遇上貴人了。足下是致仕大臣吧,怪不得氣度如此軒昂。這樣吧——”他轉對那三個老頭,“你們快快回家,順便告訴我的房東,先生有事去了,叫他關了文鋪板子——拜托了!”說罷舉手一揖,隨康熙、張廷玉一行朝驛館行來。張廷玉在前麵帶路,不時回頭看一眼王七,總覺得有幾分麵熟,卻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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