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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白鴨

康熙帝一生好布衣皂服,微服私訪。不管是西巡塞外南幸江南,還是在京城,他都喜歡帶一二近臣,遠遠地跟著些大內侍衛,走到哪算哪,無拘無束。他把這作為接近庶民百姓,體恤民瘼的正途。

又是秋風起,天乍涼的初秋。這天,用過早膳,康熙叫了大內侍衛武丹,主仆二人換了便服,準備出外作微服之遊。剛出西華門,便見馬齊和張廷玉跟了出來,也都身著便袍。康熙謂武丹曰:

“糟了,叫這兩個臣工盯上咱們了,咳,真是想做一刻兒布衣的自由都不成,咱快走。”

張廷玉是心中有事跟了上來,走到康熙前麵攔住道:

“皇上,所去何地?”

康熙擺手示意,咕噥一聲:

“沒看我穿的便服?別皇上皇上地叫喚了。你們要跟著,在外麵就隻能叫‘主子’,像武丹一樣叫我龍老爺,隻是一介富商,懂不懂?”

“是,龍老爺,”張廷玉一笑。他本是要問方苞事,刑部素來秋審,秋後問斬,如今關在大牢裏的人犯,該斬的陸續都在監斬;不該斬的,該判的判了,該放的放了,唯有欽犯方苞,不審不判。皇上沒旨,誰也拿著沒辦法。他廝跟著就是想瞅空問問“主子”,便嗒嘴一笑問,“不知主子今日要去哪裏做‘買賣’?”

“聽說白雲觀新來主持張半仙,”康熙神乎其神地道,“道行了得,咱們權作香客,前去看看倒有什麽來頭。”

“主子!”馬齊素來憎佛排道,是個無神論者,他怕皇帝粘惹這些神神鬼鬼,加之白雲觀在西直門外,路途遙遠且人煙稀少,出個差錯怎麽了得?因說:“路老遠的,何必去那地方。您想瞧熱鬧,倒不如去正陽門外溜溜,下午早點回來,還可以歇一個中覺。一覺睡醒,太子那邊奏事匣子也就傳過來了。”

武丹嘴一撇道:

“正陽門外熱鬧是熱鬧,就怕遇上晦氣。剛才出宮時,我溜了一眼牆上貼的告示,今兒要殺人。就怕敗了主子的好興致。”

“殺人怕什麽?”康熙哈哈一笑,“你這個馬賊頭殺人還少嗎?太平久了,人都怕殺頭——上回暢音閣演《剪國舅》,一刀下去,‘血水’噴流,胤礽家石氏竟嚇得暈了過去,連胤礽也嚇得魂不附體,這還像話?朕——我八歲就開始殺人,十五歲又大砍一批,西征東剿,大開殺戒,人頭滾滾,才有今日太平世界。”

“主子說的不錯,”張廷玉雖對殺人有不同看法,還是附和聖上說,“太平盛世來之不易,要守住萬世家業,更要以仁德治——”他本想說“治天下”,一想皇上此時身份不對,便立即改口為,“要以仁德待人。”

“胤礽那小子,膽子如此小得可憐,他怎能守住偌大一份家業,”康熙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這正是令我日夜操心的事。”

一行人說說笑笑,不覺來到正陽門前。今非昔比,往日的窄街陋巷,如今已是通衢大街,萬頭攢動,比哪兒都熱鬧。大廊廟沿街都是新起的高樓廣廈,店鋪林立,攤位相連。街兩廂賣菜的,賣油餅、麻花、煎糕、餛飩、水餃的小吃攤子,喲五喝六,沸沸揚揚,熱鬧非凡,比靜若荒寺的紫禁城,自別有洞天。

幾個人一步不離地緊緊護衛著“龍老爺”,這“老爺”也就真像個富商闊佬,這裏看看,那裏摸摸。看過一陣子耍百戲,吃了一串冰糖葫蘆,買了一幅《衡山禹王碑》拓片,興致勃勃要去琉璃廠看古玩字畫。剛出四福堂,就見遠遠的一撥人,手舉靈幡,抬著棺材,緩緩走來。馬齊站在一邊詫異地說:

“哎,這家子出殯,響器沒有,也沒人哭喪——又不像小戶人家,委實可怪。”

“當然不是小戶,”康熙看了看靈幡,譏誚地笑道,“馬齊你也是個書呆子,沒看那要殺的是西郊黃葉村惡富丁喬生嗎?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強奸至死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要不是老婆吃醋罵了出來,刑部未必能在折子裏把案情審結寫得如此清清楚楚。這陣子人還沒斬,響什麽樂器?不過是抬了棺材去收屍的罷了。”

張廷玉想起來了,刑部的折子他看過,皇上朱批“維護風化,斬立決”,因笑道:“馬大人,還是您擬的票,怎麽就忘了?”

“丁喬生那個老畜生——”馬齊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沒忘沒忘,死有餘辜!”

說話間,馱著死犯的牛車緩緩駛了過去,監斬的順天府尹隆科多,騎著高頭大馬緊跟在後麵。兩行士卒在前頭驅趕圍觀的民眾,一士卒幾乎把康熙也推了個人仰馬翻。康熙正盯視著檻籠裏的死犯,忽地扯了扯武丹的袖子,愕然指點著道:

“你看,丁喬生怎麽這樣年輕?”

武丹比康熙還大兩歲,他扯起袖筒擦了擦眼睛瞅了過去,疑惑地說:“看去最多三十歲,怎麽也不像六十多歲的老頭,是不是弄錯了,斬的另一個人?”

康熙猶恐有誤,再看看亡命牌,一點沒錯,上麵明明寫著:“斬立決順天府圖奸害命人犯丁喬生”。他恍然悟到了一點什麽,目光立即變得陰森森地瞪著馬齊、張廷玉,冷冷地大聲說:“快,跟著去菜市口,我倒要看看今天究竟殺的什麽人,玩的什麽戲法!”

其實張廷玉、馬齊早也看出了蹊蹺,兩人都嚇得目瞪口呆。馬齊是擬票人,張廷玉更因嶽父是刑部尚書,如果真要出現差錯,鬧出僵桃代李之事,他們誰也脫不了幹係,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刑部尚書王士禎。

菜市口曆來是殺人場,這陣已是人山人海。挨刑場的鋪麵都是二層小樓,康熙四人擠到距斬台最近的店鋪,武丹掏出幾兩塊銀,老板把他們送上二樓雅座。康熙在臨街窗前坐下,一聲不吭,不時拿陰森的眼角瞟一下馬齊和張廷玉。

武丹站在康熙後麵,張、武二人站在對麵,一會兒看看刑場,一會兒看看鐵青著臉的皇上,嚇得心裏撲撲直跳,不敢說話。

死囚車押到,皂隸們“哢嚓”一聲打開檻籠,把“丁喬生”架出,拖到斬台牢牢縛定在木柱上。監斬官隆科多從天棚裏踱出,升座,朗聲宣讀死犯“丁喬生”由狀。康熙一句不漏聽完,情節無誤,隻把丁年齡由六十二歲改為了二十九歲。毫無疑問,這案子有人做了大手腳。張廷玉和馬齊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隻要開斬,枉殺了無辜,放走了真犯,覆水難收,便錯上加錯。康熙正在火頭上,他不發話,二人誰也不敢觸黴頭。

這時,隆科多已著人給人犯賞了辭世酒。就聽圍觀者猛一陣起哄呐喊:

“喂,好漢!給大家唱幾句吧!”

“殺了頭碗大個疤,二十年後又是條好漢,唱呀!”

“哈哈,他是個啞巴!”

“你爹才是啞巴呢!”那年輕人犯喝了酒,嘴一抹,“黃泉路上無美色,老子懶得說話!”

又是一陣哄笑。

已是午時時分,隆科多掏出懷表看了看,立起身來向禦筆勾決的犯由行狀,虛行一禮,取過亡命牌,毫不猶豫地用朱砂筆一點,大喝一聲:

“午時已到,劊子手!”

“在!”

“行刑!”

“紮!”

隻見兩個渾身橫肉的黑漢,舉起鬼頭刀,正等隆科多揮袖發令,就要把刀劈了下去。急得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的馬齊,突然尖叫一聲:

“慢著!”馬齊亂了方寸,自己擬的票,人頭一落,死無對證,皇上不就要以“欺君之罪”拿他開刀?康熙原是懷疑馬齊受贓賣命,所以一直冷眼靜待事態發展。及至馬齊喊出一聲“慢著”,他才放心,把頭伸出窗外,衝隆科多大喊一聲:

“刀下留情!”

下頭人群立時轟轟地炸開鍋了,士卒竊以為有人劫法場,嘩一聲四散開來,準備與來者廝殺格鬥。聽對麵二樓一聲喊,隆科多猛一個激淩。這聲音既威嚴又有幾分熟悉,可開始並沒看清說話之人。待他眼睛稍一逡巡,突然像見到從天而降的雷神,唬得一彈,彈下了監斬台。他提著袍角一路小跑,登登登跑上那幢茶肆的二樓,啪啪啪打了下馬蹄袖,跪倒在樓板上,氣喘如牛地磕頭長拜道:

“不知聖上駕到,微臣未及迎駕,罪該——”

話音未落,康熙打斷說道:

“你在監斬死犯,要你迎什麽駕?”

隆科多頓時嚇得差點癱軟在地,剛才皇帝親口諭旨“刀下留人”,說明這個案子黃了,被斬之人錯了。這是那個混蛋弄出來的冤案,皇上是否懷疑到了他,想到此他哭喪著臉結結巴巴話不成句地道:

“皇上聖明,您剛才口諭,口諭……是否……微臣監斬失察……”

其實康熙並未懷疑到隆科多身上,刑部大牢不在他掌握之中。再說,隆科多在西征葛爾丹時,以身護駕,他對他留有極好的印象,現在他疑惑的是刑部王士禎。百無一用是書生,王士禎自己搞鬼也不大可能,但在大牢裏竟把六十多歲的丁喬生換成一個二十幾歲的“替死鬼”,他至少有失察之責。

“隆科多,”康熙擺了擺手,甕聲甕氣地道,“不關你的事,速速去把‘丁喬生’帶來,朕要親自問問他!”

隆科多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磕了個響頭,立起身,馬不停蹄地跑下去了。茶肆老板,一聽坐在那兒的瘦小老頭就是當今皇上“康熙老佛爺”,好奇地把頭探了出來,被武丹一巴掌打了回去。康熙衝武丹道:

“不得無禮,他是老板,我們是客倌。”他轉對店老板,拍拍身邊的板凳,發出邀請道,“來來,老板,你坐。”店老板撫著發燒的臉頰,小心翼翼斜踮著P股坐了。轉眼,隆科多把綁著的人犯帶了上來。

下麵瞧熱鬧的,不知樓上發生了什麽,當斬未斬,這可是從未發生過的奇事。故瞧熱鬧越發來勁,把個樓下圍了個水泄不通。

所有兵卒來到樓下,驅趕群眾,他們也不知皇上在樓上。府尹隆科多匆忙中隻說:“護衛此樓,稍有差池,唯爾等是問。”這會時,鬧哄哄的人群,驅散了多半。

樓上,康熙命隆科多為人犯鬆了綁,而後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回大人,”人犯並不害怕,跪在那兒硬梆梆回道,“強奸害死人命犯丁喬生。”

“什麽地方人?”

“西郊黃葉村。”

“家裏有些什麽人?”

“三個兒子,三個媳婦。”

“有幾個孫子了?”

“這……”這個假“丁喬生”一時語塞,他知道自己的回話露了馬腳,“大人……”

“什麽大人?”既然皇上早露了身份,馬齊遂大喝一聲,“坐在這裏的乃當今皇上,你根本不是丁喬生,還不快快如實說來!”

這個冒充的人犯抬頭一看,坐在那兒的瘦小老頭竟然就是“康熙老佛爺”,嚇得兩眼發直,渾身篩糠似哆哆嗦嗦著說道:“我就是丁喬生,我是丁喬生……我死還不行嗎?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屌說的?”

馬齊聽他無禮,大喝道:

“放肆!小心掌嘴!”

“你口音不對,”康熙止住馬齊,連珠炮般地問,“你一口唐山口音,怎麽是黃葉村人?再說,丁喬生圖奸致死的少女,是他孫媳婦請進府去做針線活的。你多大了?你有孫媳婦嗎?朕問你,你為何跑到西郊黃葉村,要替丁喬生去死?他給過什麽好處?”

“……”那犯人被問得目瞪口呆,隻是低頭不語。

店老板看一看焦躁不已的皇上,撫膝歎息一聲,壯著膽子說道:“萬歲爺,這事一清二楚,是宰白鴨!宰白鴨啊……罪過,罪過!”

“宰白鴨?”康熙打了個愣怔,驚問,“什麽叫宰白鴨?”

“菜市口這地方殺人多了,宰白鴨不稀奇。”店老板苦笑一聲道,“小人見的聽的多了。大凡有錢人家犯了法,自己不受刑,出重金買個替身,從部到府一齊用錢買通。就算抓到了大牢裏,趁著送飯探監,花銀子把司獄、獄卒打點周正,把‘白鴨’送進去,把真人犯換出來,這就叫宰白鴨。可憐啊,可憐,這位兄弟一定是家裏遭難,急需錢用,才做了‘白鴨’,頂替那個‘丁老爺’受死啊……”

那年輕“人犯”開始還硬撐著,一言不發,聽店老板這番話,觸動了傷疤,割破了情腸,終於忍不住“哇”一聲嚎啕大哭。用頭和兩手,狠狠地撞擊拍打著樓板。那慟哭嚎啕之情,像半夜狼號,似殺豬時的慘叫,令人毛發悚然,不忍猝聞。

康熙也曾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皮。但那是為鞏固國運皇權,殺的是該殺之人。而麵對這個可憐的無辜者欲死不能的慘哭,他堅冷如鐵的心也碎裂流血。大清盛世,朗朗乾坤,卻在刑部大牢出現“宰白鴨”這種慘絕人寰令人發指的事情,其中牽涉多少貪官汙吏的貪贓枉法、顛倒黑白、草菅人命啊!法典何在?吏治何在?仁愛何在?他越想越氣惱,越膽寒。別看平常袍服滾滾,跪拜如儀,一口一個萬歲,背地裏卻在貪贓害民,倒朕的天下,拆朕的台啊!想到此,他“謔”地一聲拍案而起,掃視著幾名臣子厲聲喝道:

“隆科多,把丁家收屍的人,不論男女全扣起來!速去黃葉村捉拿真犯丁喬生;將‘白鴨’送交刑部,命王士禎審察明白,立即放人,麵朕回話。張廷玉、馬齊,傳佟國維、陳廷敬上書房議事。武丹,擺駕回宮!”

張廷玉、馬齊、隆科多跌跪在樓板上,一齊戰戰兢兢地回話:

“臣下遵旨!”

武丹唱諾道:

“皇上擺駕回宮囉——”

康熙與上書房四位滿、漢大臣的議事,從上午直達下午三時,尚方興未艾。中途,康熙著李德全傳禦膳房,送來五份麵食、熊掌、燕窩湯、糕點等禦膳,賜臣工與君皇一道進膳。這是親王、貝勒都少有的殊榮。

經過一番訓諭和臣工們唯唯諾諾的應承,對答,康熙激憤的心情有所平複,宮女侍候他淨了手臉後,他把毛巾往禦盆裏一甩,拿一根銀牙簽,一邊剔著牙,一邊踱著步緩了口氣道:

“丁喬生一根老惡棍,原本活不幾年了,死活也是小事。他的案子既經審定禦覽,勾決在案,還能做出這麽大的手腳,可見吏治壞到了何等地步。數年前,衡臣曾向朕痛陳吏治之重要,朕雖覺事關大局,但還沒痛感如此之急迫。佟國維,刑、戶二部,乃你所轄,傳旨刑部,自即日起封印,今年秋決全國勾停,所有死囚一律重審,一一驗明正身,如發現替死之‘白鴨’,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刑部從侍郎到各司官,各省按察使,要逐個查一查,篩一篩,發現貪官,輕則發落,重則問斬!”

“是,遵旨!”佟國維說話的底氣已不很足,問題出在他所管部屬,皺皺眉,他像抓著了墊背的,吱唔著說,“刑部還有尚書王士禎,該怎麽辦?”

張廷玉剛鬆了口氣,又倏地緊張起來。不過他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緘口無言。

“至於王士禎嘛,”康熙沉吟地說,“書生一個,兩袖清風,夫子氣十足。砍了頭,也不會去貪圖蠅頭小利。不過,他再在刑部不適宜了,叫他回翰林院,揮發所長,去寫詩吧。”

“皇上聖明!”張廷玉石頭落地,終於開口了,“不過,整肅刑部,這麽大的事,總得有人主持,請萬歲降旨!”

“依衡臣之見,派誰主持為好?”康熙對馬、佟二人不盡放心,而張廷玉又須臾不可離開,故一時未挑出合適人選,他反問了一句。

張廷玉想了想說:

“朝廷各部,都須整肅。而據各省奏折,汾、渭、賈魯、楊村舊河,急須疏濬。且順天、河間二府及山東、浙江二省,又遭洪災,疏河、賑濟都要籌糧籌銀,主持刑部查察大事,非一般臣工可勝任。是否可以從眾皇子中挑一二人,請皇上降旨吧!”

“朕也這麽想,”康熙逐一審視著四位臣相道,“太子讓他去戶部籌糧籌銀,四阿哥、十三阿哥已去安徽察看河工多月,就是即日回來,也不能讓他們再去搗亂。人都說八阿哥胤禩精明能幹,就叫他去辦吧。”

“那我去傳旨八阿哥?”佟國維與胤禩有很深交情,稍感安慰鬆了口氣,請旨欲走。

“慢,還有事未議完。”康熙叫住了他,從黃匣子裏抽出幾份奏折,在手上翻了翻,遞給張廷玉道,“衡臣,皇子辦事也並不可靠。你看看,胤禎、胤祥在安徽都惹了些什麽麻煩,簡直越幫越亂。”

張廷玉接過折子一看,頭一篇便是安徽巡撫的,題頭赫然寫著:“為題參安徽布政使倚仗阿哥敲詐民財紊亂鹽課事”。下頭幾本卻是省、府各按察使的,說欽差處置鹽課不當,造成通省鹽民罷市,鹽梟勾結海盜搶劫鹽船,以致安慶、廬州、穎州、池州、寧國、太平等府治安不綏,請旨彈壓。連篇累牘,言詞切切,含沙射影,矛頭對著“阿哥欽差”,不諳民情,舉措失當,招致民怨。張廷玉看完折子,仍一言不發。

站在一旁的馬齊忍不住了,菜市口那一幕始終惴惴在懷,神魂不安,上前一步說:“奴才今日魯莽,險些驚了聖駕,請萬歲降罪懲處!”

“哦?”康熙的思路被打斷,猛一想似笑非笑地道,“你若不大叫一聲停刑,這陣子你的頂子也就被朕摘了。什麽驚駕不驚駕!協理朝政,處置機務,本是宰相的職責。”康熙轉臉又問佟國維,拉回原來的思路,“你對還能辦點事的幾個阿哥怎麽看?”

“四爺、十三爺能辦點事,”佟國維胸有成竹說,“但火氣太大,手段太狠,容易捅漏子。真正能辦事又穩妥的,還是三爺、八爺、十爺幾個人。”

馬齊卻與佟國維針鋒相對地道:

“若論待人,自然是太子爺、三爺和八爺;若論辦事,奴才倒以為,斷斷少不了四爺的認真勁兒。”

康熙這才知道,上書房大臣中意見也不一致。低頭思忖了一下,笑問張廷玉道:

“衡臣,你怎麽一聲不吭?”

“奴才看了折子,一直在想,”張廷玉繃著臉說,“是不是安徽三司有點誇大其詞。既然六府鹽梟作亂,怎麽沒有驚動兵部!安徽好幾個密折專奏的臣子,也不見遞來奏事匣子——他們都吃幹飯去了?”

如醍醐灌頂,一語驚醒了康熙:是呀!要照撫巡、按察的奏折看,安徽早是一團亂麻,怎麽幾個知府沒遞一個折子?他拍拍有點麻木的光腦門,要了杯茶喝了兩口,示意都坐了下來,沉吟不語。

這時,李德全走了進來稟報:

“萬歲爺,四阿哥、十三阿哥回京了,已等在外麵候旨晉見!”接著,就聽得殿外玉階上,“啪啪”地打了兩聲馬蹄袖,高聲報道:

“兒臣胤禎、胤祥,恭請皇上聖安!”

康熙朝外招了招手,良久,才從鼻孔裏哼出一聲:

“進來——”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風塵仆仆,趨步而入。康熙一擺手道:“你們跪一邊去,這會子朕跟大臣們在議事。”

康熙是有意冷落兩個惹事的兒子,說完支著臉頰擱在茶兀上,眯著兩眼一聲不吭。兄弟兩知道父親的脾氣,跪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胤祥偷眼側覷:但見父皇比離京前略瘦了點兒,但精神倒也矍爍,八字壽眉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康熙似乎發現這從小調皮的兒子在暗暗打量他,便又從匣子裏抽出份折子,要說不說地道:

“施世倫這個人,還是要保下來。此人倒是能員,隻是急功近利,招惹是非。在寧波府搞什麽火耗歸公,克扣得縣衙連師爺都請不起——貶了官,仍秉性難移。衡臣,你看六部還有什麽餘缺?”

不等張廷玉回話,胤祥忍耐不住地道:

“阿瑪聖鑒,洞悉萬裏之外。兒臣知道施世綸、於成龍都是名聲極好的清官,又善理財,戶部還有個主事的缺,何不補他進來?”

“你急什麽?”康熙冷笑一聲,把原來幾個折子往地上一甩,大聲道,“朕倒不知你們這對難兄難弟,在外做的什麽好事!人還沒回北京,告狀的折子倒先來了——朕不說你們,自個兒去看吧!”

胤祥拿起折子溜了一眼,頓時氣得眼冒火星,正要說話,卻被胤禎止住。他把巡撫參何亦非的折子舉了舉,往前移了移,鎮定自若地道:

“阿瑪,這不關何亦非的事,都是兒臣的主意。安徽也不像所奏之亂——不過,官匪勾結,狼狽為奸,已成尾大難掉之勢,造成鹽課難收,庫銀流失,這倒是事實,不狠狠整治一下那些貪官是不行了!”

康熙“謔”地躍起,逼視著胤禎道:

“你一個二十幾歲的娃娃,好大的口氣!居然在朕跟前說這樣的大話。好好一個安徽,叫你們哥兒倆鬧得雞飛狗跳。朕叫你們去看河工,誰要你們去顧問鹽政?連吏治上的事也要插手,你們,你們……都怪太子縱容了你們兄弟倆!”

眾人見康熙勃然大怒,一個個嚇得臉色蒼白。胤祥連忙叩首道:“都是兒子惹出的禍,請阿瑪降旨,兒子願再去安徽平息鹽梟之亂,討個說法!”

“沒你的事,你不過是四阿哥的跟屁蟲。”康熙隻是對著胤禎喝問,“你去看看河工就是,誰叫你去惹是生非,擠兌鹽課的銀子?一二百萬銀子,戶部就拿不出了?”

“回萬歲的話,”胤禎卻以臣子的口氣回道,“其實兒臣一片好心,也沒有越權行事。安徽某些人的折子,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怕兒臣捅破他們在鹽課上官匪勾結從中貪汙之事。秋汛將到,河防不牢,不就地籌銀,再從戶部調撥,遠水難救近火。再說,戶部的情況兒臣也略知一二,要拿出這麽多銀子,恐怕一時也難湊手……”

康熙怒極反笑,轉臉衝張廷玉等人道:

“你們聽聽,他倒比朕還‘略知一二’!佟國維,你轉來的戶部折子,庫裏不是還有五千多萬兩銀子嗎?”

“是這麽說。”佟國維緊張起來。

“萬歲——”馬齊接過話頭說道,“四阿哥說的是實情。奴才雖不知詳細底子,但戶部的賬目與庫存不符,由來已久。”

佟國維立即轉換話題說:“論起安徽之事,四爺、十三爺確是一片好心。隻嫌孟浪了一些,該請旨之後再辦的。”

兩個兒子跪了多時,其實康熙心裏是痛的,就過佟國維的話,語氣變得和緩地道:

“老四,朕得說你一句,你辦事認真是好的,但要寬厚待人。下麵有下麵的難處,凡事都要設身處地替人家想一想。你們也一路辛苦了,去吧!先去見見太子,要他立即把戶部實情摸清楚,回朕的話。”

兄弟二人含淚叩頭走了,康熙瞅著兒子的背影感歎一聲:“胤祥是個傻大冒,胤禎倒做事精細,隻是天性刻薄,真是人無完人啊!”他拍了拍腦門,突然瞅著張廷玉,又回到原來的議題上問道:

“衡臣,剛才馬齊說到戶部庫銀虧空,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知道嗎?”

“據奴才所知,”坐在木杌上的張廷玉,站了起來回話說,“戶部賬目存銀五千萬,其實庫存差不多都借空了。借庫銀的既有京官,也有外省疆臣。所以四爺為整治河道水患,就地籌銀,也是萬不得已。這一條他雖不便明說,但萬歲您,您得心中有數。”

康熙狐疑地盯著張廷玉,追問:

“聽你的口氣,像是已經查過了,到底實存庫銀還剩多少?”

“奴才是聽四爺去安徽前說的,原來不敢相信。”張廷玉老老實實說道,“四爺走後,到底不放心,還是去查了查——真是駭人聽聞!”

“囉嗦什麽,到底多少?“

“不足一千萬。”

“一千萬!”

康熙突然一陣暈眩,隻覺頭重腳輕,一臉蒼白,跌倒在軟炕上,渾身冒出冷汗。官員們借債他是知道的,但把國庫借空,倘若再有個三藩之亂或冒出個“李三桂”、“王三桂”,要打起仗來,朝廷無錢應戰,大清江山不就完了?好一陣,他才踉踉蹌蹌站了起來,悲歎一聲:“好一個扶不起來的太子……理的什麽財,當的什麽家,到了這地步,還瞞著朕!”他又轉對佟國維,惡狠狠地問道,“你分管戶部,這些事你也不知道?”

佟國維跪伏下去,唯唯諾諾道:“聽到過一些。”

“怎麽不辦幾個給朕看看?”

“有借有還,這是人情常理。”佟國維隻想拉開話題,“即使是貪贓枉法,辦得太急,也難避不教而誅之嫌。”

馬齊頂撞說:

“佟中堂!貪官墨吏有一個辦一個,這能叫不教而誅嗎?皇上的聖訓十六條已經頒行幾十年了,四書五經也不是去年寫出來的,哪條哪款說了可以挪用庫銀、貪汙受賄?虎狼屯於階陛,還說迂腐之言,哀哉哀哉!”

“佟國維!”康熙厲色道,“你失察失職,還在此說風涼話。憑你這德性,還做宰相,協理朝政!回家好生讀幾本修身養德的書吧!”回頭問張廷玉,“整頓戶部,清退庫銀,你有什麽好主意?”

“四爺有個好主意,”張廷玉從袖口裏抽出幾頁紙,遞給康熙說,“這是他的條陳,早就放奴才這兒了。據四爺看,說是借債,其實是吏風不正,不可掉以輕心。奴才想,吏治千頭萬緒,倒不如就從清退庫銀入手。這件事,不但比獄訟、納賄容易辦,而且亦是當務之急。否則,國家一旦有事,庫中無銀可支,那還是得了的!”

康熙接過胤禎條陳瞅了一眼,臉一仰叫道:

“李德全呢?”

“紮!奴才在。”總管太監李德全站在門口侍候,忙躬身進來問,“萬歲有什麽吩咐?”

“你去韻鬆軒,傳旨給胤礽、胤禎和胤祥,即日著手清理戶部虧空積銀,先計議一下,明日遞牌子見朕!“

“紮!”

“傳旨:現任戶部尚書梁清標年老體弱,著恩準致休。”

“紮!”

“去吧。”

“紮!”

眾人恭送康熙走後,步出宮來,已是酉時時分。一陣秋風掃過,冷嗖嗖的寒意令人禁不住緊了緊身子。張廷玉仰看烏雲頓起的蒼穹,不覺長歎一聲:

“就是清理債務,談何容易!兩個阿又要給太子惹下一堆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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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張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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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