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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文壇擷英(1)

  我與蔣子龍的半世情誼

  金秋九月,我偕夫人有山東之行。出發前,我給天津蔣子龍電話,結束山東之行轉道天津與他見麵。我倆年輕時相識相交,各忙各的瑣務,平均五六年一聚,此刻卻是十年久違。不巧,子龍說接完電話第二天,要去大連、浙江,9月20日才能回津門。

  我們安排好時間,先遊曲阜,後登泰山。從泰山步行下來,腿腳還很靈便,可是在泰安住了一晚,第二天起床便成了瘸子,走路一跛一跛的。我們“跛”上開往天津的快車,正好19日,我在車上好笑地想:難道又要像第一次與子龍相逢一樣,兩人都帶著累累傷痕嗎?這一次傷在腿腳,那次卻是傷在心靈。

  關在人文社的兩個月

  那是曆史學家難以忽視的1975年,由那個三起三落的人“複出”臨時掌政,十年動亂,十年災難,仿佛就要提前結束。文藝界的“劫餘遺老”(當時被稱之為牛鬼蛇神)蠢蠢欲動,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李季、嚴文井、葛洛等人牽頭,準備恢複停辦了十年的《人民文學》。我就是在那年5月,莫名其妙地走進了朝陽門外大街的人文社大院。接待我的是責任編章崔道怡和吳芝蘭女士。吳女士把我送到大院旁古色古香的一個小院,那是人文社的招待所,就一排四五間房。我走進其中一間,那裏已住進一個穿工作服的北方高個大漢,吳女士介紹說:“蔣子龍,這是湖南來的羅石賢。”蔣子龍大大咧咧地過來握手,我感覺他的手結實有力,不像個玩筆杆子的。過後他自我介紹:“我是天津重型機器廠工人,職務是車間連長。”

  在那個顛來倒去的年代,車間不是班組長,而是軍事化建製的連長,真荒唐!荒唐的還有《人民文學》要隆重複刊,從全國自然投稿中選取了三篇三人,集中來北京加工修改。選擇標準竟以題材劃線:寫內蒙古草原生活的宮克一,寫工業題材的蔣子龍,寫洞庭湖題材的我。宮克一也早已報到,住隔壁房子。宮比我和子龍年紀大一點,也才40多歲,是個憨厚樸實的蒙古漢子,之前發表過中篇小說《駿馬奔騰》,是個老牌業餘作者了。我和子龍同年,都是30多歲,之前我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發表過小說、散文,還被英法文版《中國文學》(文革中唯一保留下來的英法文學雜誌)轉載,也算小有名氣了。唯獨蔣子龍,何方神聖?名不見經傳沒看到他的作品,卻一步登天選拔來人文社改稿。見麵會上,嚴文井、葛洛和藹親切卻又拉長臉嚴肅地對我們三個無名小卒說,你們三位的任務很繁重,一定要把稿子修改好,這關係複刊號的質量。人民文學停刊十年了,文藝界翹首以待,複刊要有個新麵貌。稿子改完通過三審,你們才能離開這裏。

  從此,我們三個難兄難弟,被“關”在人文社,一關兩個月。一篇一兩萬字的稿子,白天黑夜地改,改完一次送責任編章初審,打回來再改。改個三五回,時間耗去半月二十天,再送二審、三審,最後大概要請葛洛、嚴文井和李季親自過目。李季當時剛從日本訪問歸來,在大禮堂作國外文學發展方麵的報告,我們和人文社編章員工和北京一些作家一起聽,恍如聽天方夜譚。送去的稿子打回來的間隔越來越長,李季們自然很忙,有時三五天等待,無所事事,我們就關起門談禪。宮克一說起內蒙古清洗“人民黨”,頭發胡子一把抓,駭人聽聞。蔣子龍講天津抓意識形態的書記、國務院文化組成員王曼恬(毛澤東親戚)逸聞,老作家孫犁的遭遇,細節生動,令人啼笑皆非。每天晚餐後,我們給自己“放風”,有時三人一起沿朝陽門外大街散步,多數時間是我與子龍瞎轉悠。一則年齡相仿,二則我笑稱虛心接受他工人階級再教育。

  蔣子龍大大咧咧,不熟悉的人稱他是冷麵殺手,不好接近。熟悉了,其實他外冷內熱,非常健談,也會聰明機智地吹牛。有天散步時,他繪聲繪色地給我講天津一位小子一舉成名的故事。說那小子最近幾年頭腦發熱,沒日沒夜埋頭寫作,向報紙刊物投稿。稿子一次次被無情地退了回來,就在他接近崩潰砸了鋼筆燒了稿紙的時候,市裏晚報副刊發表了他不知牛年馬月寄去的一個短篇小說。這個占了整版的作品,竟引起管意識形態的王曼恬的重視,她作批示,要報社和正在鬥批改的文聯、作協組織文藝家評論。評論文章發了幾十篇,延續兩個月,那臭小子從無名小卒,一夜成名。王曼恬在全市宣傳係統大會上點名表彰,高度評價。封那小子是最了不起最有前途的工人作家,要文聯作協重點培養……

  聽到這裏我忍耐不住地問:“那小子是誰?”

  “蔣子龍!”

  他不笑,我也不笑,隻是對他的狡黠忍俊不禁。關在同一間屋子裏兩個月,像難友知己知彼,成了無話不談的兄弟。我和老宮改稿非常刻苦認真,到兩個月頭上終於三審定稿,而子龍大大咧咧得有點逗兒郎當,他的稿子還沒一錘定音。我們為他著急,他卻像嗅到了一點什麽似地說別急,《人民文學》還難以複刊。兩個月過去,我們三人獲得“解放”,允許回家。複刊的事果然如子龍預言,一推再推,最終流產。那年年底,形勢大變,“三起三落”的人又一次被打倒,反複辟,反回潮,文藝界的祖師爺又要作檢討,李季也不能幸免,誰還有心去複刊。

  四年後的再次聚首

  1979年11月,我和子龍都有幸參加了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我曾寫過一篇散文《生死一聚》(收入《百年煙雨圖》),記敘那次因十年文革而延誤了十六年才召開的文代會的盛況:“那是1979年10月30日下午2時,三千多名‘脫胎換骨’的文藝人,懷著悲喜交集的心緒,步入無比莊嚴神聖的人民大會堂。我從後麵望去,隻見前麵湧動著的人頭,像一群剛掙紮出蛋殼的雛禿鷹,又似剛出土的木乃伊,毛稀皮皺,塵封已久。一幅幅似曾相識的麵孔,或白發寥寥,或兩鬢如雪,或傴腰僂背,或傷骨斷腿,走路靠木棍支撐。有的坐著輪椅,有的被人背著,架著,仿佛是二戰結束後被遣返的鬼子俘虜。在休息廳裏相互見麵時,你抱著我痛哭失聲,恍如隔世;我望著你呆若木雞,老友相見難相認。十年‘文革’噩夢,仿佛凝固在這生死聚首之間。多少人含恨死去,多少人蒙受沉冤,多少人音訊全無啊!交談內容大都是打聽某某人是死是活……”

  我和子龍無疑都是見證者,見證了十年災難給文藝界前輩帶來的殘酷,見證了相隔十六年召開的四次文代會的無比悲壯。我們以青年作家身份出席,在白發幡幡的傷殘文藝家裏算是另類。子龍比我有出席,別後的短短四年間,以他敏銳的政治嗅覺,在最終複刊的《人民文學》連續發表了《機電局長的一天》和《喬廠長上任記》。他不僅在天津,而且在全國文壇一舉成名,成了風雲人物。周揚在文代會、劉白羽在作代會的兩個工作報告,在回顧十六年來的創作成果時,都用相當大的篇幅,評價了蔣子龍的傑作《喬廠長上任記》。這篇作品似乎成了改革開放的先聲和號角,據說有的市組織幹部閱讀討論。

  在作代會上,與紅得發紫的子龍再次見麵,我對他取得的成績表示衷心祝賀。他還是那樣大大咧咧地說,我是重型機器廠的,要扔就扔個重磅炸彈嘛!私下裏,他卻對我一臉無奈地講,其實別後這四年來,他在天津的生存環境並不好。這也許叫有利必有弊,禍福相倚。當年由一個臭小子工人,因王曼恬的賞識,在天津一夜成名。那年月時興劃線站隊,粉碎四人幫,王曼恬有瓜葛下台,子龍受到一些人的排斥壓力是可想而知的。幸而小子是工人,根紅苗正,在四次文代會上,又有周揚、劉白羽的報告對他的“喬廠長”高度肯定,我想他此後在天津的生存環境一定有所改善,至少可以減少某些壓力。

  然而事情遠非如此。全國第四次文代會結束,我回到嶽陽,忙於籌備本地的文代會、創辦《洞庭湖》雜誌。文代會剛開完,1980年1月22日,收到子龍的來信,他在天津的處境越來越不妙:“我在天津處境越來越艱難,去部隊沒有辦成,而湖南的同誌卻對我如此關心,我很想遠離天津,但要做家屬的工作。她怕到外地生活不習慣。待我拿定主意一定請你幫忙。”

  在嶽陽的文代會上,我被選為文聯負責人,同時兼任新創辦的《洞庭湖》文學雜誌主編。我給子龍寫信,邀他擔任《洞庭湖》雜誌編委,順便跟他說,如果你在天津呆不下去,就來嶽陽,可以選上文聯主席。沒想到子龍在同一封信裏說:“您提的編委一事,千萬不要掛上我的名,那樣會加重我的罪過,我的處境會更加困難,人家不知又會造我什麽謠。我不算編委,但一定會給您寄稿,而且遵囑就在近兩個月內給您一個短篇。”

  這就叫樹大招風。一個天津的工廠小子,沒幾年混得在全國出名,橫掃的“文風”自然要搖晃樹根。過了兩個月,子龍幹脆暫時離開天津,到北京中國作協的文學講習所“避風”去了。1980年5月4日,同在文學講習所學習的湖南作家古華,在給我來信的信套裏,夾了子龍的一頁信:“石賢兄:好!借古華同誌給您寫信的機會,特附筆問候……我們這兒學習並不算很緊張,可條件不大好,寫作的時間不多。四個人一個房間,互相幹擾,很著急。您能在近幾個月內進京來嗎?很想和您暢談一番。”

  第三次見麵暢談,不是我去北京,而是子龍隨北京一大幫子作家來到了嶽陽。

  相聚在嶽陽樓上

  1983年秋天,湖南文藝出版社出麵邀請北京作家劉紹棠、林芹瀾、鄧友梅、叢維熙,天津作家蔣子龍,部隊作家梁信和電影表演藝術家白楊等人,來到旅遊聖地嶽陽參觀訪問。我和文聯的同誌出麵接待這一批尊貴客人,曾假借軍分區大禮堂,請這些名人名作家,與嶽陽的作家與文藝愛好者乃至機關幹部見麵。能容納千多人的大禮堂擠得水泄不通,這成了嶽陽建市以來的第一次文藝盛會。白楊和劉紹棠、蔣子龍、鄧友梅、叢維熙等人,都在大會上作了精彩發言,給嶽陽留下美好印象。

  改革開放之初的那幾年,來嶽陽的人特別多,也許因為嶽陽定為湖南第一批對外開放的旅遊城市。首先是二戰結束從嶽陽遣返回去的日本戰俘,時過境遷,他們如過江之鯽一批批來嶽陽故地重遊。嶽陽與日本沼津結為了友好城市。接著,是禁錮了十年,飽嚐鐵窗冷宮之苦的文藝界老前輩,如丁玲、姚雪痕、曹禺、王蒙、楊沫、魏巍、蔣兆和等等,在省文聯主席康濯陪同下,來嶽陽樓登臨一嘯,或臨風賦詩,或舒展胸懷,滌蕩一身的黴氣晦氣。我在接待陪同這些“大家”中,似乎也感受到嶽陽樓“憂樂”而字的無窮魅力。世道滄桑,盡在不言中。

  陪同子龍兄一行十餘人,遊嶽陽樓、洞庭湖、君山以及汩羅屈子祠,因為客人眾多,沒有時間與子龍暢談。那天在嶽陽樓呂仙亭設茶座品茗,我記起去年正月收到子龍的那封信:“今天是大年初一,向兄及嫂夫人拜年!去年屢見兄之大作,是兄豐收的一年,祝您今年取得更大的豐收。81年我隻寫了兩個小中篇,回頭一看甚覺慚愧。市委又通知我到中央黨校學習五個月,今年看來又不妙,十分焦慮。作家不能下生活,不能寫作,苦不堪言。我已搬家,來信來刊請寄——”我坐到子龍一旁,說起了悄悄話。我關心的當然還是他的生存環境,他從中央學校學習回去後,離開重型機器廠,調入了天津作協,擔任《新港》文學雜誌主編。他苦笑地搖頭說他信裏說過的那些話,沒有多少時間寫作,苦不堪言。

  我低聲對他道,作品少而精不是壞事。誰叫你是重型機器廠出來的,一扔就是重磅炸彈!的確,子龍繼1979年的《喬廠長上任繼》,1980年扔出的中篇《開拓者》、1981年的《赤橙黃綠青藍紫》,都是一個個重型武器,一個個叫響,連續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

  子龍和“大部隊”就要離開嶽陽的前夜,我到他們下榻的賓館,鑽進子龍的房間,開懷暢談。我問他現在的處境怎麽樣,率真而豪爽的他打著哈哈反問一句:泰山上的迎客鬆為什麽千年不倒?言外之意是頂住了風雨雷電,深深地紮下根了。我為朋友高興。他說,夫人孩子不願離開天津。我說嫂夫人幫了你的忙,天津毗鄰首都,更好施展你的才華。那晚上,談京津文壇上的人和事,幾乎無所顧忌,無所不談。深夜告別時,我說這次來的人多,不好單獨請你去我家做客。下次來湖南,我再陪你去張家界住幾天,重溫在人文社“關禁閉”的滋味。

  津門二度重逢

  在天津下了快車,朋友開車將我們接到他家住下,第二天起床,我們夫婦仍然患登山“後遺症”。子龍應該回到天津,但我忍耐著一上午沒給他打電話。下午兩點,我把電話打過去,子龍急風挾火地喊:“哈哈,你到了天津?我也剛從北京回來,進門沒多久。”原打算在天津住三天,我說:“明天,或者後天來你家?”子龍卻說:“不,如果方便,現在就過來。”他問我住哪兒?我又問他你家又搬到了什麽地方?他說南開區紅旗路水上溫泉花園,聽說朋友開車送我們去,他又詳細叮囑怎麽走。朋友上網弄清子龍家準確地址,我們上車出發了。

  這是第二次來天津與子龍相聚。第一次是1987年夏天,我應邀去北戴河中國作協休養所休養。特地從北京到天津下車,下榻在天津勸業場附近一家賓館。那年我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在賓館午休前我給子龍和出版社的責任編章顏廷奎撥了電話。下午兩點來鍾,我還半睡半醒,猛聽得房門砰砰砰敲響。我趿上拖鞋拉開門,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被推了進來,後麵是風風火火用網兜提個大西瓜的子龍,人還沒進屋,他的大嗓門就響了:“嘿哈,臭小子耽誤了我的時間!”丟下大西瓜,在椅子上坐下,我笑問怎麽回事。

  他先要寶貝女兒叫我羅叔叔,而後才講他臭小子的驚險故事。子龍就一兒一女,大小子正逢高考。接過我的電話,夫婦倆手忙腳亂整好午飯讓大少爺吃飽喝足,送出門去考場參加下午考試。子龍再給顏廷奎電話約飯局,而後拉著寶貝女兒,從容出門來賓館。卻不料小子急電:準考證丟在家裏了,他被攔在門外。子龍又氣又急,拿了準考證蹬單車趕到考場,再蹬回家。提著大西瓜晃晃蕩蕩進來隻是表麵現象,坐在那兒還在喘粗氣,口裏還在罵罵咧咧地數落他的“臭小子”:“簡直是個逗兒浪當慣了的公子哥兒,連準考證都丟了!考試前要他複習,哈,他寧肯到外麵玩桌球。他道,高考考的是真才實學。到了高考,臨時抱佛腳,那是孬種!你說氣不氣!”

  一陣哈哈過後,言歸正傳。談的當然還是文學,文壇近些年的風雲變幻,奇聞逸事。直談到下午五點多鍾,出版社顏廷奎來了,一起步行去一家酒店。包廂裏已經坐了一位與我們年齡不差上下的壯漢,老顏介紹說:“老羅,這是你的同鄉、部隊作家張廷竹。”廷竹與我和子龍一一握手。原來,廷竹也剛在百花文藝社出了一本書。席間,我和子龍的交談熱點已過,主要聽廷竹說他的經曆,創作和生活。廷竹是湖南常德人,從小跟父母在軍隊度過。他父親是國民黨軍隊高級將領,抗日時期,跟李彌在雲南、中緬邊境,與日寇作過艱苦卓絕的抗爭。廷竹準備以此為素材,寫作一部紀實性的長篇小說。

  天津那次與子龍相聚,一晃過去了二十餘年。後來雖書信不斷,也曾見麵,但久別十多年了。我們也由青年作家,變成了“老作家”。子龍老了沒有?我的小夫人(子龍見過的那位已病逝)更是好奇。在水上溫泉花園下車,按響門鈴,門開了,走上二樓,子龍就在三樓敝開門高喊“再上層樓”。走進子龍搬了六年的新居,這位不修邊幅的老兄還是背心短褲,他沒料到我帶去小我20歲的夫人,連茶水也忘了張羅。連說失敬失敬,忙退到臥房整裝去了。他再次走進客廳,忙叫寶貝女兒,出來見羅叔叔。我很難把眼前亭亭玉立的成熟女性,跟當年拖著兩根羊角辮的小女孩聯係起來。女兒回房後,子龍嘻哈地道:“一晃二十多年了,兒女都成家了,我們哪有不老的?”他又側過臉,衝我夫人,似乎怕剛才聽錯了地說:“這位是嫂夫人?”我點頭稱是,說他見過的那位病逝的往事。子龍感歎說:“看你的身體保養得很好,有什麽秘訣?”我說早晨爬山,下午五點打羽毛球。“跟誰打?”我指著坐在一旁,很少插話的夫人道:“當然跟她打囉”。子龍哈哈開玩笑:

  “還是找個小老婆好啊!”

  我問當年丟準考證的小子,他說在珠海工作了。怎麽不見嫂夫人?小子又生了小子,她去珠海帶孫子去了。子龍接著又說:他現在一人在家,成了孤家寡人。我從浙江回來,路過北京,把女兒接回來,明天、後天為女兒私事都安排了活動。我這才明白,電話裏為什麽他風忙火急要我下午就來他家。他家的客廳寬敞,博物架上擺滿真假古董瓶罐,與他大作家身份相符。我記起三個月前,中國文聯出版社在嶽陽為我的兩本書搞首發式,出版社副社長王利明在君山給子龍家裏撥過電話,嫂夫人說子龍到外麵寫長篇去了。我問:你寫作都得到外麵去嗎?他苦笑著兩手一攤,在家裏什麽也幹不成,找的人太多。你還沒退?他說還掛著作協的法人代表。

  子龍在他的遠離城市的兄弟家裏,有間房,既安靜又無吃食之虞。故他要拉開架勢寫長篇,必定躲到“世外桃源”去。何況他夫人遠在珠海,也管不上他的吃喝拉撒睡了。他問過我的家庭、生活、寫作情況,我說每年外出旅遊一兩次,每年寫一本書,高興就寫,心煩就玩。他說他身體、氣色不如我,我鼓吹我的養生之道:人過半世,養身為主,寫作次之。他點頭稱是,說他其實寫得並不多,五年前出過一部長篇,今年應人民文學社約,才寫了一部新長篇。邊說邊引我走進他的書房。書櫃一格是他的獨立作品,另一格是重複印的集子或選集,亦是洋洋大觀。他拿起最近出版的散文隨筆《一瞬集》,簽名題字送我。我伸手去接,他又縮回去道:“別背著四處跑,明天我要作協的同誌給你寄去多省事。”

  子龍不僅義氣,且會體貼人。我臨離開家時,也簽名題字新出版的“鏡鑒叢書”兩本書,原打算放進行囊。一想到要背著爬泰山,膽怯了,隻好從郵局匯寄。當我從天津回到家,子龍的書已收到。他在《一瞬集》自序中說:“人之百年,猶如一瞬。”而我與子龍的半世交往,連一瞬都不夠,恍惚是一刹那間的事。

  天人相隔思紹棠

  紹棠辭世不覺有12年了,我對這位老友的懷念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裏,不敢輕易訴諸筆端。他13歲就開始文學創作,15歲的青澀少年就發表成名作《青枝綠葉》,被選入中學課本。一個中學生上學讀自己寫的作品,這在近現代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當時被稱為神童。我到讀中學時才讀到他的作品,由於愛好文學而對他頂禮膜拜。我讀師範時,劉紹棠因1957年發表小說《田野落霞》、《西苑草》及一些論文,被錯劃為“右派”。害怕扣上“隻專不紅”帽子緊跟形勢圖個“進步”的我,漸漸把劉紹棠淡忘了。

  想不到,1979年11月我出席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卻見到了那年被平反昭雪選為北京市作協副主席的劉紹棠。《十月》創刊不久的1980年第4期,我在那兒發表中篇小說《鴛鴦》,同時發表了與紹棠一同平反的王蒙的中篇小說《蝴蝶》,於是北京有人說是“新鴛鴦蝴蝶派”,引起了紹棠的注意。此後他與我建立了書信聯係,直到他辭世。紹棠對提攜文學後來者,可說不遺餘力。1984年我在群眾出版社出版第一個中篇小說集《野人哀史》,是紹棠推薦到出版社。1985年我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第二本短篇小說集《雁門開》是紹棠寫的序。此前,大約是1983年,紹棠和我的另一好友蔣子龍同來嶽陽,他們為嶽陽的業餘作者講課,推薦作品。1981年四五月,我在北京電影製片廠修改劇本,5月16日,紹棠給我寫信說:“信收到,打了兩次電話,未通。現寫此短信,歡迎你下星期任何一天的上午,或下午四點以後,光臨舍下暢敘。今年我忙得焦頭爛額,五個月寫了五個中篇,還寫了一些短文,身體有所損傷。中篇發獎在即,湖南出版社負責同誌要求開座談會,你要參加,可見到很多文學界的同誌……”接信後翌日上午,我來到中南海西側的府右街紹棠的居所。那是他年輕時用稿費購買的一個四合院,院中有一棵枝葉繁茂的栆樹,他在座北朝南的正房客廳接待我。一見麵,如久別重逢的老友——其實我們相識不到三年。他熱熱呼呼拉我在沙發上坐下,夫人倒茶退下後,他便跟我無所不談。談北京文藝界的新鮮事兒,談他“還債式”不要命的寫作。他的身體發胖發虛,一臉倦容,寫作真的損害了他的身體。他說他平時就是窩在沙發上,伏在茶幾上寫作,沙發的彈簧都被他壓榻了。我為他的身體擔心,因為肥胖,長期壓迫腹部寫作,對身體是極為不利的。我建議他在書桌上寫,紹棠笑笑說,二十多年流放運河畔農村,哪有書齋書桌寫作,有時在田頭擱在大腿上寫,回家摸塊砧板往凳子上一擱寫,形成了習慣。好象在書案上再也寫不出文章了,現在有沙發坐著,有茶幾擱著就是最好的條件了。

  嗚呼!一個少年神童,一個倡導鄉土文學的著名作家,在曆經二十多年才昭雪平反的錯誤“反右”鬥爭迫害下,最後竟成了書齋書案也不能適應的寫作狂。紹棠在他61歲——那正是他寫作日臻成熟,多產的中年遽然離世,實在令人歎惜!

  紹棠五個月寫的五個中篇,《運河的槳聲》、《蒲柳人家》、《瓜棚柳巷》、《荇水荷風》、《小荷才露尖尖角》,其中《蒲柳人家》獲當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蛾眉》獲1981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此後出版的長篇小說《春草》、《地火》、《狼煙》、《京門臉子》,《豆棚瓜架雨如絲》等,大都題贈給我。現在,我在書房裏偶然翻閱紹棠送給我的這些書,便悵然若失。他要活著,還隻有70出頭,再活一二十年,也不算特別長壽。如今卻天人相隔,隻能寄情於筆端了。

  鏡鑒銘(鏡鑒叢書自序)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鏡鑒叢書,即秉此意。屈原狂歌,癲狂的不是三閭大夫,而是戰國爭雄的癲狂騷亂的時世。楚辭離騷,杜鵑啼血,哀民生之多艱;披發仗劍,行吟澤畔,求索救世之道;匡扶君王,導夫先路,卻遭遺老屑小之讒。大詩人成就千古鑒人的明鏡:誰忠誰奸,誰美誰醜,誰善誰惡,何許人靈魂亮麗高潔,何許人內心卑劣穢濁,何為名垂千古,何為遺臭萬年,以屈子為鏡,原形畢露,涇渭分明。

  尊儒的痛,痛不在創立儒學的至聖先師,痛在兩千餘年對儒學的獨尊,對孔子的閹割。漢武以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有得有失,有憂有樂。得到的是封建王朝大一統超穩定的基因和慣性,失去的是創新變革,人性的張揚和回歸。戍卒叫,函穀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曆史迤邐迂回兩千有年,帶到積貧積弱的清末,最終免不了那一叫,一炬,方有今日華夏複興,繁榮昌盛。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俗語雲: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史事漫漫真如鐵,鏡鑒燭亮的是煌煌大國途!斯為俗語,惟命是從。湖南屈子祠,山東先師陵。小子曰:何俗之有?

  再版序

  《何光嶽傳奇》這本書,由新華出版社1998年6月出版,當時出版時的書名叫《史學奇才何光嶽》。問世以來又過去了13年有餘,這期間,何光嶽又創造出了三項世界吉尼斯紀錄:他一生堅持不用電腦代筆,創造了筆寫紙載出版史學著述2680多萬字、單部專著705萬字、一年出版866萬字這一無人比肩的紀錄。他的五層古色古香的光嶽藏書樓,現藏各種古籍族譜達13.9萬餘冊,他成為我國最大的私人藏書家,族譜珍藏地。

  作者跟光嶽兄(互稱夫子)交往大半輩子,曾是文革中的難兄難弟,在混亂1967年的北京滯留三個多月。那時正年輕氣盛,雄姿英發,“革命”不成便逍遙於北京的名勝古跡之間,流連於八達嶺、十三陵、西山的荒草野嶺之上。天天聽何夫子大侃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裏的古今中外曆史、人物、地理。何光嶽不是讀書“破萬卷”,恐怕是讀書“破十萬卷”,而他的記憶力驚人,真正做到了過目不忘。所以他知識的淵博令人吃驚,令人匝舌。他又自稱有特異功能,精通周易,窮天地之秘,通陰陽之變。他在北京閑聊時曾經預測說:蘇聯不出二十年將解體分裂,巴基斯坦將分裂出一個孟加拉國……當時以為他是瘋人說胡話,不當一會事兒。但從北京“流浪”回到嶽陽,此後便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文革接近尾聲,我在地區文化部門,何光嶽也按排到嶽陽縣文化館上班。有次在他家裏,無意中說起了華國鋒,何光嶽出語驚人地道:“我在1959年,就對時任縣委副書記的李啟發說過,‘華書記是個天子相,將來有天子之份。’”我想起他對蘇聯和巴基斯坦的預測,頂了一句,你別胡編瞎說了。時任湘潭地委書記的華國鋒到嶽陽視察鐵山水庫工程,榮家灣區農林畜牧站長何光嶽與縣委副書記李啟發在榮站大隊辦點。李乃山西人,與華是老鄉。他要何光嶽同去榮灣火車站迎接華書記,在華視察期間,還要他當華書記的臨時秘書,幫他提公文袋,充當農林漁牧副水利谘詢。第一次見到華國鋒,何光嶽看到他的麵相,便悄悄對李啟發說了上麵那些話。李書記便嚴厲而小聲批評他:

  “小何,你別的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開口便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今後不能亂說啊!”

  粉碎四人邦,文革結束,雖然驗證了何光嶽的所謂預言,但是他究竟說過沒說過,我不好去找李啟發求證。但是1990年7月我以作家身份訪問蘇聯,到了伊爾庫茨克,便聽接待我們的伊市文化部門的頭頭,毫無顧忌地說:“我們都脫離了布爾什維克黨,參加社會民主黨了。”到了莫斯科、聖彼得堡(那時叫列寧格勒),更加明顯感到蘇聯山雨欲來風滿樓,搖搖欲墜。想起何光嶽23年前的預言,我感到脊背發涼,簡直太可怕了。回國後不到一年,前蘇聯果然解體了,分裂出16國,變成了俄羅斯。

  接著,巴基斯坦分裂出孟加拉國。我對何夫子算是服了,這也是後來成立“湖南省何光嶽研究會”,要我寫一本介紹何光嶽自學成才傳奇生活的書,我欣然從命的緣由。何光嶽的浩瀚史學著作特別是1000多萬字的炎黃源流史,1000多萬字的中國姓史,13.9萬冊的藏書,已為世人所知。但是,還有很多“特異功能”或者說術數易學,陰陽心轉,神秘預測的小故事,當年寫書不便披露,在這裏再記敘幾個,以享讀者:

  之一:1981年4月,何光嶽與楊樂主持全國青聯大會,與國家主席李先念坐在主席台上。會議間隙與李瑞環、胡啟立、王兆國、胡錦濤、範曾、陶斯亮、韓美林等人在一起閑聊,他指著李、王和二胡對大家說:“他們幾個將來都是要做大事為國家作主爭光的人物,你們信不信?”範曾說:“光嶽兄學富五車,懂陰陽術數,我是相信的。”胡啟立隻微笑。李瑞環說:“他們三個我相信,我一個木匠出身的人,我有多大的能耐?”其他人或說信,或者隻大笑並不當回事。沒想到曆史卻跟著何夫子預言走。這事他跟我說過不止一次,而且他翻出當年青聯常委的合照給我看,何光嶽站在前排最中間,他後麵第二排左側正是胡錦濤,右側是範曾,自稱木匠的李瑞環不知站到什麽地方去了。

  之二:1982年春,前蘇聯俄羅斯科學院遠東分院各民族曆史、考古、民族學研究所的戈洛瓦嬌娃·麗·伊女研究員,到湖南社科院訪問何光嶽。何請她在酒店午宴,談蘇中友好及曆史文化交流問題。戈洛瓦嬌娃提出,不到十年,中國將分裂出西藏、新疆、內蒙古。何光嶽進行全麵否定,並說:“我預測到十年,蘇聯會分裂出16個國家。第一批是波羅的海三國——立陶宛、拉脫維亞、愛沙尼亞。第二批是外高加索三國——亞美尼亞、格魯吉亞、亞塞爾拜疆。第三批是中亞五國——塔吉克、烏茲伯克、吉爾吉斯、哈薩克、土庫曼。第四批是西邊三國——摩爾多瓦、烏克蘭、白俄羅斯。將來還有車臣、格旦斯坦、薩哈亦會獨立。”當時,他倆人打了賭。此後何光嶽多次在社科院、省委宣傳部與各講堂,說到過他的預測和與戈洛瓦嬌娃打賭之事。

  結果,才八年半,都是一一兌現。2010年10月11日,戈洛瓦嬌娃再一次來到長沙,何光嶽當麵說:“戈女士,你賭輸了。”戈洛瓦嬌娃心服口服地道:

  “我是輸了,何先生,佩服,佩服!”

  之三:1987年10月,範曾由北京來何光嶽家住了兩天,給他送詩與字畫。閑聊時何夫子對他說:“中國逢九必出大事。過兩年就是1989年,國家會出大麻煩,你與我都將卷入。但我有‘金蟬脫殼’之計能逃過這場劫難。你呢?不懂陰陽術數,將會出大事,如果到了危險關頭,你可呼喚‘何老夫子’三聲,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為我信道教華山派陳摶老祖,又學得茅山法和嶗山法,會解救自己。你是我的好友,我會幫你躲過災難的。”結果,1989年範曾果然惹了大麻煩,被有關部門追捕,他遵夫子之言而順利逃到香港避難,躲過了一劫。(引自《何光嶽詩文集》任國瑞文,這事他也跟我說過,並拿出範曾贈的詩文字畫給我看,以資證明。但我未親曆,尚且牽涉範曾這樣的大名人,所以在這裏我還是以他自己詩文集中任國瑞引文為據)

  之四:1992年農曆臘月二十四日,何光嶽隨湖南社科院院長禹舜等人一道,去長沙五一路玉東樓酒店設宴,宴請中央電視台主持人白岩鬆和湖南電視台王誌。白岩鬆是專程來長沙采訪何光嶽錄製《東方之子訪談》節目的,席間,王誌憂心忡忡,說他正為選擇調動單位舉棋不定:去深圳有正編,去北京沒有正式編製,他要請何博士給他算一算。何夫子皺著眉毛掐指算了好一陣,然後眉毛一展若有其事地道:“宜北不宜南。如向北,三個月將轉正,而且將來會名滿天下。”當時大家一笑了之。沒想到王誌真還聽了何夫子的指點,去了北京中央電視台,三個月後如期轉正定編。王誌滿懷感激給何光嶽寄來一箱書,信上寫道:

  “何博士,真神人,謝謝你了!”

  何光嶽當然不是神,也未必能通神。他的那些預測、預言幾乎無不應驗,我懷疑跟他的所謂“特異功能”,術數易學,什麽茅山法、嶗山法和陳摶也無太多關係。不過是他耍的障眼法,真正有關的是他的博學雜學,超人的記憶,頭腦像一台超級計算機,知識和信息交叉融匯,觸類旁通。曆史,考古,天文,地理,人事,無所不精,無類不通。比如預言蘇聯解體,孟加拉國獨立,這都基於對前蘇聯、巴基斯坦的民族史,政治史,風土民情有深刻的了解和獨到的分析判斷,這才作出不可思議的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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