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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之憂

整頓刑部、清理戶部虧空的事,兩位欽差阿哥轟轟烈烈幹了兩年,隻有張廷玉才深知全都功敗垂成,隨著康熙在八阿哥胤禩奏折上一道朱批——無可奈何的朱批,而不得不偃旗息鼓,走了過場。

刑部的事,胤禩碰到的對手,恰好是他羽翼下的幾位親兄弟,與任伯安狼狽為奸,幾乎查出來的十幾名“白鴨”都由姓任的收了賄銀,而後孝敬了那幾位阿哥。九爺胤榶搞的那個變天賬《百官行述》,就是由姓任的秘密封藏,八爺知道了這一點,就隻好自認倒黴。原想在刑部幹出點成績讓父皇賞識,最後也隻好草草收場,給幾個難兄難弟圓場擦P股了。

戶部的事,張廷玉認為胤禎、胤祥是使盡了渾身解數盡了最大努力的。他們想為國分憂,為皇上分憂。但他們碰到的對手,是朝廷上下積重難返的吏治現狀。像尤明堂那樣為白借而借,借了也舍不得花的守貧官吏太少了,像於成龍、施世綸那樣的廉吏更是鳳毛麟角。上至太子,下至七品縣令;左至前朝勳臣,右至本朝部吏,都養成了奢華之風,貪賄之錢不夠花天酒地,便向國庫伸手挪借。最後那些欠債的勳臣親貴、白發老翁哭哭啼啼鬧到了金鑾殿上,禦階之前,康熙還能怎麽著,隻得讓阿靈阿去接管戶部,叫胤禎、胤祥悄悄收兵。

阿靈阿走馬上任,即明告各省,停止催債。半個月後,又下 令開庫“周濟窮困”京官,發銀十萬,名曰“養廉”銀。風頭一變,各省藩庫大開,重新得到好處的京官疆吏紛紛上折子稱頌阿靈阿如何為朝廷效力,使百姓樂業,感激浩蕩皇恩。胤礽自知 理虧,索性不再插手戶部的事,胤禎、胤祥心中暗自生氣。

康熙當然知道扯動荷葉,一塘水急魚跳之事的首尾。他不動聲色,是想先保住戶部清欠成果,再在吏治上借丁喬生事件開一開殺戒,懲辦一批貪官,為刷新弊政開一個好頭。中秋過後,他派李德全去戶部查賬,國庫已經重新虧一千四百萬兩。正在氣頭上,張廷玉又送來胤禩、胤榶聯名的這份奏折。

心想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刑部的成果總要比戶部大一點吧!那十幾個“宰白鴨”都是有卷在案,還不好查出一 批貪贓枉法之徒嗎?秋來天氣涼了,康熙斜倚在養心殿的暖炕上,興致勃勃翻看兩個皇子的折子,讓張廷玉坐在木杌上。看著看著,康熙的臉色徒變,原來折子上寫的卻是:經查實刑部曆屆尚書、侍郎都是朝野矚目的清官,直隸、順天府及各省臬司衙門,“隻有少數幾個人作崇”,“遂使國家法司衙門蒙不潔之名”。這兩個皇子,還振振有詞地說,“至於‘宰白鴨’之案,經查證隻有丁喬生一人”,且“原犯丁喬生係五代單傳,其妾身孕未明,尚不知是男是女,出於無奈,遂傾家破產賄通刑部司書何某,作弊擅改年齡,換成‘白鴨’。”至於所死女子,並非烈女,乃佃戶抵債的奴才。按律,對丁喬生判脊杖發配……

康熙看完奏折,氣得手腳冰涼,“唰”地扔在一邊,一拳擊在案上,把茶杯震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屁話連篇!放屁!放屁……”康熙氣得滾下暖炕,衝到養心殿口,還在跺腳大罵。

“皇上,皇上……”張廷玉跟了出來。

“簡直是欺負朕……”康熙氣得說不出話了。

“皇上息怒。”

“啊,啊。”他撫著自己的心口。

一陣秋風吹來,張廷玉不覺打了個冷噤。他知道此時此刻皇帝心中的失望,是難以言表的。原指望兩個最有能耐的皇子、兩個欽差出馬,能把刑、戶二部的事辦好,一來伸張法紀,懲治貪官,保住庫銀,整肅吏治;二來礪練兩個皇子的才智,提高他們的人望,以便從中挑選更合適的人作太子,殊不知結果是這樣……

冷風一吹,康熙冷靜下來,在大臣麵前有點失態,他有點不好意思地伸手撫著剃得發光的腦門,呆呆望著空寂的大院衝身後的張廷玉說:

“衡臣,這個折子你們看過沒有?”

“看過。”

“太子怎麽說的?還有馬齊、佟國維、陳廷敬,都看過了?你們怎麽看?”康熙心事重重,心有旁鶩,說話也顯得囉囉嗦嗦。

“皇太子看了沒說什麽,”張廷玉憂心忡忡回道,“隻叫轉呈禦覽。因為委派胤禩辦差乃聖躬獨裁,也許太子認為是不好插言的。”

“什麽不好插言!他明明是在隔岸觀火,”康熙冷笑一聲,“哪有這種奇事,朕查出一樁‘宰白鴨’冤案,果然就查實一件。其他十幾隻‘白鴨’哪裏去了?朕倒不怕事情鬧大,怕的是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說實話!胤礽身為東宮太子,簡直就是個窩囊廢,胤禎、胤祥天聾地啞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就任憑胤禩和刑部幾個阿哥抱成一團,欺君欺父,欺騙朝廷,欺騙世人,你以為朕心裏不明白!這才叫人心顫膽寒啦!”

張廷玉想要安慰皇上,但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這是皇帝家父子之間的事,臣子怎好插言?

“朕在想,”康熙見張廷玉沒有答話,便自慨自歎,“這些皇子生在皇宮,從小飽讀聖賢之書,人又不笨,隻能說是別有用心!”

“怎麽會呢?皇上萬不可多心……”

“這些事,你比朕心裏更明白。”康熙咬牙切齒一笑,“貓老遭鼠戲,人老招人嫌。朕老了,成了老貓,他們是鼠欺老貓!想著朕不中用了,盼著朕早日歸天,好讓他們繼承大統,兄弟間來個你死我活的爭鬥!”

張廷玉聽得渾身發冷,好像抽出了骨髓。曆史上多少弑君篡位、兄弟鬩牆、母殺子、子殺母的宮廷悲劇,一一浮現在眼前。他能領會此時康熙心境的悲涼,他能說什麽?安慰,進諫,為救皇室於震蕩,庶民於水火,幹脆再來個“獻策安邦”……他正在冥思苦想,一陣秋風襲來,他打了個哆嗦,抱緊了袍子。

“萬歲爺——”副總管太監邢年從東廂出來,見康熙和張廷玉站在殿門風口兒上,風把衣袍吹得老高,急急取出一襲玄狐鑲邊夾鬥篷過來,披到皇上身上道,“外頭風大,萬歲爺當心著涼嗬。”

“朕心裏火著呢!”康熙把鬥篷摘了下來,遞給張廷玉道,“這鬥篷朕賜給你——在養心殿當值也好披一披。朕雖上了年紀,身子骨似乎比你張廷玉還略好些。”他又轉對太監,“邢年,去毓慶宮把王掞、朱天保叫來,帶著太子的授課本子,朕要查考胤礽的學業!”

“紮!”

張英離開毓慶宮去上書房做宰相以後,就是王掞接著做太子胤礽的師傅。王掞比張英隻小七八歲,所以也是花甲之年的垂垂老臣了。他學富五車,卻又近視、固執得不近情理。他應召前來,在養心殿內就連連磕頭,口喊“萬歲”,其實這時康熙並不在殿上,而在東暖閣。康熙大笑著把他喚進暖閣,要李德全去眼鏡庫挑一副眼鏡賞他,眼睛就瞅著張廷玉說:“這位老王頭,跟你令尊一樣,也是該致休了,太子說人手少,就留了下來,誤了他的天年。老王啊——”他這才轉過頭去,“這是太子的意思,你可不能怪朕。”

“言之差矣!”王掞接過李太監遞給的眼鏡,戴上,正容道,“皇上乃天下聖君,太子為天下國儲,本是共體連肢血肉不分,豈有分開說的?皇上、太子對老奴的知遇之恩,奴才也顧不得頤養天年了。”

康熙叫王掞來,本想問問太子最近常在宮內與侍衛宴飲之事,一見王掞開口閉口“皇上、太子共體連肢”,便不好深談,倒是王掞提出最近東宮全部換了侍衛,有違常規的黠問。康熙裝糊塗道:

“換了嗎?佟國維兼領侍衛內大臣,如若真換了,他有這個權。”

王掞一時瞠目結舌。康熙接著道:

“朕八月十九離京去承德避暑山莊,你身體不濟,就不必跟班太子去了。現在刑部王士禎出缺,滿尚書桑泰爾也要出缺。朕想,你的太子太傅不動,再加一個刑部尚書實缺,也算補償吧!上任之事不急,待朕從承德回鑾後視情形再定。”

王掞跪謝過龍恩,心裏卻是犯愁:今天聖上怎麽了?要把我跟太子分開,卻又不把我打入冷宮,太子未來命運究竟如何,這是他所關心的。

“衡臣,”康熙不再理睬王掞,轉對張廷玉說,“你把八阿哥遞的折子拿來,朕要朱批。”

“是,”張廷玉回應一聲,忙到正殿取來折子。康熙略一凝神,提筆醮了朱砂,風行雨驟寫道:

覽奏心慰之至。但願所奏是實。惟處分似覺輕緩,爾素性如此,朕

不以為怪。提獄官麻進吾得贓賣命,原擬絞決,應改斬立決。司官周德

明、劉芳等十七人,應革職永不致用。桑泰爾、唐齎成失察之罪僅擬革

職留任,亦屬失當,著二人革職,發往西寧軍前效力。所遺刑部尚書一

差,著由太子太傅、大學士王掞實補,滿員另擬。

欽此!

康熙撂一眼王掞,把詔書遞了過去,說道:

“朕要借重你這幅老骨頭——你去主持刑部吧!刑殺 失當,上幹天怒人怨,再不能出現‘宰白鴨’之慘劇,你好事為之,有什麽難處告訴朕。”

王掞捧了諭旨,謝過隆恩,踉踉蹌蹌走了出來,心裏品不出何種滋味。好像皇上不要他再管東宮的事了,卻又不免他太子太傅。他驀然想起《春秋》雲:

“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

王掞剛退出去,年剛二十出頭的朱天保走了進來。張廷玉是頭一次看到這個太子跟前的“紅人”,年紀這麽輕卻在太子跟前三年了。看他身材修長,一臉英氣,言談舉上均十分得當。

“臣,朱天保叩見聖駕!”說完,跪伏在地靜待問話。

“朕聽說一些事,你老老實回答!”康熙板著麵孔冷冷地問,“五月端節和七月孟蘭節,太子在毓慶宮宴請侍衛,有這事沒有?”

“有。”

“都請什麽人啦?”

“有兵部尚書耿額、侍衛鄂善、齊世武、托合齊等人,並無外臣。就是耿額,也是皇上指定的東宮侍衛。”

“那王掞和你怎麽沒有與筵?”

“王掞身體不適,奴才正在戶部辦差……”

“太子為什麽要這樣?酒宴上都說了些什麽?”

康熙連珠炮似地發問,令站在一旁的張廷玉也心驚肉跳。至此,他完全意識到太子胤礽在康熙心目中的國儲地位徹底喪失了,且引起了康熙的猜忌與凝惑。

“皇上,”朱天保仰臉一揖,義無反顧地道,“您待太子恩深義重,太子待您情感於心。近年來不知從何處飛出流言,說太子曾出怨言,當了‘四十年老太子’,其實太子原話是:‘為太子近四十年,於天下軍國大事毫無建樹,愧對父皇朝夕訓誨’——前者斷章取義,此二語相去何其遠。皇上英明,豈不知父子相疑,其家不祥,君臣相疑,其國多難。此等流言,臣疑心有小人從中有意挑撥……”

“朱天保!”張廷玉出於對可畏後生的愛護和關心,提醒說,“你是跟當今萬歲說話,小心失儀!”

“也許訛傳吧。”康熙對這個忠於“小主子”的楞頭青也另眼相看了,鼓勵道,“你隻管說下去。”

“皇太子深受聖眷,比之前朝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阿哥幹政,動輒以欽差視事,位高權重,太子處參讚之位,無其節製之力,此謂政出多門,也是曆朝所不曾有。臣工中一旦小人亂政,依附門牆,與太子抗衡,阿哥們居權日久,起覬覦之心,內蓄黨羽,外結匪徒,萬歲萬年之後將於之奈何?”

張廷玉被朱天保一席話震得大汗淋漓,這是他早就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冷眼旁觀,洞若觀火,他其實早為康熙朝的未來擔心。廉頗老矣,畢竟康熙是六十幾歲的人了,且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太子一廢,眾阿哥為爭奪“國儲”將有一場生死拚殺!不廢太子,可如今的太子能扶得起來嗎?天資聰穎的康熙一定也深知這一點,成了他一塊不可告人的心病。

可誰敢捅破這層薄紙?

朱天保捅破了,康熙沒動雷霆之怒,倒是極平淡地說道:“前明皇子分封采邑,都成了廢物,結果李自成破了北京,誰也幫不上忙。依大清祖製,讓阿哥們任事辦差,增長些才幹,還是利多弊少——前者是落水出石的法子,後者是水漲船高,究竟哪個法子好?”

康熙一副深思熟慮之態,他的話不僅令朱天保,也令張廷玉目瞪口呆,如泥塑木雕。康熙卻兀自自問自答地說了下去:

“朕的法子有沒有弊端?有的!最怕阿哥結黨,各自為政。所以朕要太子學習古之聖君駕馭之法,又要阿哥們礪練忠君——有此兩條,朕身後之事就不愁。倘太子無能也不怕,反正繼承大統的還是愛新覺羅氏人。永樂比建文強,難道永樂繼位就不是朱元璋天下了?”

此言既出,張廷玉、朱天保聽得毛骨悚然,康熙卻嗬嗬一笑道:

“朱天保,你在東宮,盡心服侍太子,朕盼著太子做個後來居上的好皇帝。但照你說的不成!阿哥們都去養尊處優,隻留一個太子,國家一旦有事,再出個李自成、王自成什麽的,連個幫手都沒有,那還不唱出霸王別姬的悲劇?”他衝朱天保擺擺手,“你道乏吧!”

朱天保走後,偌大的養心殿靜如古刹,好久好久,康熙和張廷玉都沒說話。最後,康熙打著嗬欠,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張廷玉說:

“朕今日這些個話,你會覺得無骨肉之情,其實骨肉賻那是庶民百姓之事,天家,自古本無骨肉情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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