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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儲君同室操戈

張廷玉回到京城,朝局更為波譎雲詭,變幻莫測。還沒去上書房入值,那天跟夫人一道來到嶽父府邸,探視嶽父王士禎。丈婿在書房裏喝茶,張廷玉把為父親治喪盛況大致說了一遍,便聽嶽父說,大學士馬齊被抓進了刑部大牢,宥死拘禁。張廷玉聽了,驚得好一陣沒做聲。馬齊是四位滿、漢上書房大臣中最謹小慎為,樹葉子掉下來都怕砸破腦袋的人。因為他學識淵博,膽小怕事,從不敢擅權亂政,有“不倒翁”宰相之稱,一直留在皇上身邊,大事幹不了,但絕對不會壞事。

“馬齊犯了什麽事?”

“聽說跟請旨建儲有關。”王士禎隨手翻著茶兀上一本劍南詩抄,慢悠悠說道。

“馬齊去請旨建儲?”張廷玉連連搖頭道,“不會,不會,打死他也不會。他薦了誰?”

“八阿哥胤禩!”

“哦?越發不可能,”張廷玉站了起來,在書房裏踱步思索,臉色陰鬱,嘴角的肌肉抽搐著說,“這是陰謀,陷害……誰都知道,胤禩是佟國維的親外甥,要舉薦八阿哥當太子,隻可能是佟國維的主意,幕後操縱,怎麽把馬齊牽扯進去了呢?”

“聽說,有天皇上召集廷臣商議,擬立兩個太子為國儲,日後擇優者以傳大統。”王士禎把聽到的小道消息,一五一十告訴女婿,“當時就有阿靈阿、鄂倫岱、揆敘、王鴻緒等大臣舉薦八貝勒胤禩,皇上當即生了氣,明示萬萬不可。此後,朝議紛紛,有人暗中活動,隨後有幾十位大臣聯名舉薦胤禩……今年正月出節後,聖上召集群臣,嚴厲追查舉立胤禩,孰為倡議者。群臣惶恐,低頭不語。過後皇上把張玉書叫到養心殿,再次追問,張玉書道:‘先聞之馬齊。’第二天,聖上便降旨,開列馬齊罪狀,把他抓進了刑部大牢。”

“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張廷玉喟歎一聲,在嶽父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皇子們爭鬥,已經殃及上書房大臣。看來,我是不該提前回來的了。”

“你見過皇上了?”

“還沒有。”

“先別見。你的丁憂之期未滿,暫時呆在家裏,哪兒也別去,看看風勢再說。”

“噢——”張廷玉也知道,現在的京城已是虎穴龍潭,稍一不慎掉了進去,卷入皇子之爭,跟錯了某一個“少主子”,便一失足成千古恨,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可是,皇上身邊正值用人之時,自己袖手旁觀,隔岸觀火,朝局一旦弄得不可收拾,皇子們各派裏外勾結,公開拚殺,燃起戰火,生民塗炭,自己身為宰相,何以麵對父子兩代所沐皇恩,何以麵對庶民百姓呢?

從嶽父家回來,張廷玉一連好幾天,茶飯不思,夜不安寢。夫人以為他喪父悲戚,隻叫紫桐好好服侍,溫言軟語相勸。紫桐卻也無能為力,深更半夜,隻見老爺獨自在書房,或閉目沉思,或臨窗而立,望著黑沉沉的夜空呆呆地自言自語: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

沈吟至今。

呦呦鹿鳴,

食野之蘋。

我有佳賓,

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

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

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

枉用相存。

契闊談讌,

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

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

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

天下歸心。

這晚,老爺幾乎通宵未睡。翌日淩晨,隻見他起了床麵貌煥然一新。他要紫桐親自為他整冠,著袍,用過早膳便急如星火地喊:

“備轎!”

“老爺您要去哪?”紫桐小心翼翼地問。

“上朝!”

張廷玉已然想明白了,在朝廷多事之秋,他不能撒手不管,也不忍心看著年老體衰一年不如一年的老皇帝,孤家寡人麵對眾皇子巴不得他早死奪位的挑釁。位,當然還是要傳的,但不能讓康熙受協迫,把位傳給某個皇子中的陰謀家、野心家和暴君。

張廷玉掂了掂自己的份量:一代名相張文端公英的兒子、蟬聯兩代的宰相、首輔,以自己的為人處事洞微燭幽在朝野是立住了足的。不管是佟國維還是張玉書,想聯合某個皇子,像對付馬齊一樣把自己拉下來,置於死地,不是那麽容易的。為君為國為社稷,死都不怕,還怕什麽明槍暗箭陰謀詭計呢?理應挺身而出,力挽狂瀾,輔佐康熙安定朝局,穩定盛世,使大清江山順利交接,免生民少受塗炭之苦。當然,要做到這點,必須以退為進,方圓得體,剛柔相濟,保全自己,方能事半功倍。如果自己成了第二個馬齊,何談輔佐皇上呢?

帶著這樣的決心和方略,張廷玉像平常心氣平和地走進西華門,遞牌子請見。剛遞過牌子,便見裏頭出來一位六十多歲的將軍,官袍翎頂,腳步生風,踏得積雪吱嘎吱嘎作響。張廷玉一見,微微驚訝道:

“這不是狼瞫……狼將軍嗎?“

狼瞫也一眼認出了張廷玉,搶前一步,拱手道:“張中堂,聽說令尊文端公大人仙逝,在下軍務在身,沒去府上憑吊,還請中堂大人恕罪!”

“說哪裏話,”張廷玉上下打量著狼瞫,“狼將軍不是在承德駐防?也到了京師?”

狼瞫知道張廷玉是康熙最器重的左右膀,並不見外地如實回道:“末將還是負責承德防務,不過聖上著末將將一萬兵力部署在京畿周邊。”

“啊,那好。見過聖上了?”

“剛見過。聖上大概還不知道中堂回京了,剛才還念著呢,他正在等兩廣總督武丹晉見。”狼瞫說到這裏,遠遠見一位鶴發童顏,身材高大硬朗的疆臣虎虎生風走了過來。張廷玉一見哈哈大笑道:

“說曹操曹操到。嘿嘿,武老製台,你也剛到?”

“張中堂,狼將軍!”武丹豪爽地拍拍胸膛,“聽到皇上召旨,我又是水路,又是旱路,船不息槳,馬不停蹄趕了來呀!”武丹是大內老一等侍衛,兩年前被聖上外放兩廣總督,他跟張廷玉的父親、前宰相張英交誼頗深。這次奉召回京,聞邸報文端公走了,他特地走水路繞道江寧、巢湖,沒想趕到桐城,喪事早辦過了。他說:

“我特地繞到桐城,沒能趕上送送老宰相。就是張中堂你也回京了,在你兩個弟弟陪同下,我去給老好人上了三炷香。唉,當年一些老夥計一個一個走了。”

撫今追昔,武丹感慨不已。

狼瞫也算是“老夥計”中人,把武丹拉進朝房,似有很多話要說,張廷玉晉見並無急事,也就跟著這兩位“老夥計”走進朝房,他想在見康熙之前,從這些老臣、近臣嘴裏多聽些情況也好。

在朝房坐下,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武大人,在江寧您見到了虎臣?”狼瞫問起了另一個老侍衛魏東亭。

“見到了。”武丹臉上沒有了笑容,“他身子是越發不濟了,瞧著他瘦得怪可憐的,哪裏還象當年力敵群雄的大內一等侍衛?”

張廷玉在一旁笑道:

“倒是武老將軍,還同當年一樣叱嚓風雲,看你身子骨多硬朗!”

狼瞫意味深長地說:

“武將軍身子骨好倒是好,隻怕這次來了,就回不了廣東啊!”

武丹心裏一沉:原隻想皇上急著召他,也隻道京城有什麽急事,在江寧見著魏東亭,虎臣說是“如今京師成了龍潭虎穴,是非之地”,方抱定快去快回的宗旨。聽狼瞫之言似乎皇上對他另有安排,不禁襲來一陣寒意。想問,又知狼瞫素來謹慎,張廷玉更是撬口不開,隻好自嘲地打了個哈哈,說道:

“我是既來之,則安之……哎,狼老弟,你住哪兒,回頭我去看你。”

“末將軍務在身,”狼瞫神秘兮兮地道, “不在城裏住,自然要與兵將同艱共苦。回頭我來看你。張中堂,末將告辭,先走一步了。”

正說著,邢年走了出來,一見張廷玉和武丹都來了,喜出望外地道:“張大人,多時回京的?主子老念叨著您呢!還有武製台,快快一起進去!”

邢年過來見過了禮,便帶著張廷玉和老侍衛武丹,穿過丹墀,進了養心殿垂花門。邢年撩起簾子,賠笑道:

“萬歲有旨,武製台您不必報名;張大人更是常來常往的,奴才就不進去稟報了。二位請……”

張廷玉既年輕,又非常拘禮,對武丹抬手道:

“武大人,請!”

“哎,張大人請!”武丹雖是一員武將,卻對張氏父子極為尊重,他退到一旁道,“你是當朝宰相,武丹不過是聖上一介奴才。”

張廷玉挽起武丹的胳膊,同時跨了進去。乍見康熙,武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年不見,康熙仿佛突然老了十歲。張廷玉猛一見,也心上一寒,僅僅兩個多月不見麵,怎麽就像如隔三秋?從康熙的臉上,也就能看出這兩個月裏,他是在怎樣驚懼憂慮中度過的!

在東暖閣裏,穿著絳紅綢麵狐皮袍的康熙,略帶浮腫的臉上,已然布滿刀刻斧砍般深深的皺紋。他佝僂著身子歪在大迎枕上,呆望著殿頂的藻井出神。看著康熙老態龍鍾、疲憊不堪的模樣,武丹鼻子一酸,搶先伏地哽咽道:

“老奴才武丹……謹叩……萬歲聖安……剛剛兩年多一點光景,主子身子骨怎麽就……”

張廷玉怕武丹說出更讓康熙傷心的話,急忙袍子一抖馬蹄袖一甩,截住話頭道:

“下臣拜見皇上,恭請聖安!”

“是衡臣吧!”康熙回過頭,突然眼睛放光,順勢坐了起來,目光移到武丹身上,慘淡一笑道,“還有武丹,你這個老家夥也回來了,二位快快平身!”

康熙仿佛身子骨倏地增添了力量,蹭下暖炕,往前踱了幾步,怪怪地盯著武丹說:

“瞅著你這老家夥神彩奕奕,真令人羨煞呀!記得你比朕還大著六歲……衡臣,你看朕不反倒比他老了十歲?”

張廷玉酸酸地賠著笑道:

“主子龍體一向康泰,從承德回來,一時調養不周,瞧著清減些罷了。靜養幾日自然就會好起來的。”

“張中堂說的極是,”武丹也意識到自己勾起了康熙的傷感,便轉臉笑道,“老奴才還要陪主子去木蘭圍場,看主子再射幾隻猛虎呢!”

“你這老家夥!”康熙笑罵道,“是來安慰朕,還是來戳朕的傷疤呢?”說罷,他叫邢年著人上茶,賜坐。

坐了下來,君臣一邊喝茶,一邊繼續閑聊。康熙瞅瞅張廷玉,麵容憂戚地問:“衡臣,令尊的喪事還辦得順暢嗎?”

“多謝聖上眷顧,辦得很好。”張廷玉回答道,“隻是辛苦誠郡王來回奔走了一趟,闔家感愧。”

“咳,別提老三了!”康熙臉色徒變,長歎一聲,“朕原來一直認為三皇子本分,像朕好讀書,研究點學問,也不像其他皇子到處惹是生非。沒想到,最近卻有舉報,說他府上一個什麽鳥孟光祖,到江寧、四川而雲南,還到過兩廣,四處結交,還代誠郡王送這送那……這還了得?皇子結交封疆大吏,要幹什麽?你們都是朕身邊的人——”他捶著大腿痛心疾首地說,“難道朕養的這些個兒子,個個都無法無天,是一夥雞鳴狗盜的狼心狗肺之徒?剛廢了太子,削了八皇子爵,杖了十三阿哥,難道非要朕把所有皇子幽禁宗人府!”

張廷玉和武丹對視一眼,驚得都不敢吱聲。待了好一會,張廷玉不得不安慰說:

“聖上寬心,也許舉報不實,那個孟光祖打著三爺的牌子,在外結交,不過是另有所圖。”

“是呀,朕也寬自己的心,興許那姓孟的在外貪蠅頭小利,才結交地方官吏。”康熙朝好處想了想道,“衡臣你回來了,好,你把誠郡王府的事查一查!”

張廷玉愕然無所答。他最擔心,最怕的就是卷入皇子爭鬥的是非之中。那樣不僅耗費精力,而且一旦卷入蛛絲蠶繭般扯不清的是非旋渦,他將再也無力輔佐康熙處理朝政要務,君國大事。他正在苦思冥想怎樣推委勘查誠郡王府之事,又不至“抗旨”引起康熙不快。幸得,康熙立即改變主意,對武丹道:

“查三王府孟光祖之事,還是交由你辦。咱們都是老家夥了,甚也不怕,倒是別把衡臣也扯進去。朕還想留個幹淨人,將來輔佐新皇登基呢。”

武丹心內一涼,囁嚅地道:

“主子,奴才遠在廣東……”

“這次召你來京,朕不放你回去了!”康熙欠欠身,轉對張廷玉道,“衡臣,你來擬旨!”

張廷玉答應一聲,來到兀案前,鋪紙提筆。康熙緩緩口授禦旨道:

“著免去武丹兩廣總督之職,移任直隸總督,並兼領侍衛內大臣。兩廣總督一職暫由巡撫兼領,補缺後議。著武丹即日去直隸總督府承辦交接,欽此!”授完口諭,見武丹睜大了眼望著自己,康熙一笑道:

“老家夥,你任直隸總督,京畿的拱衛交給了你。狼瞫在承德駐軍,挨得近的軍營離京師不過十幾裏地,狼瞫的營帳就設京郊,想見麵,也很容易。人老了,念舊情,最怕寂寞。你在這裏,朕也放心……”

武丹情知康熙對政局不放心,才把自己從廣東調來,這自然是極大的信任。但想到魏東亭所言和最近邸報阿哥們的起伏浮沉,心知是個不好剃的絡腮胡,不好戴的爛草帽。正尋思如何回話,康熙又道:

“在承德,領侍衛交給了老大胤褆、老三胤祉,他們是皇子,不合規製。再說,老三嘛,剛才你也聽了,原也是花花腸子。心想讓魏東亭來,他身子骨不濟。想來想去隻好讓你這老家夥來,熟門熟路,你不可推辭!”

“隻是奴才也老朽了……”見康熙這麽一說,武丹推也不好,不推也不好。

“你就放心去做吧!”康熙正色道,“京畿防務不過借重你個名兒,外圍有狼瞫頂著。京師多數武官都是你的老部屬,你能鎮得住。朕雖老邁,但並不糊塗。你定是在江寧見著了魏東亭,怕沾惹上阿哥們的事,朕已嚴厲訓誡過他們了,不容許任何人到你 那裏去攪和。你是有旨免死兩次的人,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康熙一席推心置腹的話,使武丹萬般滋味湧上心頭。士為知己者死,何況是被皇上從一個馬賊一手提攜上來的豪俠之士武丹?武丹喉頭一哽,撲嗵一聲跪伏在地上,淚盈盈地道:

“主子這麽信任奴才,奴才就是赴湯蹈火,也報不盡聖上幾十年眷念隆恩!隻要奴才守在京師,就不要萬歲為紫禁城操半點心。”

“好,好,快快起來!”又叮囑了許多保重的話,康熙才命武丹跪安。

武丹走後,康熙草草看了一眼張廷玉擬的旨,點頭說:

“你著人送去吏部,明發吧!”

張廷玉應聲,準備退下。

“慢,”康熙又叫住他,“好象你的丁憂之期還未滿吧。”

“也差不多了。”

“啊!”他揮了下手。

張廷玉走到垂花門口,又被叫住:

“衡臣,明日你叫佟國維、陳廷敬、張玉書,你們四大臣來乾清宮議事。”

“是!”

康熙最後揮了下手。

張廷玉走出養心殿,真是百感交集,竟然理不清一點兒頭緒。他知道皇子爭鬥的背後,還有外戚、滿臣首輔佟國維在撐腰,要不,馬齊也不會不明不白栽進刑部大牢。馬齊走了,來了個張玉書。張玉書比馬齊資格還老,是順治末年進士,康熙二十年擢內閣學士,做過禮部侍郎。後曆任刑部、戶部尚書。三十五年,隨駕康熙親征葛爾丹,參預機密,頗受親信。這次加大學士銜,入值上書房,雖是六十七八的人,也不可小視。不知他供出馬齊,是道聽途說出於無心,還是受佟國維指使有意陷害,如是後者,在四名上書房大臣中,有兩名支持八阿哥胤禩的死黨,而兼吏部尚書的陳廷敬,部務繁雜,主要精力不在此。那末他張廷玉在上書房就成一對二的孤家寡人。想到這裏,他不禁為自己捏著一把冷汗。

第二天,張廷玉知會佟國維、陳廷敬、張玉書一道來到養心殿,遞牌子晉見。邢年早等在那兒道:

“不必遞牌子了,皇上正等在那兒,快去!”

康熙昨晚批奏折弄到深夜,現在一臉倦容坐在那兒,眼泡腫脹,精神委靡。太子廢去,上書房大臣不得不依三十五年之前的例,把各地奏折寫成節略呈送禦覽。過去,上書房移送的多數奏表在太子那裏就處理完了,隻有極重大的事才送皇上禦批。由於康熙重新親自料理政務,精神體力便覺不支,幾個月下來,不服老不行。他在心裏感歎:“沒有太子是不行的!”

四大臣請過安,康熙無力地抬了下手,命邢年賜坐、賜茶。都坐下以後,康熙彈了彈手上的一份折子說道:

“前已命侍郎赫壽駐藏,協辦藏事。這是赫壽的折子,你們都看過了?”

張廷玉和陳廷敬立即回說看過,佟國維與張玉書卻未吱聲。佟本來心粗氣浮,不是有關朝廷大政、官員沉浮的折子他一般不看,而張玉書新來乍到,來不及看。康熙瞅了那二人一眼,續說道:

“現在拉藏汗與青海爭立達賴喇嘛,這事處置不好,西藏就會亂,這跟朝廷的事是一個道理。朕意命欽差大臣往西藏監察,你們看派誰去為好?”

凡是薦人議事,張廷玉很少開口,一則,皇上自有主見,二則,有兼吏部尚書的陳廷敬,他越權薦人,恐招朋黨之嫌。佟國維卻凡薦人必搶先開口,他說道:

“我看陳廷敬去好。”

“陳廷敬?”康熙還在猶豫。

“陳大人兼管吏部,”佟國維道,“素來達賴喇嘛是西藏的藏王,立誰妥,自然吏部出麵為好。”

張廷玉一眼看出佟國維的心機:此去西藏,往返至少半年,把個兼吏部尚書的上書房大臣支走,上書房勢必就是他和張玉書的天下,張玉書初來新到沒有主見,還不就他說了算?想到這裏,張廷玉不能不說了。

“萬歲,派遣欽差,本是聖上獨裁。”張廷玉字斟句酌地道,“不過,上書房馬齊走了,最近各地奏折又多,陳大人再一走,恐怕忙不過來。”

“你意派誰去為好?”康熙問。

“理藩院總理西北民族事務,”張廷玉道,“依下臣之見還是理藩院派員為妥。”

“嗯,好。”康熙點點頭,“陳廷敬,你去理藩院選一身強體壯的侍郎或尚書,病病歪歪的去不了西藏。”他又拿起一份密奏,掂了掂,“下麵就要說馬齊的事了。張玉書,你說薦八皇子胤禩為太子,首倡者是馬齊,是你親眼所見,還是道聽途說?”

張玉書一怔,瞟了佟國維一眼,佟國維脖子一扭,故意裝熊。張玉書自知佟過河拆橋,但他是國舅,不敢當麵戳穿,康熙正色問來,自知沒好果子吃,立即跪下回答:

“是奴才聽人所說。”

“聽誰說?”

“那日,幾十個臣下……匯集在朝房議論,”張玉書吱吱唔唔,“有人這麽說。”

“是誰?”康熙盯住不放。

“臣,臣下也沒在意。”

“馬齊在不在?”

“不在。”

“既然幾十個臣工聚集一起議薦胤禩,連馬齊本人都不在,怎麽你把屎盆子扣到馬齊頭上?”

“奴才知罪,奴才……”張玉書已嚇得膽顫心驚,偷覷著佟國維,佟卻若無其事。

“念你隨朕征葛爾丹,支持靳輔治河有過功,朕不治你誣告之罪!”康熙揮了下手,“你也六十七八了,回家養老去吧,不要再來上書房了。”

張玉書這個隻做幾個月大學士的短命宰相,連連磕頭謝過恩,灰溜溜走了。

康熙已經十分疲憊,接過李德全送來的一碗參湯,喝了一口,對張廷玉道:“衡臣,你擬個旨,去刑部把馬齊接出來,叫他仍回上書房當差。”

“遵旨!”張廷玉不露聲色地答應一聲。康熙抬手,又放了下來,說道:

“你們都跪安吧,朕乏了!”

四位上書房大臣正在康熙處議事時,大阿哥胤褆、十四阿哥胤禵心懷鬼胎地來到養心殿,挑簾子一進垂花門,見老三胤祉、老九胤禟也如約早來了。胤褆和胤祉二人隻目光冷冷地對視了一眼,沒說什麽,胤禟忙趕過來給老大請安,胤禵也忙過來與兩位大哥見禮。平素石磨壓不出一個響屁的胤禟,僵硬地直了直身子,不陰不陽地說了句:

“皇阿瑪這陣不讓進,等著吧!”

等了一會,先是張玉書灰頭灰臉地走了出來,尷尷尬尬地跟四位阿哥招呼了一聲,偏著身子走了出去。接著,三位談笑風生的大臣也退了出來。胤褆見了張廷玉、陳廷敬還含笑點點頭,見了佟國維這位舅舅卻白了一眼,衝兄弟們說道:

“我先進去,問問皇上看見不見,兄弟們先候著。”說罷,屁仰屁顛地進去了。傳出李德全的稟報聲:

“大阿哥胤褆請見!”

康熙幸許是真乏了,加之張玉書誣告馬齊的事引起了他的惱怒和疑惑,按說張玉書不是這樣的人。他在六部做過多屆尚書,與馬齊同朝為官,是上書房屬官,平常與馬齊關係不錯,為什麽要故意誣告馬齊呢?道聽途說思慮不周也不可能,他不會不知道他的證言會送馬齊坐牢。是誰指使他作假證呢?隻有佟國維,他既是皇親國戚,又是滿首輔。馬齊是個公道老實人,佟國維害他,隻能是出於排除異己,安插親信。想到此,他的腦袋一陣陣麻木。聽報大阿哥請見,心中不悅,拖了好一陣才拉長聲氣說:

“進——來——呀!”

胤褆進了大殿,一看康熙閉目養神,誤以為皇阿瑪心情不錯,便請了安,站在一旁拍馬屁地說:

“皇上前次北狩,乾綱獨斷,力挽狂瀾,一舉廢除了不仁不孝的太子,天下臣民無不拍手稱快。但太子畢竟苟位三十餘年,拉幫結派,有所謂‘太子黨’之說。最近,百官裏頭那些朋黨,一直圖謀東宮複位……”說至此,咽了一口氣卻停住了。

“你奏得好。”康熙睜開眼,掠了胤褆一眼,“這事朕心裏有數,王掞帶頭在鬧。還有些什麽人在說?”

“外頭造謠扇惑的很多,”受到鼓舞,胤褆索性放開膽子說道,“有人說,胤礽還在鹹安宮住著,太子黨頭兒老四皮毛未傷,就是老十三也隻處刑四十杖。清白人隻說皇上仁慈,一起小人誤以為聖心尚在猶豫,朝野五心不定,就是阿哥也都怕太子複位,所以兒臣以為……”

“該立新太子了?”康熙目光如炬盯著胤褆。

“皇阿瑪聖明!”

“據你看,該立誰呢?”

“這——”

“按祖宗成例,也該輪到你了……”

胤褆激動得渾身發抖,叭地一聲跪了下去,支起耳朵聽父皇的下文:

“可是胤礽怎麽辦呢?他畢竟也是朕的骨肉,廢了太子,還能怎樣?先前你們太祖母最珍愛的就是他,他母親赫舍裏氏又是在宮變中受驚而死的,朕給她說過要好好照看她的遺孤,還能怎麽辦他?”

“父皇!”胤褆頓首,慷慨激昂,“切不可悲天憐人,姑息養奸。孟子雲,‘社稷為重’,恕兒臣鬥膽冒死陳言:胤礽在一日,太子黨就還會作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為國家計,求父皇當機立斷……”

康熙似乎聽出了一點什麽名堂,仍然不動聲色地盯著胤褆問道:

“你說乍辦?”

“賜死!給他一匹綾子令其自盡,以絕太子黨之癡心妄想!”胤褆侃侃而言,康熙望著這個想當太子想瘋了的家夥,恨不得一腳把他踹死。嘴麵上卻陰笑著說:

“好呀!十年之後,朕就要擔個什麽名聲,你知道嗎?”

“兒臣知道,所以今天特來請密旨。”胤褆還在做黃粱美夢,“隻要父皇開口,一切都由兒子去做。兒臣不怕擔惡名,隻要能除此隱憂。”

康熙的牙咬得格格地響,一陣惡氣攻心,頭嗡地一炸,差一點栽倒。胤褆伸手來扶,被他一掌推開,終於支撐不住,跌倒在龍椅上。裏麵卟嗵一響,守在門口的楊大壯和皇子們一齊擁了進來。康熙見另外幾個阿哥,心一緊,頭一揚,扶著椅背立了起來,眼露凶光怒喝一聲:“你,你們這些畜牲,都是來要朕殺胤礽的吧!好,好呀,都跪下!”

剛進來的幾個皇子莫名其妙,也都撲騰撲騰跪下了。在暖閣外麵的侍衛、太監、宮女,因阿哥們受責,也都陪著跪在簾子外麵。自廢太子以來,康熙本來就心情不好,加上百官分成幾派,一主複立胤礽,一主新立胤禩,現在胤褆又赤膊上陣,要殺胤礽,立他自己,康熙的火便不打一處來,他獰笑一聲,說了下去:

“你們看看這兩個孽子,”他指著胤褆、胤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那是祖龍死後才有的事。現在朕還健在,隻不過廢了個太子,就都殺紅了眼!就連這個胤祉,平常裝得兩耳不聞窗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原來書都讀進狗卵子裏去了。竟然派門人出京,四處聯絡外官。那個胤褆更是無恥之徒,居然扇惑朕殺他的親弟弟,不顧君臣大義、父子之情、兄弟之誼,你還有點人性沒有?你根本不配做朕的兒子,你禽獸不如!你滾!滾……”

所有的人都嚇得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的皇子更是驚棘得大氣也不敢出,兀自聽康熙咆哮下去:

“朕自登基以來,曆盡腥風血雨,那都是奸臣叛逆,現在倒好,發難的都是朕的兒子!你們想過沒有,祖龍是那麽好屠的嗎?朕為什麽要調武丹來身邊?為什麽要胤禎監護胤礽?你胤褆自承德領侍衛內值,就有了非份之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憑你一身賤骨頭,妄圖殺弟篡位,你能當得了皇上嗎?朕會把江山交給這樣的孽畜嗎?”一頓發泄,足足罵了半頓飯工夫。最後康熙聲嘶力竭,頹然坐下,捶著椅手,喟歎道:“罷了罷了!天作孽,猶可活;人作孽,無藥救;兒孫作孽……完了,完了,你們都滾吧!”

四兄弟對視一眼,想“滾”又都不敢。胤褆早像打斷了脊梁骨的哈巴狗,癱軟在地上。胤禟、胤禵無端跟著受了一頓臭罵,也隻能打落牙往肚子裏吞。惟有胤祉還要來洗涮幾句,他磕了個響頭,滿腹委屈地道:

“兒臣素來閉門讀書不問外事,都是下人貪圖小利去巴結外官,給兒臣招禍,父皇生兒子的氣是應當的。”他給自己扇了一個嘴巴,哭喪著臉,轉移目標道,“兒臣自幼知書識禮,決不是大哥那種狠毒之人。他圖謀東宮,早已有此心,並非承德領了侍衛才有。他曾多次去我那裏查閱《推背圖》、《燒餅歌》這些星命書,還跟著張半仙學魔魅之術——原以為他不過是好奇,後來聽人說他查了胤礽的玉牒,請道士畫了一張什麽圖藏在毓慶宮……”

胤褆臉色徒地變得蒼白,形同鬼魅附身地喊:

“你血口噴人!”

康熙突然像中了魔法,仰天哈哈哈一陣獰笑:“……好,妙……魔法……父子……兄弟……不共戴天……”他撇下跪在地上的皇子,踉踉蹌蹌朝外麵走去。李德全、邢年、楊大壯等人追了上來,但誰也不敢攔阻他,也不敢問他要到哪去。隻好遠遠地跟著。已到掌燈時分,康熙像夢遊神一般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

康熙最後來到乾清門上書房,那裏張廷玉剛把馬齊從刑部大牢接了出來,佟國維正在安撫馬齊。恰好武丹進來遞送直隸軍需清單,坐在一邊跟張廷玉說些閑話,審閱著加蓋關防。見康熙晃晃蕩蕩走了進來,後頭跟著楊大壯和太監,臣工們一齊上前扶著康熙坐下。佟國維不悅地衝楊大壯說道:

“楊大壯,啊,還有李公公、邢公公,怎麽都這麽粗心,皇上穿得這麽單薄——有事該叫奴才們過去呀!”

大約經冷風一吹,康熙清醒了許多,他扶著椅背站了起來,一隻手握拳捶著椅背,嚴厲地宣旨道:

“有旨!”

眾大臣——包括武丹,立即跪伏於地,聆聽旨意:

“一,”康熙道,“朕明晨移駕,在暢春園過冬,武丹立即調三營綠營兵防護,原駐羽林軍移喜風口駐紮。”

“紮!”

“二,”康熙嘴唇哆嗦,“即刻削去大阿哥胤褆直郡王爵位,囚禁宗人府。令善撲營抄撿胤褆府第——不必驚動家眷,凡抄撿有違物品,一律進呈禦覽。”

“紮!”

“三,”康熙的“三”字出口,嘴唇抖得說不出話來,突然兩條胳膊往上一揚,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胳膊把桌上的茶具絆翻,滾落在地,砰一聲摔個粉碎……

就在這個時候,辛者庫一名小太監慌慌張張跑了進來,也沒注意正在七手八腳攙扶起來的皇上,卻哭喪著臉說道:

“李公公、邢公公,辛者庫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上,吊了一個女鬼!”

康熙已被扶著在軟榻上重新坐下,李德全回過頭問小太監:

“呔!宮柳上哪有什麽女鬼?”

“是,是具女屍!”

康熙蘇醒過來,隨便問了一句:

“什麽女屍?”

“是,是――”小太監見皇上問話,嚇得顫顫禁禁結結巴巴話不成句地道,“是,是柳貴人……柳貴人的……舌子拖出好長,好長……”

“邢年,你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康熙說完,邢年“紮”一聲走了,他望著邢年的背景獰笑一聲,“這都是報應,宮柳也知殺人……報應啊!”

他又一頭栽倒在軟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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