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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文壇擷英(4)

  四

  一輩子沒住過醫院的我,這才嚐到住院的“人生百味”。

  放療科的“內線”,是我女婿去了美國的兄嫂方麵的親戚。借這種絲瓜搭柳葉的親戚關係,我們才要到病床,住進醫院,重做CT,去二醫院做核磁共振,請專家教授會診。結論“青麵獠牙”:胸膜間皮瘤,一種少見的惡性程度很大的癌!一位老教授私下對我說:因為極少見,所以一般關於癌症的書籍很少論及,同在這裏住院的,僅另有一例。

  不能開刀,不能化療(化療對這類癌療效甚微而殺傷力大),隻能摸著石頭過河──搞搞放療。

  癌症病房,活脫脫人間地獄,生死戰場。

  化療病友,隨時都可能血色素急劇下降,出現生死攸關的全麵症狀;腹瀉,嘔吐,氣息奄奄,宛若死神的腐臭籠罩著病房。作放療的,有的女人剃著光頭,有的骨瘦如柴,有的癱,有的跛;在這些可憐人的臉上,頸脖上,光腦勺上,胸前背脊用紫黑色藥水畫著大大小小,三角、圓圈、四方的放射框架,猛一見,如臨十三層地獄,如撞凶神惡煞!

  讓她一個人住在“恐怖”的病房是絕對不行的,特別是夜晚。開始,我和女兒輪流陪護過夜,但病房裏不準陪人住宿。護士查房,我們象“流竄犯”般溜掉;護士走了,又回來在床頭地角打盹……

  每天僅有兩三分鍾鈷放射,在如此尷尬的環境中,顯然不利於她的治療。我決定:住到離醫院十裏地的女兒家去,用摩托、單車送她來放療。

  主治大夫愛好文學,寫過小說,知道我的身份職業後,特別熱情,邀我去他家做客。後來網開一麵,提供了不少方便。

  然而,每天為兩三分鍾放射,排隊,爭先,找“內線”,要等上一兩個鍾頭甚至大半天。人是非常自私的,都在生死關頭,我卻靠主治大夫、親戚的親戚,不知“優先”多少回;有時還搶在坐小車來的省軍級老頭子前,“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如今想想還臉紅。

  已是天寒地凍時節,灰蒙蒙的蒼穹下飛旋著第一場大雪。那上午女婿有課,我用單車馱著妻去醫院。她在鴨絨衣外裹著呢子大衣,我也是鴨絨衣鴨絨褲,看去象兩個大棉花包壓在軲轆上。穿過武工大、工學院、華師的校園,上坡下嶺,時推時騎,累出身臭汗,氣喘如牛。臨近醫院的兩裏多地,老北風呼嘯著迎臉刮來,寸步難移,汗濕的帽簷上結起了冰渣。斯時斯刻,我象被命運拋到北冰洋荒原上孤獨的旅行者,仿佛進行生死搏鬥的不是她,而是我……

  “停下,讓我自己走。”

  她在後麵說。我回過頭:“怎麽?顛簸得不舒服?”

  “把你累病了可怎麽辦!”

  那以後,我要女婿找校醫務處派車,我寧肯出錢。

  五

  住院三個多月,斷斷續續進行了36次鈷放射。最後CT、B超、穿剌等等作了一係列複檢,投錯門迷戀文學的主治大夫推心置腹地對我說:

  “沒辦法,嫂夫人癌病晚期,也隻能暫時抑製一下……”

  “能挺多長時間?”我懷著絕望的心情。

  “這種情況,一般也就三五個月。”

  三五個月,一百多個日夜。老天太不公平,太殘酷,太卑鄙!這個無情的“判決”我甚至連女兒女婿都瞞著,怕他們的情緒影響可憐的賢妻。共同生活她是我們家的頂梁柱,而我是文弱書生,我一直受到她的嗬護!一罐滿滿的液化氣她往肩上一揚,一氣扛上三樓;我要去插手,“別閃了你的腰”;甚而至於連工資我也懶得去取,一應家政事務全由她一手操勞。

  想當年她是多麽好勝逞強啊!在單位工作一人頂兩,年年先進;在家又是一手遮天,內政外交,連我兄弟搬遷、老母生活都倚仗她出力……她象一堵牆堵住屋外風風雨雨,象一棵大樹給我一片蔭涼,使我在書齋裏能安心靜意讀書、爬格子。她對我比我自己更關心,對我的起伏浮沉比我自己更在意;她的起病,是不是因為我書生氣十足代人包攬現在看來不是“過”的“過”(在那特殊時代典型環境下)而一古腦兒辭去主席、主編的職務呢?我當時真有“無官一身輕”(雖然後來部份複職)的超脫和瀟灑,而她卻愁眉難展,“淒淒慘慘戚戚”;她是否因氣不順淤之積之而成胸中塊壘?

  啊,上邪!

  現在牆要垮了,樹要倒了,我還能書生氣嗎?

  我象失去理智的瘋子,心急亂投醫:聽到哪裏有祖傳名醫、江湖騙子、隱世仙姑,氣功大師,我就不顧一切──不畏艱險,不惜身份,尋尋覓覓,發揮自己的一技之長,為那些人寫文章、出書,為的求一幅靈藥,得一次治療。我發表過《治癌聖手》、《×博士夜宴×仙姑》、《神秘女》;把一本好端端的散文集弄成一本不倫不類的“氣功家啟示錄”。

  1992年春節前夕,從武漢女兒家回到嶽陽,度過那“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的年節,我在翻閱醫學書籍的同時,開始接觸古典氣功理論,胡讀老子、莊子、文子纘義、屍子及補注黃帝內經素問等等,搖身一變成了市智協會長。開始是純功利目的的──為了讓妻能得到氣功師的治療,參加練功。後來我結識了智能氣功編創者龐明教授,他每來嶽陽,我必出麵接待。對這位氣功界少有的普羅米修斯,我至今充滿敬意;對他的功理功德,耳濡目染,受益非淺。

  氣功“立竿見影”:“三五個月”的期限已過,我妻身體似乎越來越好,在練功場上精神煥發。每天爬過兩百多米高的金鶚山(公園),往返四五裏地去體育館練功,風雨無阻,如“天天讀”一課不缺。

  緣如此,往後三四年,我才很少下樓(張步真有《羅石賢不下樓》一文在新聞人物報發表),“躲進小樓成一統”,堅持讀書、寫作;在她病中,我出版了200多萬字中、長篇小說、紀實文學作品。也在她病中,我多次去北京、深圳,還去香港作了一次“公訪”;在香港連栽、出版了40萬字的《中國風雲》(原名)──那是我“非過即過”、“牛腳眼裏翻船”後研究、思索的成果。

  六

  每年年終,我都讓妻作一次CT複查。藥物、氣功能治病,但都不能包醫百病。我曾去北京、武漢、山西搞過“包治癌症”的“靈丹妙藥”,什麽癌複康、一貼靈,天癩係列……大報小報的醫藥廣告,同街頭巷尾賣狗皮膏如出一轍,說得天花亂墜,揚言98%的有效率,非過來人是不知其中三昧的。每次CT說明,她的癌雖發展緩慢,但不能根絕。

  我心裏明白:她的人生旅程越走越匆促,越走越灰暗……

  一如既往,我強顏作笑,故作輕鬆。對死神步步逼近的CT預報,封鎖得嚴嚴實實,對兒女親戚、單位同事一律“不吐真言”。

  後來她病情急轉直下,我還受到“旁係親屬”的非議哩。就連一直蒙在鼓裏的她,痛苦悲戚的眼神對我也產生了不信任感:既然你說瘤子一直在消,消,為什麽現在變成這樣?

  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理應吞吃“謊言”釀成的苦酒。

  為了她,我什麽苦果都願吞下,隻要能讓她多活些時日,活得有生命質量。在我身心交瘁,四麵楚歌中,一位至今都是“謎”的“天使”,通過匿名電話給了我莫大的慰藉和生活的力量──這是後話。

  今年春節過後,她的癌細胞開始轉移。這是後來我才恍然大悟的,當初錯以為是“氣衝病灶”:她嘔吐,咯血,胸痛,發熱。怕耽誤我的睡眠,影響寫作,她堅持讓我同她分床兩年多了;她睡臥室,我睡書房。她胸痛難耐,象青蛙縮腿頂胸葡伏睡在床上,也不肯呻呤半句,怕撓亂我的文思。

  有天深夜,我去她臥室,看到她睡臥的姿態,心如刀割。

  那以後,每到深夜,我就過去為她發功,用外氣撫平她的劇痛,讓她能勉強入睡。發功的次數,由一次,兩次,增加到三四次……最後一段日子的後半夜,我幾乎不能安安穩穩睡一覺。

  我的氣功是從書本上剽學的。除讀前麵提到的諸子百家(我以為是哲學家又是氣功家)著作,還讀當代氣功家特別是龐明的書;我也陪妻去過幾次氣功班,那不過是蜻蜓點水,實際上我哪有時間按部就班去練繁鎖的功法。我以意念為先,融匯眾家之長,總結出一套適合所有爬格子的書蠹文蟲的“簡易功”:拉、坐、蹲。拉者,早晚散步翹掌甩動拉地氣,掌心相對在胸前拉外氣;坐者,每晚看電視新聞時在沙發上盤腿打坐,這是佛家功法,他們稱趺坐;蹲者,心血來潮蹲牆一回,蹲牆是秘傳功法。

  也許我練氣功隨心所欲,無為而為(不象教功收費,學功治病),故能天人合一,感應萬物生機,氣感特強,比苦練的妻不知強出多少倍。有次從北京返家,半夜在臥鋪廂裏猛聽廣播尋找醫生,說有人得了急病。連播了三次,我知道車上沒醫生,我去了。“是醫生?”我搖頭。“啊,氣功師?”還是搖頭。我見一女孩躺在臥鋪上痛得全身扭曲,臉如死灰,汗如泉湧。我說:試試;發了十來分鍾外氣,她不痛了。直到我在嶽陽下車,再沒聽廣播找醫生。

  這是我頭一次用氣功給人治病。

  在香港,老友孫南生(香港新華社官員)請我吃飯,飯後在他家閑聊,說到我妻的病,談到養生之道。送別時,一路又“吹”我的拉、坐、蹲。他對蹲牆頗有興趣,要我示範;斯時已走出大院,來到大街之上。盛情難卻,我在街邊挨牆蹲了起來:挺胸,收腹,提會陰,如蛇行……街邊圍觀者,竊以為是個瘋子。

  我玩兒似地練練功,不料把我一身職業病特別是十多年的胃潰瘍練好了,我的身體越來越強壯。

  然而,我的氣感最強,功力最大,能解妻的一時之痛,我卻無力回天化解她的癌症病魔!

  七

  5月29日,武漢的女兒女婿請假回來的第二天,我妻住進了市一醫院。攙扶著她走出家門時,我內心百感交集,恨不能抱頭痛哭一場:她象金絲乳燕嘔心瀝血營造起來的這個家,四室兩廳,家俱,裝修,是在她病中逐步完善起來的。如今兒女都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她一旦走出這個溫暖舒適的家,我知道她是再也不可能回來看一眼的了!

  難道這就是人生嗎?累死累活,“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她白發方生壯年未了剛能伸伸腰噓噓氣享享清福的時候,她卻要走了,要永遠甩手而去離開這個家了……

  在醫院經CT、B超複查,發現胸膜癌細胞廣泛轉移,已轉移到肝和下腹,腹腔積液。主治大夫和院長診斷後沉重地告訴我:也許隻能拖一兩個星期。言下之意要我準備後事。

  我說:隻求千方百計減少她的痛苦,讓她平平安安無悔無怨離開這個她戀戀不舍的世界。

  她單位領導多次來醫院看望,囑“不怕花錢給她醫治”。

  也沒用特別的藥物──秦皇島智能氣功進修學院一副院長,首次來嶽陽,我請他到病房為妻發過一次功。在她生命如燭光搖曳不定之時,仿佛又注進了活力與寧靜,使她在醫院又度過了平和的兩個月零三天。

  這期間,天氣酷熱難當,我找護士長為她在病房破例裝上了空調。省裏召開作協理事會、中宣部在長沙召開創作座談會,我都請了假;連青海省作協主席朱奇老友首次來嶽陽,知我妻病危住院,也不敢來醫院打攏我,隻在走後發來安慰信。我守護在她身邊,陪伴她走過最後的人生路……

  不知是她意誌堅強,還是氣功使然,直至撒手人寰咽下最後一口氣她都神智清醒,隻是氣血象抽絲般一縷縷抽盡了,最後幾天不能說話。開頭還能打打手勢,爾後抬手的力氣也沒有了。所幸的是:她沒有一般癌症病人臨終前的劇痛,她始終沒哼過一聲,沒打過一針止痛的杜冷丁;而且她是象往常那樣極愛幹淨的、清清澈澈地離開這個並不幹淨的人世的……

  她就那樣不聲不響悄然而去了。

  人去樓空,留給我的是無法彌補的空虛,傷痛和孤獨;還有那接踵而至的“理還亂”的麻煩和苦惱。孤伶伶在家裏,觸景生情,對月傷懷,“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仿佛失夫之痛的李清照抒發的正是我的喪妻之哀。

  壓在箱底裏的故事

  一

  我妻得癌症四年,經藥物、氣功多方治療終於離我而去;她默默離去,沒有遺言,沒有吩咐“後事”,留下一大堆疑問讓我自己去尋找答案,去反省自己對她的感情。

  世間最美滿的夫妻,共同生活在一起總有些磕磕絆絆。

  過去我不理家政,不管錢財,她去世後為了尋找女人的“遺產”,打開了平時很少開啟的樟木箱。在箱子的最底層,我意外驚愕地發現了一件寫滿墨筆字的新衣:那是我的筆跡,寫在我從廣州給她買的一件當時是非常高襠的襯衫上……

  我找到的是什麽呢?是一種無須懺悔的懺悔。

  二

  1965年初夏,我作為湖南觀摩團成員出席了在廣州舉行的中南地區現代戲觀摩會演,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湖南帶去的花鼓戲《補鍋》、《打銅鑼》、《烘房飄香》一炮打響;我初試鋒芒的評論文章《思想的升華》、《打掉思想上的牌坊》在《羊城晚報》、《會刊》發表;在座談會上第一次認識了大名鼎鼎的周立波、歐陽山、康濯、陳殘雲、蔣牧良袞袞諸公;從舞台上見到紅線女、常香玉和初出茅廬的李穀一的精彩表演……

  我春風得意返回嶽陽,象幾十年後才出現的“倒爺”背著兩大袋行李:其中有給愛妻買的廣式衣裙,有初去嶺南的人必買的可資玄耀的香蕉、椰子、菠蘿,還有威名赫赫的陶鑄書記(中南區書記)送給每個代表的一籃子荔枝──我一個都舍不得吃,心想讓她和孩子們高興高興。

  回到家,並不象我所想象所希望的那樣──

  她沒有異常興奮喜悅地迎了上來,隻是淡淡地一聲:

  “回來啦。”

  我總覺得在她的笑臉後麵暗藏著某種凶險。我反省檢點自己:離家兩個月,每個星期都有一封家書;買回來的物品,花的都是我的些小稿費,且多數都是為她買的,還有什麽可挑剔的呢?

  我把那件米黃色領子胸前鉤花的綢襯衫抖給她看時,理直氣壯:“看看,這在廣州女人們穿在身上都是一流的……”

  “是人家挑剩的吧?”

  “挑剩的?哈哈,笑大話。為買這件衣我跑愛群大廈、越秀大廈……”

  “隻買一件?沒買兩件?”

  “買兩件?什麽意思?”

  她陰陰地笑著,象貓戲老鼠:“有什麽意思,你自己心裏還不明白?”

  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要她把話說清。

  她道:“晚上再說。”

  到了晚上,不懂事的孩子睡著了,我倆上了床。年輕輕的久別如新婚,我早忘了白天的“貓戲老鼠”,親親昵昵去拉她,她卻麵壁向隅象木頭象修行的尼姑。我說:“怎麽啦?”去扳她的肩膀,她原來在暗暗抽泣。我急了,總有什麽事情發作了;但我心中無冷病,膽大吃西瓜──在那樣的年代,在那樣的政府機關工作的年輕人能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呢?與現在“亂了綱常”的社會、年輕人相比簡直個個都是耶穌、傳教士,無可指責。

  “別耍孩子氣了……”我勸她。越勸她哭得越傷心。我火了:“究竟什麽事?”

  “她,她……給你來信了。”

  “誰來信了?”

  “湘潭的……”

  老天!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有過什麽“湘……”?她哽哽咽咽地哭得有鼻子有眼:“沒良心的……人家結了婚,孩子都有了,還要來纏……”

  “叫什麽名字?誰寫的信?……”

  她極不情願地說出那個令她傷心的名字,我一聽,頓時啞口無言。

  三

  她是我初涉人世遇到的第一個戀人,名叫袁園。她的確長得很美,在學校是朵校花,走入社會是朵交際花,我同她的相識是在交際處(實際是賓館)。我因公在那兒住過兩個多月,負責組織全區湘劇、花鼓老古董挖掘傳統藝術,那次活動結束後我生平第一次負責編印了一本書──《花鼓戲傳統藝術資料》。袁園當時是交際處的服務員,相當於現今的公關小姐。

  要從老藝人口裏記錄戲劇源流沿革,記錄即將失傳的劇目,我們每晚都得打夜班。那時代不興報夜餐費,還在長身體的我隻能硬挺著,半夜餓得不行了,跑到街上買個油餅充充饑。有天晚上,我拉開伏案工作的抽屜,意外發現抽屜最裏邊有兩個雪白的饅頭,用幹淨的白紙包著。

  這真是天大的發現。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拿了就啃,吃得飽飽的。

  睡在床上,我浮想聯翩:怎麽回事呢?是有人放在這裏忘記了,還是有人故意放在這裏給我吃呢?第二個、第三個晚上都有饅頭在屜子裏,仿佛還帶著餘熱,我因此想入非非:真有“畫中人”可憐我開夜車,悄悄給我送來夜宵?

  她是誰?

  謎,很快解開了。

  有天深夜看完戲回來(陪藝人看戲也是工作),同房有家室的夥計回去了,就我一個光棍小青年走進客房。推開門,燈亮著,一個漂亮小妞背著臉坐在書桌前翻看我記錄的劇本,我輕呼一聲:

  “袁園,我可逮著你了。”

  袁園回頭,臉羞得象朵玫瑰:“嚇死人了,逮著什麽?”

  “逮著你這個偷送饅頭的‘畫中人’。”

  “我可沒送什麽饅頭,鬼個‘畫中人’?”

  當時電影《畫中人》正在上映,她肯定看過,臉才羞得象紅綢子。我走攏去拉開抽屜,饅頭還是熱的,我道:“還有什麽說的?”

  她紅豔豔的臉勾了下來,含羞帶怨地說:“看你老打夜班……一點也不注意身體,我們反正有夜宵吃不完。”

  一股熱流湧遍全身,我局促不安地說:“你看劇本?”

  “嗯呀。”

  “你喜歡看戲?”

  “嗯呀。”

  “以後再看戲,我送票給你……”

  以後每次看戲、看電影,我都送票給她,兩張票聯在一塊兒。沒事的晚上,她約我,我約她,一塊逛公園,壓馬路。一來二去,熱戀上了……

  四

  “你還有什麽好說的?你還敢不承認?我都把信給老娘看了……”妻突然轉過背,從床上象頭老虎一樣坐了起來,邊哭邊數落道,“臭不要臉的,人家都結婚了有孩子了,還要寫信來……信又寫得那樣;還怪你到嶽陽沒給她寫信,真是臭,臭不要臉……”

  “不要罵了,”我冷靜下來,心地坦然地說,“你聽我解釋。”

  “不要解釋。你要還戀著她,成全你──離婚!”

  “說哪裏話呢?你不說她信裏怪我沒給她寫信嗎?怎麽我還戀著她呢?我要有什麽不妥的地方,那就是我們結婚時──”我誠懇地說道,“我沒把我有過的一次失敗的初戀如實告訴你……”

  “噢……虧她寫得出,說她如何愛你,不是夢見你,就是喊著你的名字哭了醒來……那僅僅是失敗的初戀嗎?!吃燈芯草放屁──說得輕巧!”

  於是我也坐了起來,向她解釋:如何在交際處相識,如何同她一起看電影、看戲,遊過多少次公園,馬路;後來她怎樣領我去見她父母;她父母怎麽喜歡我;她的小弟弟怎樣為我倆鴻雁傳書……為了取得她的諒解,我盡量說得真實,投入,不料正說到關鍵時刻,她往枕頭上一倒道:

  “既然到了這一步,你為什麽不同她結婚還要找我?……”

  我長歎一聲:“後來到了要談婚事的時候,我才知道她出身不好,家裏成分是工商業兼地主──”

  “那麽高的成分?”她有點幸災樂禍地說,“難怪你在那邊黨都入不了,原來還同剝削階級子女談過愛羅!”

  “後來隨地委工作隊去平江,在那裏認識了苦大仇深根紅苗正的你,為了政治前途,我自私地割斷了同袁園的感情,跟她吹了……”

  “真正吹了嗎?為什麽她還死死地纏住你?!”

  “她是覓死尋活不願離開我……”我流淚了,“後來她很慘……結了次婚,不到一年就離了。”

  “喲──,你還耦斷絲連哩!”她又醋火中燒,“老實交待,我們結婚後你還同她幽會過幾次?”

  “一次。”

  “不止!”

  “那是兩次羅。”

  “不止不止!”

  “你要我說多少次呢?”

  “我不管。我問你,你同她發生過那種事沒有?”

  “對天發誓:沒有!那年代,怎麽可能……”

  “好羅,反正信在我手上。”

  “你把信給我看下吧,我怎麽知道她寫些什麽……”

  “想得美。信我收著,到我死的那天才把你……”

  五

  我倆恩恩愛愛過了半輩子,唯一的風波和介蒂就是我的那次初戀和後來袁園寫給我而被她截住的那封信。按照西方的人權,即使是夫妻之間,妻子也是沒權利扣留丈夫的私信的;然而,在委屈求全的東方文明的熏陶下,我原諒了她──更重要的是她以她對我、對家庭無微不至的愛,以她的賢慧、體貼的實際行動,使我這輩子永遠都忠實於她,永遠也忘不了她!

  我從小不修邊幅,穿著隨隨便便,自從跟她結婚,出門時她總要給我整整衣冠或梳梳亂發;深夜我在家看書或寫作,她總要給我準備一點夜宵;孩子哭了,她哄著抱著到陽台上去,怕攏亂我的思路;要是出差,她總是提前給我把必帶的行李準備得熨熨貼貼……她是會做女人的。

  她的愛也許缺乏浪漫情調,但卻實實在在,使你縱是蜂狂蝶舞,也無法掙斷她堅韌的情網。

  現在她撒手而去,她沒實現她的諾言:到死的那天,把袁園給我的那封信還給我!在她收藏重要物品的樟木箱子裏,我又細細翻找了一遍,沒有。

  我估計:她把那封令她焦慮不安的信早毀了。

  她卻把我在無可奈何心境下為“報複”她的醋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手法塗鴉的米黃色綢衫收藏起來,直到我“意外發現”……

  六

  從廣州回來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她都把袁園給我的那封信作為懲戒我、管束我的“原子武器”。

  人說道:不吃醋的妻子對丈夫不是真正的愛。

  我完全相信:她對我的愛太專一,太專製,太獨裁了!

  她不能容許有人分享或試圖分享對我的愛。我在文化係統工作,免不了要接洽一些男女演員,最正正當當的交往,她稍有猜疑就要揮起手中的“原子武器”:

  “你又在搞‘初戀’了?”

  有時,我還跟她開開玩笑:

  “你以為你丈夫對姑娘們真有那麽大的魅力?”

  “世界上就有那麽些不要臉的女人,你不纏她,她象狐狸精來纏你。寫出那樣下流不要臉的信,還說要送她一件什麽貼身的東西做紀念,她要天天撫著、捂著象撫著捂著你,嘖嘖嘖……虧她寫得出……”

  “她要那麽寫,我有什麽辦法?”

  “什麽辦法?你不能寫封信去狠狠教訓她一頓!”

  “好,把信給我,我給她回信。”

  “想得倒美!讓你再給一個臭婊子騷貨狐狸精回信,除非那個臭婊子……”

  把妻和袁園兩相比較,誰娶了誰都是福分:她倆的外在內在美都達到了和諧統一,我拋棄袁園的唯一原因是曆史的、政治的;隻能歸究於“唯成份論”主宰的時代,我總覺得對她欠著一份情。難忘同她的最後一次“幽會”──其實是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一年多不見,她臉色蒼白,苗條勻稱的身子瘦了一圈。一見麵她病懨懨愁慘慘地說:“你好吧,我離婚了!”我無言以對,送她到家裏,她母親抽聲歎氣抹著淚說:“袁園命苦,想嫁的嫁不了;找個男人是無賴、騙子,剛辦了離婚,五個月的毛毛她都狠心刮了……”

  我火了,我不能容忍對無辜的袁園再行詬罵,再往她臉上潑髒水。

  原來我動了肝火百靈百驗的“核武器”是沉默:我隻要三天對她不說一句話她就急了,她再占理也要轉彎抹角同我來和好。這是我們吵不起大架的法寶。

  自從有了袁園那封信,我祭起法寶揮舞核武器也不靈了。

  有天晚上,她又逼我交代在廣州是不是給“臭不要臉”的買了貼身的紀念物寄去,我說:她後來到了哪個單位我都不知道。她道:她在湘錳一個化工廠化驗室你不知道?你騙鬼?我暗暗記下了袁園的單位,心想是得寫封信去問問她的近況,勸勸她得重新結婚,去獲得新生活。

  (她說過,她一輩子不再結婚了)。

  這封信永遠也沒有寫,可愛得偏執的妻仍然不能原諒我,還是逼我交待同袁園有沒有過“那種事”。於是,一氣之下,我在從廣州買回來她一直舍不得穿的綢衫上,用墨筆鬼畫符般寫滿了“莫須有”的“最後通諜”:

  “你的胡說八道和逼、供、訊,弄得我精神失調,無法安生,你不想想你自己同×××(當然是男士)經常在一起說說笑笑,一起出差,行跡可疑(當然是不可疑我才這麽寫)……你不徹底交待,我就永遠不再回這個家……”

  寫完,我揚長而去,在洞庭湖邊徘徊……沿著高高低低坑坑窪窪的卵石湖灘走著,走著,心情極為悲涼!我恨不能跳進洞庭湖,洗刷我的清白。我已經傷害了袁園,再不能傷害我妻;她為什麽這樣多疑,猜忌而不能原諒那封罪不容殊而實際上錯不在我的信呢?

  深夜,她把我從湖邊找回,打了個荷包蛋壓驚。

  那以後,直到她離我而去,永遠離去,她再也沒提到過那封信的事……

  七

  夫妻之愛,特別是我們東方式的夫妻之愛是專橫撥扈,剌刀見紅而又溫馨完美的,容不得半點做作和摻假。

  惟此,我的喪妻才變得如此悲悲切切,淒淒慘慘戚戚……

  人去樓空,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到黑。翻著一本本我和她的相冊,隻留下我對她永無解脫的回憶。有時,我跟身邊的女兒一道回憶,一次,女兒說:

  “媽媽一直擔心的是,你湘潭有個女友……她說,那個女的後來可能調到嶽陽來了,因為有幾年你經常去××廠的賓館寫作。”

  老天,她的疑心太重了,太冤枉我了。

  我的確有兩部長篇小說,是在××廠的賓館完成的,一住兩三個月。當年家裏條件差,沒空調,冬天太冷夏天太熱,且工作幹擾又多,隻得躲進賓館寫。這與我初戀的袁園風馬牛不相及啊!袁園壓根兒就沒調來過嶽陽。分手二十餘年來,我僅僅十分偶然地、戲劇性地同她在湘潭見過一麵……

  見過一麵,僅僅說過一句話。

  八

  那次,我應邀去參加湘潭市首次文代會,一名年輕幹部小王跟我同往。故地重遊,那邊文聯當選的主席、副主席又是我的老友,會後他們從宣傳係統某局借了台小車,送我和小王去韶山、花明樓參觀。開車的司機是個比我年齡略大的師傅,一臉絡腮胡,樸實熱情,一路上同他聊個不停,談的無非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故人逸事。

  很多老熟人我都問到了,就是不敢打聽袁園的情況:她還在不在湘錳的那個化工廠?她後來結婚沒有?時序更迭,人事浮沉,回想當年青春年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真是感慨係之矣!幾次話到嘴邊,又被我吞咽下去。

  返程時,沒料想司機偏偏走易俗河一條路,把車開到了湘錳地界。我心頭一激一熱,脫口問道:

  “師傅,湘錳有個化工廠嗎?”

  “有哇。”司機叼上一支煙,扭開了音響開關,“有熟人在這裏?”

  “嗯,都二十年了,不知還在不在……”

  “在哪個部門?”

  “化驗室。”

  “哦?……”

  車在一個工廠門前的斜坡路邊停了下來,絡腮胡司機狠狠按響了喇叭,一邊眼望著廠門,一邊衝我說:

  “這就是化工廠。”

  “這是化工廠?”我激動得差點就要離開坐位,伸出腦袋往那邊瞧,仿佛要找到化驗室,希異能偶然見到袁園。

  喇叭還在響著,這時從廠門裏走出一個女子,手裏牽著個七八歲的女孩。瞅著走得越來越近的女人,我心裏大為詫異:怎麽那麽麵熟?走近了,我的心砰地一聲差點跳出腔子,老天,她就是袁園!就是我二十年未曾謀麵的初戀戀人!她的身材略為肥胖還是不失勻稱,臉容還是那麽光澤漂亮……不知是沸騰的血氣堵住了我的嗓子眼,還是我意識到了什麽──意識到袁園同司機的某種關係,我竟叫不出她的名字,隻是緊緊地死死地瞅住她,瞅住她……開始,她的目光一直瞅著我旁邊的司機,快走近車子時,她的眼神才移到我的身上。我們倆的目光相接,刹那間,她象遭到雷擊,立即在原地釘住了,臉色變得蒼白,嘴唇痙攣著,似乎就要不顧一切地呼喚我的名字……

  幸而這時候,絡腮胡司機鑽出車門,繞過車頭朝她走去。袁園抓住這機會朝我深情的一瞥,千言萬語全在這無聲的一瞥之間;然後她緩過神來,把身邊的女兒往前一推,小女孩迎著司機叫了聲:

  “爸爸──”

  她把一包什麽東西交給孩子爸,她又同丈夫說過什麽,我一句都沒聽到。仿佛這是場夢,我把昏熱欲裂的頭靠在椅背上,直到司機重新上車發動了車子,我才側過頭再一次望一眼袁園。袁園緊緊摟著她女兒,兩眼淚汪汪地望著我,望著我……

  車子開走了,出了好遠好遠,她突然丟下孩子追趕著,向我搖著手臂。

  九

  在湘潭最後一天,我始終不能平靜: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太巧合,儼然是上天故意作弄;讓我們見了一麵,卻一句話也不能說。

  這天是周末,文代會最後舉行文藝晚會。主人陪同我們一道欣賞節目時,我的思想一直不能集中。我想:周末袁園是不是回了家?不知她父母是否都還健在?還有她弟弟……明天要走了,我又不便去她家登門拜訪,又不知道她丈夫家有沒有電話……一切都是命運安排啊!

  晚會結束,我送小王下樓(他父母在湘潭)回家,主人安排了一輛麵包車。走近車時,後麵有個女聲大呼我的名字,我回頭,人頭鑽動,一時還沒看到是誰。小王說:“誰這麽叫你?不叫羅主席,直呼其名。”這時,隻見袁園不顧一切地擠過來了,擠過來說:“我一直在晚會上找你……”

  我緊緊拉住她的手,說:“你怎麽也來了?”她把身後的女兒往麵包車上一搡道:“她爸開車來的,你快上車。”她以為我也同車走,其實我就住在賓館。我同她上了車,她丈夫按響喇叭,就要關車門了,我對小王實際上是對她說:

  “我下車了,明天我們搭早班車走。”

  她去應付她丈夫的問話,也沒跟我道一聲再見,車子就開走了。留下我呆立在濃濃的夜色中……

  在婚姻與感情的羅網中,我不是高飛的浪漫的鷹,是隻保守的正統的家燕。燕燕來歸,年複一年,繞梁三匝,真假無欺,我自認無愧於我那同樣永遠忠實於我的賢妻。

  我們之間有過的感情風波:不管是袁園的信,還是壓在箱子底下的我一時衝動的“鬼畫符”,都不過是我們恩愛夫妻生活的一段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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