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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巡遭遇刺客

康熙四十二年春二三月,江南又早已岸柳如絲,鶯飛草長。在江寧府江寧織造郎中曹寅廨署的“大觀園”裏,巍峨的宮門、殿宇,美倫美奐的水榭樓台、遊廊亭閣,裝扮得簇新鮮亮,四處張燈結彩,滿眼錦簇花迷。五品頂戴的曹頫,率廨署官員、部吏一一查看了各處,最後來到正在鋪灑新鮮黃土的大宮門、二宮門主道,一切遂心如意,定能邀得龍顏歡悅,他含蓄深沉地在心底裏落意地笑了。

江寧織造廨署的府邸、園子,大得嚇人。放眼望去,東起永濟橋,西至碑亭巷,南到利濟港,北抵長江之濱。這是在前明永樂皇帝之子朱高熙的漢王府基礎上,逐步改建擴展起來的。經過祖輩曹璽、父輩曹寅和曹頫兄弟三代人的苦心經營,方有如此規模。曹家本是漢人,曹璽在內務府侍候過順治爺,入了旗籍,曹寅的母親孫氏又是當今皇上的乳母,曹寅在除鼇拜的宮變中有過赫赫之功,皇恩浩蕩,曹璽去世後,曹寅世襲了江寧織造的“肥缺”。加上與皇室聯姻,是清廷寵臣顯貴,康熙有過三次南巡,每次都駐蹕在此,由曹家接駕。

因之,曹家府邸又被稱為大行宮。數十年後,殘章斷片上有了“大觀園”的稱呼,這是由曹家第四代不肖子曹雪芹依葫蘆畫瓢叫響的。他把大行宮西側的朝房、偏殿、箭亭、花園和綠靜榭、聽瀑軒、判春閣、鏡中亭、塔影樓、彩虹橋等等,等等,寫進了那本丟盡曹家和皇室體麵的《紅樓夢》中。斯時,這個孽種尚未出生,而要在康熙帝第五次南巡時,才遲遲降生於這個脂粉飄香、風鬟霧鬢的大行宮中。

卻道曹頫打從接到禦駕四次南巡的邸報,便麵北祈禱,日夜企盼。探馬打聽說皇上已駐蹕揚州,他便每日派快馬前去打探。兩江總督、巡撫、旗營督軍袞袞諸公,各路公侯、各色頂戴花翎,花雨般飄落到此,打聽音聞準備接駕。桐城的致休大學士,前宰相張英,也風塵仆仆趕了來,就住在大觀園的南梅園。

曹頫正在書房焦急不安地等待快馬音訊,父親曹寅陪布衣簡服年近古稀的張英走了進來。父親近知天命之年,著二品頂戴。織造官不顯赫,但扼皇室絲綢一應供奉,受命搜集江南民情、監察官吏、籠絡名儒士大夫,故曹府處江南政治、經濟、文化漩渦中心。江淮鹽、糧、織造,是清廷命脈,康熙把心腹奴才放在這裏,自然放心。曹家權傾一時,就是總督、巡撫,哪怕宰相、欽差也讓著幾分。一生不願當官卻又當了幾十年宰相、尚書的張英,同曹寅來往頗多,告老還鄉後在家閉門幽居,著《聰訓齋語》、《南巡扈從紀略》、《篤素堂詩文集》諸書,絕少遠足。但隻要來江寧府,照例落腳在織造廨署。

步入書房,張英迫不及待地詢問曹頫:

“賢侄,皇上已到何處?可從揚州起駕?”

“啊,老臣相,快快請坐。”曹頫喚丫環給張英和父親上過茶,也是一臉焦慮地說,“晚輩也正等待探馬的消息呢,應許就回來了。”

果然,一杯茶沒涼,廨署一部吏急匆匆跑了進來,興高采烈大聲稟告道:

“老爺、少爺,皇上從揚州起駕了!”

曹寅和張英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問:

“到了何地?”

“已過瓜口,到了金山。”

突兀長江左岸的金山,與右岸瓜州相對,古來是名刹勝地。廝時,金山下舶著雕龍繪鳳、旌幡幢幢的禦船、隨行大臣、內侍的官船。五十歲的康熙著天子龍袍,戴著冠冕,神彩奕奕,在華傘玉蓋勳臣宮女簇擁下,朝金山寺緩緩走來。康熙的遊興極濃,在揚州“二十四橋千步柳,春風十裏上珠簾”,似也未盡興。

駕臨金山寺,滿寺僧眾、遊客,禿光光黑鴉鴉跪了一院,山呼萬歲。康熙體恤愛民地招招手,著前內務府總管大臣,現在江寧致休享福的魏東亭,給寺主方丈欽賜了賞銀,便著隨駕的大學士高士奇引路,去寺院周近遊覽。比康熙年長八歲的高士奇,是個落拓不羈的文人,雖因明珠一案受到皇帝的申斥,但康熙說過,“卿家才學不錯,還是可為朕解解悶”,故此次南巡還是帶上了他。

方丈在山上高處搭黃帳,設齋席款待皇上。康熙與魏老內侍、高士奇等近臣逐憩而飲。因康熙要與民同樂,不準清山,倒叫武功高強的十幾名貼身侍衛,也總捏著一把汗。須知,這不是在警衛森嚴蚊子也飛不進的紫禁城、圓明園,而是在江濤滾滾人影囂囂的山寺,倘若有個一長二短,豈是擔待得起?

高老朽卻是無憂無慮,在皇上跟前摔葫蘆踢馬杓地喝酒論詩。他道:

“皇上,臣聞金山寺詩,自唐張佑一首為絕唱,此後千百年,果無人不擱筆乎?”

“飽學之士,其識也鮮。”康熙顧左右而笑道,“萬古江心寺,金山名日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塵。櫓過防僧定,濤驚濺佛身。誰言張處士,題後更無人。”

魏東亭擊節讚歎:

“聖上才智彌天,又是一首絕好禦製詩。”

“馬屁拍到了大腿上,”康熙拍拍魏老頭子肩膀,開懷大笑, “何為禦製?此乃孫魴所寫,雖不及張之自然,也頗具氣勢。”複謂高士奇曰,“朕聞郭璞善葬,而必擇此地,其理何居?”

大學士一時語塞,想了想回道:

“聖上所言曆來相傳,究竟無碑碣可據。金山寺誌中載前明日本使臣中天叟詩,詩曰:‘遺音寂寂鎖龍門,此日青囊竟不聞;水底有天行日月,墓前無地拜兒孫。’據此,郭璞葬此的傳說不可信了。”

齋席上一時語塞,康熙的臉拉了下來。高老朽意識到中天叟的詩觸犯了龍顏,一時沒了主意。倒是讀書不多機敏過人的魏東亭,為他解圍道:

“皇上,奴才不諳詩,倒覺得日本人的詩,似也應正了前明之亡。什麽‘鎖龍門’啦,‘無地拜兒孫’啦,都是衝他們說的啊!”

“哈哈,你這個老魏頭,”康熙停下玉杯、玉箸,站了起來,轉臉一笑,“不議前朝是非,起駕,前山後山轉轉就去江寧。”

山下懸崖樹林中,有一神秘人影,窺視山上黃帳已有多時。此人在揚州瘦西湖、平山堂一帶出現過,布衣綸巾包裹著一身橫肉,打扮成富商模樣,無人注意。此時卻是蓑衣鬥笠翁的漁夫裝束,鬥笠壓眉,遮去大半黑臉,更顯神秘陰森。猛聽山上傳來“無地拜兒孫”的言語,身子骨一聳,打了個激淩,蹲下貓步溜下岩岸,鑽進了一艘尖頭鈍尾的小漁船。

康熙回到禦船上,沉默不語,閉目養神。聽任貼身答應、常在一班嬪妃宮女揉肩鬆背,也不聞不問。自從孝懿皇後崩,冊立貴妃佟佳氏為後,先後貴妃鈕祜祿氏、敏妃張佳氏和康親王傑書、簡親王雅布、顯親王丹臻薨,一批老臣也紛紛作古,離他而去。他有一種老之將至之感。起駕前夕,大學士諸臣要為他慶五旬萬壽,恭進“萬壽無疆”屏,被他推卻,一走了之。

康熙似比先皇明智。他風流倜儻,也愛女人。幾次南巡,有過不少風流韻事。但他知道愛民,北狩南巡,治河治水,體恤民情。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愛民正是為鞏固江山,延續來之不易的皇權。在女人和皇權之間,他首選皇權,其次才是女人。女人如玩物,如衣履,最好的玩物衣履,玩過用過可以拋之棄之,而朝廷是要綿延百代,須虞不可廢置。為此,他登極親政,用盡機謀權術和鐵的手腕,除鼇拜,平定吳三桂,禦駕西征產除葛爾丹,安定西域,使大清江山前所未有的“鐵箍一統”。宮廷內外,一當發現逆子貳臣,誅殺決不手軟。曾輔佐他除鼇拜平三藩功勳赫赫的大學士明珠、餘國柱等,無一不紛紛落馬,困死囚城。

現如今,國靖民安,太平盛世,康熙此次南巡,心緒本來是不錯的。怎麽為倭寇使臣幾句歪詩,把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叫吹簫”的好心情衝散呢?逆水行船,大浪滾滾,風呼濤嘯,方顯真天子本色。康熙眯縫著半睜的泡泡眼,不自禁抬一抬擱在禦榻上的手,似要把綿長的思緒和不快揮去。

洪波滔天,禦船迎風破浪朝江寧進發!

皇帝南巡的消息,不脛而走,偌大的江寧城早已是傾城傾巷。各府大員,各部胥吏,庶民百姓,鵝行鴨步匯集江邊。禦船抵達碼頭,三聲炮響,鼓樂熏天,黑鴉鴉螞蟻般跪伏蠕動數裏長的人群裏,傳出“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吼,山鳴海應。

在後麵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的人叢裏,依舊少不了那個沒引起誰注意的詭秘客,他又換了裝束。一身市井平民的皂布長褂,戴江寧新製剪絨帽,黑絨帽壓得很低,幾乎蓋過了額頭黑痣一撮毛。皇帝在魏老頭子和高大學士、挎刀侍衛拱擁下,緩緩步下禦船。在碼頭跪迎磕頭的前宰相張英、曹寅父子和總督、巡撫、將軍齊聲高呼:

“恭請皇上聖安。”

“朕安。”康熙第一眼看到了張大學士、曹寅,興致勃勃地轉過臉,掃了一眼眾臣,微微一笑,揮手道,“你們都跪安,回去吧!”

在張英、曹寅和隨駕大臣攙扶下,康熙登上早候在碼頭的龍輦,龍輦轔轔駛過數裏長爭睹皇上豐彩的人巷,朝織造廨署駛去。庶民百姓的歡呼,感染了康熙,不時撩開黃縵,朝外揮手。

禦幸大行宮,已是掌燈時分。月霧迷茫的行宮,燈火通明,那殿台亭閣浸潤在夜嵐中,仿佛天宮瑤池,瓊樓玉宇。康熙也真是累了,太監宮女侍候進過禦膳,跟張英和曹寅、魏東亭閑話幾句,便在寢宮安憩。

當夜無話。

翌日上午,內務府總管頒下皇上對張英、曹寅兩家的賞賜。賜張英的有禦書榜額“古今賢臣”一幀,另白金千兩。接著,又傳旨二人晉見。

曹家是皇親國戚,這好理解。唯張英雖貴為宰相,終不過一漢臣爾,蒙受如此隆恩,實實令人猜凝。此大臣,不到五旬就言致休,康熙一再溫語慰留。直到兩年前已逾花甲,複以衰病求罷,詔許致仕。康熙在暢春園賜宴為其濺行,並敕郎中、侍衛數十名馳驛送達桐城老家。沿途府縣官吏迎送,享盡尊榮。

此次君臣長敘,又是日短話長。一整天就在“大觀園”悠遊漫步,不時在某一樓台亭閣飲酒論詩。

康熙已除卻龍袍冠冕,穿一身閑適的海獺皮袍。張英致休就不再是宰相,也不再是下臣,他有時挽著比他大十七歲的張英的臂膀,親昵得就像兩個老夥計。倚俯在彩虹橋上,瞅著一湖清澈見底的碧水,水中一尾尾遊魚,康熙毫不經意地問:

“老先生,你歸故裏也有兩年多了,照你看來,江南的廉吏,首舉何人?”

“皇上,”張英習慣性地又要叩首,被康熙止住。他毫不猶豫地回說,“當是江寧知府陳鵬年。”

“陳鵬年?”康熙略略一怔,“總督阿山還有折子,好像參他什麽。”

阿山跟陳不和,張英早有風聞。但陳的清廉,美譽遠達兩江南北,就是幽居桐城的張英,也耳熟能詳。就說皇帝南巡,阿山欲加錢糧耗銀以資花費,偏偏陳持不可,拖著不辦。阿山怒其以往,欲加之罪,左右窮搜蜚語,陳自是禍將不測。就是皇帝不垂詢,張英也會瞅空稟告。這會他一一道來,聽得康熙默默頷首道:

“朕治天下,慣以吏治為本。老先生大臣風範,陳鵬年可資大用。”

張英噓了口氣。陳鵬年因禍得福,受知於上,遂成一代名臣,此是後話。

此次南巡,康熙要去杭州,沒打算在江寧久駐。以張英、曹寅懇奏,尤多留一日。在行宮接受過地方疆臣晉見朝拜後第三天,禦駕南去。康熙似乎意猶未盡,拉上張老先生同行。禦船在波平浪靜的大運河上緩緩行進,魏老頭子、高士奇和張英,侍候著皇上,在金碧輝煌的禦艙裏或奕棋,或飲酒賦對,飽覽江南美景,不亦樂乎。

為搏皇上一樂,高士奇瞅一眼老張英道:

“張老先生,聽說在你們家,有一首絕對是不是?”

“哪有什麽絕對?”張英故裝糊塗。

“說說何妨?”康熙也來了興致。

於是高士奇朗聲念道:

“六尺巷兩宰相少相老相子承父,

這不是巧對絕對是什麽?”

“嗯,出對不錯。”康熙點頭說,“張家一朝兩相,曠古未有,況廷玉是本朝最年輕之大學士。後闕工整,隻是‘六尺巷’有何來由?”

張英拘謹地一笑說:

“稟皇上,下臣還在朝廷時,老家人與鄰居葉姓爭地界不休,常有書信。臣下在煩慮中寄打油詩一首。詩曰:

一紙書來隻為牆,

讓他三尺有何妨;

長城萬裏今猶在,

不見當年秦始皇。

家人有所悟,拆讓三尺。葉家感其義,也退後三尺,故成此巷。年深日久,六尺巷竟成地名。”

康熙撫掌大笑道:

“好,好,讓利取義,以和為貴,中庸之道。先生以儒學修身、齊家、治國,廷玉秉乃父之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朕就喜歡他這點。”

“皇上過獎了!”從皇上金口聽到對兒子的褒獎,老張英自是激動不已。

魏老頭子皺著眉思索良久,忽對高學士說:

“張相家的那首對子,怎麽就成絕對呢?”

“東亭兄有了?”高學士明知老魏學問不行,為求皇上開心,故意挑釁地問。

康熙瞅著魏東亭,也來湊興。斯時,禦船已抵達太湖入口處的五門閘,魏老頭指著湖洲上正在啃草的牛群,咳咳嗓子朗聲說出他撰的下對:

五門閘一群牛大牛小牛哞接哞

接著,他還學了兩聲牛吼。那牛吼聲學得倒像是可以亂真,引得岸邊的牛群此呼彼應。直樂得康熙、臣下和在一旁侍候的太監宮女,笑得前俯後仰。

太湖笠澤,碧波萬頃,蘆花搖弋,青山如黛,水鳥在禦船上空咿咿呀呀盤旋。七十二峰在天際星羅棋布,此真是天下第一江山也!周覽勝景,一洗襟塵,把酒臨風,康熙其喜洋洋者矣!

老家乃浙江錢塘鋪的高士奇,見康熙興致頗高,腦子一轉,又說起了江浙一帶文人學士的風流掌故:

“聖上,您還記得先帝駕崩那年正法的金聖歎嗎?”

不等康熙答話,張英悄悄捅了高士奇一下,生怕這個說話沒輕沒重的“滑稽大臣”,提起順治朝“文案”,惹發是非,引得皇上不高興。

老朽昏聵的高學士卻沒有領會,兀自侃侃言道:

“金聖歎和他舅父錢謙益,就是太湖左岸蘇州地方人氏,”他指了指煙波浩渺的天際,“這舅甥,一個號稱江南才子,一個與吳偉業、龔鼎孳號稱清初‘江左三大家’。說起來,兩人都有些學問。”

處死金聖歎,康熙還隻七歲,錢謙益坐罪,更是在他出世之前。金、錢既是江南名人,他倒也想聽聽。高士奇一看皇上專注,抿了口茶,神氣活現地續說道:

“某日,金聖歎在茶館,聽老少二人在談巧對。一個說有了,你的上聯是:

貓伏牆頭風吹毛,毛動貓不動;

我的下聯是:

鷹立樹梢月照影,影移鷹不移。

另一個忙道:真不愧對對老手,佩服佩服。晚輩還有一上聯,‘上素月公餅’,再請賜教。老者拈斷三根須,也沒對上。金聖歎禁不住脫口而出,這有何難,對‘中糖雲片糕’不就行了?”

張英怕皇上聽不懂江蘇吳語,解釋道:

“在蘇州話裏,‘上素’是‘尚書’的諧音,而‘中糖’就可意會‘中堂’,也算巧對了。”

康熙連連頷首。

“還有更巧的,”高士奇沿皇上目光望去,前方湖麵突然浮出三座小島,這是太湖名勝“三山”,他也就奇峰突兀地吹道,“那老者又出一聯:

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買東西;

金聖歎眉峰一聳說,有了,下聯可對:

少老頭,坐躺椅,由冬至夏讀春秋。

不知可否?”

康熙點頭說:“《春秋》是史書,自是可讀。”

“錢謙益卻枉為‘江左三大家’,”高士奇談峰不減,“生性老奸巨滑,玩世不恭,見奶就是娘。明萬曆年進士,曾授編修,講學於東林。東林黨案,遭劾罷官。崇禎元年複起禮部侍郎,參訐再次削職歸鄉。明亡,他又依附南明馬士英。先皇二年,大兵南下,他率先迎降,保全性命,放了個禮部侍郎,令修明吏,後坐負罪。如此無骨之人,連外甥金聖歎都瞧不起。那次來錢府祝壽,高朋滿座,都說金聖歎書法好,聳恿他一獻墨寶。金也不推辭,當眾碾墨揮毫,寫了上聯:

一個文官小花臉;

眾人一見,嚇得乍舌失色,錢謙益頓時氣得兩手發顫,當著眾人又不便發作……”

“好,好,”魏老頭子樂得嗬嗬大笑,“老夫平生最恨沒骨頭的東西。”

“接著,金聖歎又‘唰唰唰’幾筆寫出:‘三朝元老’四個大字,眾人大大噓了口氣,錢謙益也轉怒為喜。先抑後揚,乃為文古法,他想外甥哪有不敬舅,怎敢當人暴眾掃他的臉麵。金聖歎接下去又寫三字,眾人紛紛逃散,錢謙益氣倒在地——”高士奇意氣洋洋瞅著侍駕諸公,詰問道,“列公,你道最後三個什麽字?”

斯時,見一條烏篷小船,箭一般朝禦船飛來,康熙猛地一怔,脫口而出:

“大奸臣!”

“萬歲聖明,正是‘大奸臣’三字。”高士奇幾乎同時看到了那條小船,話音未落,便見小船上一蒙麵大漢,挺一把長劍,騰空朝禦船上飛來。頓時嚇得老朽大學士麵如土色,被宰的豬般嗷嗷叫喚:

“有剌客——快來保駕——”

說話間,剌客已躍上禦船船頭,竄進禦艙,朝皇帝撲來。幸得康熙自幼跟隨宮內“布庫”習武,騎馬射箭,臂力過人,劍術拳術亦非常人可比。前些年還經常去關外漠北圍獵,曾親自射殺一百多隻老虎。登基四十餘載,為鞏固國運,西征東討,哪樣生死存亡危急關頭,哪樣險風惡浪沒經曆過?剌客撲來,他鎮定自若,從腰際唰一聲抽出佩劍,抵擋住剌客猛虎下山的一招。蒙麵奸賊定是武林魔頭,劍下千鈞之力,直震得皇帝虎口生痛。康熙隻有招架之功,斷無還手之力。

瞧著皇上與剌客揮劍砍殺,兩團白光上下翻旋,劍碰劍丁當炸響,直嚇得太監宮女鬼哭狼號:

“救駕——救駕啊——”

張英老相、魏東亭雖年邁老朽,但皇恩深似海,一時幫忙不上,隻得隨手抓著艙裏的禦用器具,沒命地朝剌客砸去。嘴裏不停地高呼:

“侍衛——侍衛——”

高士奇則踉踉蹌蹌撲向剌客,去摟大腿,想用他老腐之身護駕皇上。蒙麵漢沒摟住,他胳膊倒先中了一劍。剌客越殺越勇,一劍挑死了前來救駕的一名帶刀侍衛。康熙見侍衛倒地,有了幾分心虛。他已氣喘籲籲,汗流如注,畢竟年歲不饒人,五旬萬壽,難言當年之勇。躲過那道逼近的寒光,朝後艙退去。

禦艙裏的呼號砍殺聲,早驚動了禦船和隨船上的護駕衛士。前前後後十幾名帶刀侍衛一齊衝了上來,一撥護駕皇上,一撥掄刀向剌客砍去。

蒙麵魔頭並沒把這些宮內高手放在眼裏,他把劍揮得車輪般轉,一團白光裹身,十來個侍衛卻是近身不得。斯時,隻聽當空一聲吼:

“我來也!”

卻從剛靠攏的隨船上,跳出一名盔甲齊整虎虎生風的旗營猛漢。此人名喚鄂倫岱,佟佳氏,滿州鑲黃旗人,是孝康章皇後外戚、襲一等公、赫赫有名的忠勇將軍佟國綱的長子。康熙西征葛爾丹,鄂倫岱率漢軍兩營火器營,在昭莫多一役神勇無比,凱旋班師時帶回京城,擢領侍衛內大臣。後坐事降一等侍衛,外放江寧旗營都統。此次由他率數十名兵卒,殿後護駕。

鄂倫岱天生就的銅筋鐵骨,身高體壯,神力無窮。他跳將上來,大喝一聲:

“都給爺散開!”

眾侍衛散開了。他掄起馬刀直向蒙麵魔頭一陣猛砍,便聽當當當,剌客劍端火星飛濺,早已招架不住。魔頭自知來者勇猛異常,心想大事難成,又怎能搭上一條小命?一邊招架一邊往船頭退去。猛不防,被鄂倫岱一個反手鷹爪刁雞,撕去半邊麵罩。就在鄂倫岱掄刀朝脖子狠砍取他性命時,他縱身一躍,跳入湖中,瞬間不見了蹤影。鄂倫岱向弓箭手大呼:

“快快放箭!不能便宜了他。”

“射死他!”

“射殺他——”

既然剌客消遁,驚魂甫定的張閣老、魏東亭和捂著滴血的胳膊的高士奇;禦船和隨船上所有的人,都一齊為射手呐喊助威。

那一時,箭矢如蝗,帶著哨音,毫無目標地朝水麵上射去,箭簇落在水裏,跳起一朵朵水花,猶如暴雨驟至,卻不見那剌客屍體浮將上來。

神色稍定的康熙走到船頭,衝呐喊放箭的臣下兵卒平靜地說道:

“好啦,不必放了,剌客早遠走高飛了。”

張英、魏東亭和總管太監李德全扶康熙端坐龍椅,爾後率先跪在艙板上,以額觸地連連請罪道:

“驚擾了聖駕,下臣有罪,罪該萬死!”

從鄰船過來的地方疆吏、護駕侍衛和太監、宮女,也都戰戰兢兢誠惶誠恐跪伏地上,一迭連聲:

“歹徒驚駕,奴才該死……”

康熙冷眼看看眾人,開口說道: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大膽奸賊,敢來行剌,這還了得!若不是鄂倫岱趕來救駕,朕就遭了毒手。”

當下,康熙重賞了鄂倫岱,又把衛士申飭一番。傳隨班太醫為高士奇治療金創,爾後親自攙扶起張英,苦笑一聲說道:

“張愛卿,這次朕帶你隨駕杭州,本想一路上好好敘敘舊,不想卻讓你跟著受驚。”

張英立馬躬身叩首說:

“皇上說哪裏話,都怪罪臣幾十年沒治理好江南,除惡未盡,才讓聖體受此驚辱。老夫雖已是一介布衣,也難自免其咎。”

康熙轉對仍跪著的眾人,揮揮手道:

“朕沒事,你們都跪安吧。”

眾人惶棘地散去,僅留下幾名地方官吏。康熙無心再去杭州,當即傳旨,旋蹕蘇州。

康熙在蘇州也僅停留一夜,嚴飭江蘇巡撫,從速緝拿剌客,萬勿使剌客漏網。翌日,即改乘龍輦,走陸路,日夜兼程趕回北京。

卻說皇帝走後,那江蘇巡撫,奉到這道嚴令,自知是提著腦袋辦的差使,辦砸了難保其命。遂據鄂倫岱幾名見過剌客半邊臉的目擊者所述剌客模樣,著畫師繪像,在蘇州乃至全省各府各縣四處張貼。那滿臉橫肉的剌客,右額上黑痣一撮毛,斷斷不會錯的。一時間,太湖周圍各鄉各縣,被滿漢兵將圍個水泄不通,連蒼蠅也飛不出去。巡撫親鎮蘇州,命五縣捕快明查暗訪,發誓要把“一撮毛”剌客捉拿歸案。

那剌客雖有麵相特征,但終究既無姓名,又無居所,更不知紅道黑道白道,究竟從哪個道道上拱出來的魔頭,又為何要行剌皇上。正是:

太湖平地起風濤,

行剌皇上一撮毛。

剌客能否捉拿歸案,有耐心的讀者續看下章,自然會慢慢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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