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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鴻儒巧對應

初二,剛一吃過早飯,張廷玉夫婦和乳母、紫桐牽著抱著四個孩子,就乘車直奔嶽父王士禎家拜年,也想躲過在家裏那番官麵上無聊的應酬。

刑部尚書王士禎的府第,在東河沿斜街深巷裏,是一處有朱漆廣亮門,有高牆圍繞的三進四合院。前院院坪寬敞,種植有梅、竹、蘭三君子,尚有一荷塘,荷塘一側有一西湖石假山,假山上一小亭。這是詩人最珍情的地方。他雖是山東新城人,但康熙元年後曾在揚州做過多年推官,留連忘返於江南名勝,秦淮河畔。回京城後做過翰林院侍講、侍讀,尋遷國子監祭酒,最後做刑部尚書。唯此官與他的詩人氣質風馬牛不相及,故刑部視事後他一般在家深居簡出,隻與詩友應酬。他性格散淡,卻又狂放不羈。明珠倒台,一般人對納蘭家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卻與明珠兒子納蘭性德多有交往,詩歌唱和。

王士禎的脾性與謹言慎行、左右逢源八麵玲瓏的女婿張廷玉,可說是水火不溶。就是當了宰相,他也有點瞧不起這個女婿。在天子眼皮底下為臣,過於世故、老到,看你能辦成什麽好事。眼下就有一件揪心的事,想對女婿說,卻又怕是對牛彈琴。

女兒女婿帶著四個可愛的小外孫,前來拜年,畢竟是令詩人高興的事兒。他老伴更是摟著外孫外孫女怎麽也親不夠,待到輪上他拉著若渟的手,要說說話兒時,若渟卻把手一甩,一板正經地道:

“外公,我給您背一首詩好嗎?”

“好呀,”王士禎笑過以後,又責備地說,“誰把一個小人兒教得這麽一板正經,活脫脫又一個張廷玉。”

張廷玉在一旁辯解道:

“我可沒教他背什麽詩。”

“那你就背呀!”外公痛愛地撫弄著若渟的大腦袋瓜。

若渟兩手背在後麵,大人似地搖頭晃腦吟道:

江幹多是釣人居,

柳陌菱塘一帶疏。

好是日斜風定後,

半江紅樹賣鱸魚。

“哈哈,”王士禎樂嗬嗬地摟過外孫親了親道,“是誰教你背外公這首詩的?這是在揚州寫的,詩並不好,但小寶貝你們的家鄉真好,江南好。”

“是紫桐阿姨教我的,”若渟說,“外公帶我去江南好嗎?爺爺回了老家,不帶若渟去。”

“好,好,外公帶你去江南。”這時,老伴一手抱著若鴻,一手拉著若靄,催說道:

“隻管說話,快進花廳去喝茶!讓孩子們吃點什麽先填填肚子。”她又吩咐丫環速去準備茶點。

王士禎卻叫住了女婿:

“衡臣,老夫有話說。”

張廷玉跟著老丈人來到前院花園的荷塘邊,沿殘荷敗梗,落寞荒涼的荷塘,走上假山台上的暗香亭,一直沉默不語的王士禎,突然回頭盯著張廷玉問道:

“衡臣,桐城方苞——方先生被押送到刑部大牢,皇上要定他大罪,你可知曉?”

“方苞?方先生被押來了?”張廷玉一聽頓時目瞪口呆,連連詰問,“什麽時候押來京城的?”

“有一個多月了。”

“犯的什麽事?”

“為戴名世的《南山集》,”王士禎解釋說,“戴名世一案牽連數百人,都捉進了各府各縣大牢。方苞為《南山集》作過序,因他名氣太大,下麵不敢審案,便送進了刑部大牢,欽命本官審案。”

“唔,這可是個大麻煩!”

“衡臣,你是宰相,又是方苞同鄉,你得想法救救方先生呀!”王士禎物傷其類地說,“皇上不開禦口,我就是拚掉個刑部尚書不當,也救不了方先生。誅殺方苞,將失去天下民心,皇上那些延攬漢儒、懷柔漢民、收羅遺才的什麽博學鴻詞科,也就都泡了黃湯!”

“愚婿知道。”張廷玉連連點頭,“讓我好生想想。”

“‘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是李清照的詞。一個女詞人都有如此襟懷,衡臣啦,”嶽父恨鐵不成鋼地道,“你身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如果你在皇上跟前屁也不敢放一個,還是唯唯諾諾,明哲保身,看著方苞冤枉死去,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婿,今後就不必再進我這張門了。”

“嶽父大人,這,這……”張廷玉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在皇上、大臣們跟前委曲求全,中庸圓通,完全為顧全大局,少一些骨肉廝殺,朝野傾軋,使其國泰民安,庶民百姓過上安穩日子。他並非是貪生怕死明哲保身,為一頂烏紗帽喪失良知的家夥。他何嚐不想救方先生?方苞既是老鄉,又是父親多年至交,不說別的,就是為鄉黨情誼,他也將竭盡全力去救方苞。

可是,生死予奪,畢竟操在皇上手裏呀!

那天,在老嶽丈家吃了餐中飯,張廷玉留下夫人、四個孩子和奶媽,隻帶了紫桐,心事重重地坐車回家了。本來高高興興歡歡喜喜歡度春節,平地裏冒出方苞一案,弄得他神魂不安,怏怏不樂。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趕快找出方先生的書籍文章來讀,可惜找不到方苞為《南山集》所寫的序。就是到臣僚友人家去找,也是枉然。出了如此驚天大案,誰還不趕緊燒了焚了,把這“禍根”留在家裏惹火燒身?赫赫大名的方苞,觸犯了欽案,才會由安徽督府直押刑部大牢。既如此,在沒有弄清此案來龍去前,他怎敢輕易向皇上遞折子?

為此,正月初六夜晚,張廷玉帶著一名上了年紀的心腹家人,坐車來到刑部大牢探監,看望方苞。司獄一見是當朝宰相駕臨,竊以為張相前來,是為查看監獄節假中防患如何。便打躬作輯,要親領宰相去一一巡視監牢。張廷玉搖了搖手道:

“大人不必去了,讓一小卒引路便了。”

於是,在一獄卒引領下,張廷玉巡視了重犯的十多間牢房,最後來到方苞的單人房間。也許是刑部尚書的嶽父打過招呼,還算好,這間不大的牢房燭光搖弋,設有一床一桌一椅。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傴腰羅背正伏在桌上寫著什麽。張廷玉讓獄卒打開鐵鎖,示意他退下,然後和提著一個柳條筐的老家人走了進去。方苞誤以為是獄方什麽人進來查看他什麽,旁若無人徑自在一迭開化紙上,用蠅頭狂草龍飛鳳舞寫個不停。

“方先生,家鄉人看你來了。”張廷玉此次探監,特意換上一套普通的元青色貂褂,也即滿人所說的褡忽,正反穿皆可。褡忽月色托子,左右開衩,各裰飄帶兩條,為的不引人注目也。

方苞這才回過頭來,心想關山千裏,正值年後新節,家裏誰會來探監?他驚訝地打量著兩個陌生人。

張廷玉從未見過方苞,在昏晦的燭光下雖然看不十分清楚,但一見之下還是暗暗吃驚:他瘦小的身個,也許因坐牢臉色蒼白,看上去最多三十六七歲。如此年輕,竟然就文名滿天下,自成桐城一派,他不由得肅然起敬,吩咐老家人道:

“快快把酒菜擺上,讓方先生好好享用。”

老家人不慌不忙,從筐裏提出一壇前老爺張英窖藏了幾十年的桐城老窖,又端出一盆香噴噴的福興居烤乳豬。筐子裏還有烤鴨、清燉母雞,無奈這牢房裏沒有飯桌,老家人隻得把酒菜擺在桌邊一角,順手把方先生的稿紙挪了挪。方苞立即護住稿箋道:

“別動別動,乳豬雖好,這卻是命!”他將寫滿草字的稿箋挪到一起,拿在手裏整整齊,擱在一邊。用懷疑的目光重新打量穿官服便裝的張廷玉,看模樣來頭不小,什麽老鄉,莫不是刑部來的監斬官,用一桌酒菜打發他上路?想到此他正氣凜然地道:

“方苞想死個明明白白,請問監斬官姓甚名誰,能否將方某未完的手稿,帶出去交給我的朋友?”

張廷玉知道方先生誤會了,卻故意問:

“手稿寫的什麽?”

“獄中雜記。”

“帶出去交給誰?”

“桐城張敦複張大人。”

“哈哈,”張廷玉大笑道,“在下就是你所說的‘張大人’的兒子張廷玉,你把手稿交給我就行了。”他從方苞手裏拿過足有了半寸高的稿本看了看。這散文體《獄中雜記》,日後就是為世人所稱道的方苞名篇。

這回輪到方苞大吃一驚。他怔怔地站了起來,上上下下打量著張廷玉道:

“你就是張敦複張大人的二公子衡臣?張大人倒是經常說起來的。想不到你還這麽年輕,就是當朝宰相,一門父子兩相,曆代少見,在桐城傳為美談。衡臣,你還才三十出頭吧!”

“我得稱方先生為大哥了,”張廷玉搭訕一句,便言歸正傳,“方大哥,這次我來,是想了解你牽進《南山集》一 案的情況,想為你想些法子。”

“皇命欽案,老弟不說也罷!”方苞坐下,瞅著滿桌酒菜,饞涎欲滴得發呆。

家人拿出酒杯、碗筷,為方苞倒上酒。張廷玉接過酒杯,親自捧了遞給方苞說:

“先生,你就邊吃邊說吧!”

原來,這還是太湖行剌,康熙帝盛怒之下發出密諭興起的文案又一最大餘波。戴名世與趙某同為已醜科鼎甲,趙為狀元,戴為榜眼。戴修明史,對南明昭烈一朝,認為應存紀、傳等文,在《南山集》中有“與餘生書”一篇,論及此事。後來趙為鋪晉升之階,舉發戴名世《南山集》為大逆,皇帝正在火頭上,私天下之一念,深忌明後之尚係人心。朱三太子雖死,太湖蒙麵剌客,均中當時之忌,遂密諭處戴名世以大辟。為《南山集》作序的方苞,也就無辜受牽了。

聽到這裏,張廷玉緊緊盯著酒醉臉赤的方苞,嚴肅地釘問一句道:

“方先生,你為《南山集》所作的序,有沒有觸犯當朝之處?或含沙影射之嫌?”

酒足飯飽的方苞,打了個響嗝,放下杯筷道:

“沒有。‘與餘生書’,隻是《南山集》中一個很小的章節,我根本沒看,沒引起注意。我的序是從戴名世行文著墨的雅俗形意上評述的,與時政無關。”

“這就好。”張廷玉在湫隘的牢房裏踱了一圈,回頭對方苞說,“此地不宜久留,方先生,你多多保重。你的《獄中雜記》還未寫完,我不帶走。我將盡力而為,希望先生自己能帶這部書稿出去。”

“謝謝你來看我。”方苞把張廷玉二人送到鐵門邊,拱首長叩道,“請代為拜望敦複老大人!”

張廷玉囑咐獄卒、司獄好生照看方先生,然後乘車離開刑部大牢。其實他的囑咐是多餘的,嶽父王尚書早交待過了,方苞在獄中照樣寫他的《雜記》。

上元節這日,康熙讓大太監李德全來召張廷玉,午後申時在乾清宮懋勤殿晉見。接旨後,張廷玉自忖,對他來說過得並不輕鬆的春節,已經結束了。按說,臣工們要到正月二十日方開始視事。但皇上不休息,有了第一次召見,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在二十日前也不能不去上書房入值了。這天剩下的時間,他一直在考慮,見到聖上,要不要立即提出豁免方苞之罪的籲請。嶽父的嚴詞,方苞蒼白的臉色,連睡夢中似乎父親也在為方苞說情,他作為一個家鄉人,不出頭為方先生的冤案辨白,有何臉麵見江東父老?但是,在上元節這樣的良辰吉日,向皇上提出刑獄之事,會不會掃天子雅興而適得其反?

直到坐在向紫禁城去的四人大轎上,他才最後拿定主意,此次決不向皇上提起方苞之事。

隆冬下過了幾場大雪,立春後街巷裏到處仍是積雪晶瑩,屋簷上掛著長長的狗牙淩。轎夫踏著積雪冰渣,發出剌耳的喳喳碎裂聲。

轎停西華門外。下了車,步行進宮,乾清宮四處張燈結彩,油漆一新,一派節日的喜慶氣氛。但是卻很冷寂,很少見到有人,隻有守護宮門的侍衛和寥寥幾個匆匆而過的太監、宮女,相識的,見了麵道個萬福,祝賀新年。方磚地上白雪覆蓋,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不見有燃放鞭炮的痕跡。皇宮內主要宮殿嚴禁燃放鞭炮,隻有在後宮嬪妃們高興時,逢年過節可以在高牆深院裏放放焰火煙花。這是從安全角度設立的規矩。

自從明末清初,李自成攻進紫禁城,後來又鬧“朱三太子”,紫禁城裏的樹木全都砍光了,僅留下禦花園和午門外廣場有些古樹。“斧聲燭影”,其實做帝皇也是提心吊膽,就怕有人混進宮內行剌暗殺。

走上懋勤殿殿階,小太監一聲稟報,李德全立即迎了出來,小聲說:

“張大人,皇上正在殿上等著您啦。”

張廷玉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進去,一甩馬蹄袖,跪在地上朗聲高頌道:

“臣,張廷玉晉見皇上,恭祝皇上新年龍體聖安,洪福永在,萬歲萬歲萬萬歲!”

“衡臣平身,賜坐。”康熙伏在禦案上,正在檢視春節前後積壓未及禦覽的奏折。張廷玉起身後,這才發現佟國維也應召來到了懋勤殿,正侍立在康熙一旁,伸手幫聖上翻動、指點著奏折。

張廷玉立馬又向佟國維這位國舅爺拱首請安:

“佟大人新年萬福!”

“張大人同福。”佟國維鼻孔裏哼了一聲,高深莫測地朝張廷玉冷冷一笑,那笑聲後麵仿佛藏著一把刀子,令人冷透肌骨。

張廷玉正在納悶,這佟國維怎麽了?隨鑾起駕的幾個月前,他還主動招飲於義盛居,雖然花的是人家的銀子,用的卻是他的麵子,一副討好巴結之態。幾個月不見,怎麽就轉臉不認人了?自己有什麽把柄抓到了他手裏,他在皇上跟前告了禦狀不成?想到前不久探牢會見方苞,那司獄是個旗人,他心裏一陣緊張。

穿黑風毛便袍的康熙,這時放下手中朱筆,回頭瞅了張廷玉一眼,又雙手窩著在口裏嗬著熱氣道:

“衡臣,春節過得還好嗎?”

佟國維從李德全手中接過銅手爐,恭而敬之遞給“老外甥”皇上,康熙接過手爐撫著暖手。

“托聖上洪福,過得還好。隻是——”張廷玉剛在李德全搬來的瓷墩上坐下,見皇帝垂問,一時還沒拿定主意是不是把方苞事抖出來。因為從佟國維刀子般的冷笑裏,猜到八九分,已有惡人先告狀。且從康熙暖手的細節看,皇上在這裏禦批奏折已多時了。這時,康熙站了起來,焐著暖爐在殿上緩緩踱步,又回過頭問:

“令尊張老先生,沒來京城過節?”

“謝聖上垂問,”張廷玉站起身,躬身叩首道過謝,續說道,“沒有,臣下派小弟廷瑑回老家侍候雙親去了。”

“好,好。”康熙頓了一下,沉思地說,“衡臣,前次隨朕西巡,你也看到河北山西、陝甘河南,黃河上下,沿途民生多艱,耕三十畝者,輸其租賦,約餘二十石。衣食丁徭,均取於此。豐年則罷,若遇上災年,一家人生活怎麽籌劃?故朕夜不安寢,食之無味。新年吉月,愛卿為朕草擬一詔書,詔告天下,疆臣部吏,務必以民生為重,此乃安邦治國之首義也。”

張廷玉欣喜萬分,立即跪地叩首曰:

“臣,領旨!聖上如此體恤庶民百姓,乃天下萬民之萬幸也!”

康熙擺了擺手道:

“你下去擬詔吧,入夜,隨朕去山高水長樓看宮內燃放煙花焰火。”

“微臣告退。”張廷玉剛走到大殿門口,聽康熙對佟國維也說:

“你也跪安!”

在乾清宮外,張廷玉沒等佟國維出來就走了。他不願再見那張忽冷忽熱的刀子臉,他要趕回府上為皇上擬詔,這比什麽都重要。

詔書當晚皇上就作了朱批,第二天就公諸於世。

詔曰:

朕諮訪民瘼,深悉力作艱難。耕三十畝者,輸租賦外,約餘二十

石。衣食丁徭,取給於此。幸逢廉吏,猶可有餘。若誅求無藝,則民

無以為生。是故察吏所以安民,要在大吏實心體恤也……

張廷玉的猜測沒有錯:元宵夜隨駕皇上在山高水長樓觀看燃放煙花焰火,真是一驚三乍,一波三折。宮內放焰火,照例隻是皇家的事。皇太後、皇太妃們;皇後、昭儀、貴妃、貴人等嬪妃們;皇太子、太子妃、皇子、格格、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及他們的福晉,重要外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來了。

後妃們在山高水長樓一側,有重重幃幕回避。男人們除了皇帝有單獨一間禦座,其餘可以在樓上樓下四處串溜,有的小皇子甚至跟太監、宮女們打打鬧鬧爭著去放焰火煙花,倒也有幾分居家人的熱鬧勁兒。

康熙跟前,太子、皇子們請過聖安後,這陣跟前就剩下張廷玉和佟國維,以及總管太監李德全和幾個候傳的小太監了。第一輪“萬花萬壽”煙花升空,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康熙撂了一眼佟國維,毫不經意地衝站在一廂的張廷玉問道:

“衡臣,有人告你躦越宰相之權,私闖刑部大牢,究竟是怎麽回事?”

“皇上恕罪!”張廷玉幸得早有思想準備,他還是兩腿一軟跪了下去,連連磕頭道,“臣下並未越權私闖刑部大牢,臣下倒是奉刑部尚書王士禎……”他字斟句酌地吱唔一聲道,“之……之托,在正月初六去刑部大牢察視過一回。原因是這樣:初二臣下去王大人家拜年,王大人身體不適,但又放心不下牢監,不知春節期間司獄、獄卒是否忠於職守。而刑部侍郎、提牢廳諸公都已回家過節,而臣下與王大人又有那麽一層關係,所以……”

“王士禎是你嶽父,這朕知道。”康熙似乎聽出了其中原由,擺擺手道,“新年新節的,起來說話。朕也隻是隨便問問,不必多禮。”

“謝皇上。”張廷玉拍拍袍子,立起身接著說,“所以嶽父大人要下臣代他去刑部大牢看看,對堅守崗位的司獄人員表示慰藉。”

“王愛卿倒也想得周到,”康熙滿意地點點頭,“也多虧你,衡臣,犧牲假日去辦公務。”他瞥一眼佟國維,用責備語氣道,“如果眾臣都能像你、像王士禎,時時刻刻想到負命之責,不象一些人隻知吃吃喝喝拉拉扯扯,朝廷的事就好辦多了。”

“微臣緊記皇上教誨!”張廷玉和佟國維,不約而同地回話,並相互瞟視了一眼。

山高水長樓下的開闊地裏,燃放的煙花焰火又換了新花樣。一忽兒滿天星、金龍狂舞;一忽兒滿地紅、百鳳朝陽,看得皇子、格格、嬪妃一夥年輕人手舞足蹈,歡聲笑語一陣蓋過一陣。康熙也似乎受到了感染,衝太子、皇子和格格那一邊的眾兒女們笑著,招手,像尋常人家一樣父子們同樂。

佟國維自討沒趣,反而被老外甥皇上克了幾句,心裏悻悻然不是滋味。突然,笑麵虎眼一骨碌,他大聲地對張廷玉說:

“衡臣,聽說方苞也關在大牢?”

“是呀,原來佟相早就知道?”張廷玉正在思慮要不要給皇上提起方苞之事,何時何地在何種氣氛中提出,方能進諫達到目的,卻不料佟國維先“將”了一“軍”,他立即作出自我保護反映說,“臣下倒是初六察視監獄,才知道方苞下了大牢。”

“方苞?”康熙像想起了什麽似地回頭,“就是那個桐城派文壇魁首方靈皋?”

“正是,聖上記性真好。”張廷玉說,“聽說是因戴名世《南山集》一案牽連下獄。”

“朕知道,看過折子。”康熙對凡牽涉《南山集》一案諸犯,深惡痛絕。但因方苞名氣太大,還未作批諭,故暫收監聽候發落。

斯時,佟國維一看火候已到,便向張廷玉發出最後一擊,故意當著皇上問:

“衡臣,聽司獄說,那晚你在大牢會見方苞,還給他帶去了好酒好肉?”

“噢,有這樣的事?”康熙瞪著張廷玉,對欽犯如此徇私枉情,那還了得!

這時,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禎、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榶、皇十三子胤祥等人,說說笑笑朝父皇這邊樓上走了過來。張廷玉定了定神解釋說:

“佟大人,您又錯了,不是我張廷玉帶著好酒好肉去看方苞。因為下臣不如佟相豪俠仗義,交遊甚廣。開始我就說過,我不認識方苞,原來也從未見過方苞,隻從佟相口裏聽說他文名滿四海,我還以為他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那晚,我去察監,府上一個還是父親從桐城帶來的老家人,說他有個遠房親戚在押,他要跟著去看看。他又未說是不是欽犯,再說又是新年新節,臣下就讓他帶些酒食去探監,聊表親情。到得牢內一看,他那個遠親還隻三十六七歲,是個瘦條文弱書生。一問姓名,他說叫方苞,當時臣下還唬了他一頓:嚇!方苞乃天下文壇領袖,至少是六七十歲老頭,豈是你能冒充的?你莫不是一個代他受罰的‘白鴨’?”

斯時,眾皇子已走到跟前,皇八子胤禩哈哈大笑道:

“張廷玉,你也少見多怪!方苞生於本朝六年,隻比你大幾歲,怎麽成了六七十歲老頭了?”

張廷玉向眾皇子拱拱手,他知道有“八賢王”之譽的胤禩,為了籠絡人心,如若把方苞冤案抖出來,他肯定要為方苞說話,比自己一人進諫好多了。有此天賜良機,他便豁出烏紗拚卻命地說:

“也真是,後來仔細查問清楚,他果然就是方苞。而且他說竟是下臣父親一位忘年交朋友,隻因下臣出生京城很少回老家,故不相識。他還說,他應戴名世之邀,為《南山集》寫過一篇序,觸犯了欽案。他盛讚當今天子英明遠識,推崇儒學,他半世書生為文宣揚儒學精義,卻為小人利用,深愧浩蕩皇恩。但他又說,他為《南山集》所作之序,根本沒涉及大逆不道的‘與餘生書’一文,隻從文理章法上作些評介,他求我麵見聖上,為他痛切陳情,以脫囹圄。皇上——”

說到這裏,張廷玉跪了下去,慷慨陳詞地道:

“微臣尚未見方苞所寫之序,不知說的是否實情,故未向聖上遞折子呈文,望皇上恕臣下瀆職之罪。”

“父皇,”八阿哥胤禩果然跪了下去,捷足先登為方苞說情,“兒臣早看過方苞所寫之序,正於他言,全文並無一字觸犯當朝當今,萬望父皇開恩,放了方苞。放苞一人可收天下千萬儒生之心。”

另有皇四子胤禎、皇十三子胤祥,也伏地進言,爭做順水人情。慷慨激昂地說:

“父皇,方苞無罪,理當釋放,以收民心!”

“方苞乃當世名儒,殺一個方苞,將失千萬儒生之心!”

“方苞不僅不能殺,還該重用。”

“皇阿瑪,放了方苞吧!”

“阿瑪……”

“皇上,”佟國維見幾個皇外甥孫,竟跟他別扭,跪地大聲道,“方苞乃欽案重犯,不能放!”

皇三子胤祉隨聲附和地喊:

“不能放!”

皇四子胤禎、皇十三子胤祥和皇八子胤禩,賭狠般喊:

“該放!該放!”

“不能放,不能放!”

皇子們竟是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皇八子胤禩唯恐“賢王”之譽頓失,有理有據言道:

“父皇,兒臣那些門客賓相,收到天下不少鴻儒碩士的條陳,都為方苞說話,求父皇放了方苞。孔聖人在天有靈,也稍感欣慰。”

“放肆!”胤禩的話惹得康熙勃然大怒,“難道朕是個昏君暴君不成?方苞該殺該赦,難道朕不明白?誰叫你們去收集條陳,誰允許你們皇子幹政?好端端的元宵夜,被攪得一塌糊塗!”越說越氣,他的腳往皇子們跟前一踹,大吼一聲,“都給朕滾!滾——”

眾皇子爬起身灰溜溜走了,留下張廷玉、佟國維跪在那兒,走也不是,跪也不是。

山高水長樓下,煙花焰火接近尾聲,卻傳來歌女的輕歌曼舞之聲: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風簫聲動,

玉壺光轉,

一夜魚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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