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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浪跡萍蹤(9)

  我進一步提出,能否去娜吉家看看孩子和娜吉,華德爽快地答應了。他要我們稍等,他去寄居的朋友家客棧(他自己的客棧拆了)樓上,拿來一支手電,說娜吉參加村裏的煹火晚會還沒結束,先去阿依的祖母屋,看看阿依和孩子,娜吉很快就回來了。邊說邊走,他在前麵給我們用手電光引路。離開村街,拐進一條昏暗的小巷,華德不時提醒我們:小心路滑!這裏有個小水溝!下麵有坎坎……他像摩梭男子一樣,很會關心人,一點也不做作,自自然然從內心深處流了出來。我相信摩梭傳統文化的力量,把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洋帥哥,完全改造成了純樸善良的摩梭人。他一路囑咐我們,等下進到母屋,要遵守摩梭規矩:火塘、鍋莊和前麵兩根女柱、男柱是非常神聖的,不能碰撞,更不能登踏鍋莊,跨過火塘,當著阿依不能說有關性的話題,連走婚、阿夏的辭匯都是禁忌。說著走著,前麵空坪裏影影綽綽豎立著一座兩層木樓的骨架,華德用手電照著說:

  “這就是我說的,從湖邊拆下來的客棧木樓。村裏還沒把地基劃定,散堆在地上怕腐爛變形,就按原來的模樣鬥在這裏,隻沒鑲木板裝修而已。”

  前麵一幢黑黝黝的木平房,從矮矮的門洞裏透出火光。我們已經到過幾家摩梭家屋了,母屋的門洞都這麽矮,且門檻又特別高,你無法大搖大擺橫衝直撞,必須低頭躬腰方能進去,這既體現摩梭人對母屋、老人的尊崇,又與神鬼禁忌有關。這令鬼也不能進入母屋,因為鬼是不能彎腰的。華德說聲到了,我們低首頷背跟著他走了進去,內心有點好奇:這個做了洋女婿嶽母娘兼祖母的摩梭阿依,是怎樣個模樣?是一個六十多歲縮著脖子的太婆,還是掌管著摩梭家屋財產、人丁、六畜和家族繁衍的異族“佘太君”?

  年輕的阿依,美麗的阿夏

  火塘裏柴火熊熊,加上樓柎上吊的一盞大燈泡,把足有兩間正房大的空落落的祖母屋照得明光瓦亮。屋子正麵靠牆一溜木櫃,右側一張木架子床。木床同木櫃一樣漆成紅、綠、白條相間的顏色,油煙熏得有些陳舊。木櫃中心位置設冉巴拉神像(火神與灶神),神像下是凹頂方形鍋莊石,這是祖先和灶神供祭的地方;火塘前麵除了女柱、男柱,幾張長條凳、矮凳,靠另一麵牆壘幾口老式木箱,兩三條整豬醃製的豬膘肉,此外並無長物。豬膘肉是摩梭人顯示財富的象征,華德並沒把城市不可或缺的彩電、冰箱、空調什麽的,硬塞進來,按說他完全有能力以此討好娜吉與嶽母娘的,他是出於尊重摩梭文化。

  我們正在奇怪,火塘燒得如此旺盛,怎麽卻不見一個人。隨著華德甜甜的一聲“阿依”叫喚,從木床的熊皮毯子上快捷地滾下一個中年女人,她微笑地答應一聲:“你回來了。”一看華德後麵還站著我們,補了一句:“啊,來了客人,快坐快坐!”說著,她從床上抱起用羊毛毯裹著的嬰兒,率先在火塘右首的蒲團上坐了下去。華德挪凳給我們坐下後,從阿依懷裏接過小寶貝親了一口,坐著介紹道:

  “阿依,這幾位是我新結識的朋友,是遠道來的作家。”

  阿依滿臉堆笑,起身要為我們煮酥油茶,被我妻子婉言謝絕了。這位做了祖母且掌管著家屋的阿依,如此年輕,出於意料。她穿紅羊繩衣,外套藏青色馬甲,跟山外的中年女人沒有兩樣,她一臉慈祥和善,人也極為開朗。不等我們提問,大概她也知道,我們是來采訪的,用手拍拍木地板,半玩笑半自豪地道:

  “我還隻42歲,就做了祖母,摩梭阿咪升為祖母,權力很大。我有三個兒女,一個在深圳打工,兩個在身邊,現在什麽也不要做了,隻要看好這個小孫孫。”

  “你還有個洋女婿,”同來的兩位女士爭先恐後地說,“你對洋女婿滿意啵?他可是加拿大來的大帥哥啊!”

  “滿意,滿意!”年輕的祖母開懷大笑地道,“你們還沒看到我的女兒娜吉吧,你們看了會更滿意,她可是裏格村百裏挑一的大美女,一米六七的個子,比華德也矮不了多少。你們外麵選美,挑模特兒,早來,準把娜吉挑去了。”

  阿依如此風趣幽默,我竟忘記了華德所說的禁忌:

  “娜吉真要走了,華德可就走不成婚了。”

  “女兒與華德是有緣的,她們好,感情真,我心裏高興。”阿依一副自我陶醉、滿足的神情,根本沒有什麽顧忌。我們的交談也就放開了:

  “要是華德把娜吉帶去加拿大,你同不同意?”

  “帶去玩一玩,看看那邊的長輩可以,也應該。但是長住不可以。”神情莊重了,語氣也就顯示出分量。在摩梭家屋,祖母的話就是聖旨,沒人想違抗,也沒晚輩敢違抗,“我隻一個女兒,兩個男孩,我不是老古董。個把男孩走婚到外國去,我不反對,但女兒要離開家屋是不行的。國家要接班人,家屋也要接班人,不然家屋就要斷了煙火。”

  摩梭是以母係血親為基礎的家屋,女本男末,重女不輕男,母親主內,舅父主外,子女知父但不親父,舅父親自己的侄子女而不教養親生子女。在摩梭家屋,女人和老人受到尊重,所以在永寧摩梭鄉,沒有婚內婚外強奸、虐妻、性騷撓、為爭奪女人或離婚鬧得你死我活的案件發生,加上民風淳樸,很少有犯罪的案例。永寧鄉法庭一年收不到幾起案子,無事可做。鄉敬老院,僅收一位孤寡老人。在摩梭家屋,最窮最苦,有一口飯也先給老人。正是這沒有罪孽相互關愛的大同世界,吸引了大洋彼岸的洋小夥來瀘沽湖走婚,定居。華德對掌管家屋的阿依讚歎不已。他說阿依原來從未走出過瀘沽湖,最遠就到過永寧鎮,連麗江都沒去過。但娜吉去珠海進修英語,阿依思念女兒心切,她竟一個人千裏迢迢跑到了珠海,後來又去深圳看在那兒打工的兒子。兒子給她錢,幹脆要阿咪去海南島旅遊,因為從瀘沽湖出來一趟太不容易。這個從未出過遠門的摩梭女人,真的又獨自去了海南島。那時華德還在加拿大辦理公司移交,聽說阿咪一個人跑那麽遠,暗暗為她擔心,真恨不得丟下手頭事務,飛來海南島陪伴阿咪。華德回憶起這件事時,仍飽懷敬佩之情:

  “當家的摩梭母親能幹是出了名的,但像阿依這樣獨自到陌生城市,走南闖北,行程幾千裏沒出差錯,的確令人佩服。”

  “阿依,”我盯著笑微微貌不驚人的祖母問,“你到深圳、珠海,感覺怎樣?”

  “很好,那邊的生活比我們好,房子又高又亮,人比瀘沽湖的小銀魚多,車比山上的鬆葺多,嘿,嘿……”她拍拍大腿感歎道,“就是不習慣!住在鳥籠一樣的大樓裏,鄰裏鄰居的不相往來,家家都關著門看電視。在街上碰著人打招呼,他裝做沒聽見,要不瞪你一眼,把你當成瘋子。真不懂城裏人怎麽過日子。沒有親情,沒有朋友,成天在街上兔子樣地跑來跑去。再說,空氣也不好,汽車放屁,嗆死人,哪像我們瀘沽湖,水好,山好,空氣好,人也隨和,你可以隨時串門,聊天,到了飯時,到哪裏都有飯吃……”

  阿依還在曆數家鄉的好處,這時,一個頭纏黑盤帶花頭巾,穿鑲白邊紅衣、潔白百褶裙束七彩花帶的摩梭姑娘走了進來。她略化淡妝的漂亮臉龐冒著熱氣,渾身朝氣勃勃,一看母屋裏有許多客人,眉眼嘴角露出一絲兒羞澀。華德抱著小寶貝立即迎了上去說:

  “娜吉,這是來采訪的作家,很遠來的客人。”

  娜吉朝我們笑笑,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後一手親昵地摟著華德的肩膀,去親她們的小寶貝兒子。娜吉身材高挑,苗條,根本不像做了母親的少婦,也許因為她每晚要為遊客去煹火晚會跳舞,鍛練了魔鬼身材,阿依說她能選美、做模特,一點不虛。我見娜吉從舞場上下來,汗淋淋的,怕她就要換裝,便提議說:

  “阿依、娜吉、華德,我們給你們和小寶貝照幾張像可以嗎?”

  “照吧,照吧!”阿依還是坐在她神聖的火塘邊,發話了。

  我們兩台相機忙碌開了,為阿依、娜吉、華德、小克裏斯多夫照了單人照,又照了多張祖孫三代的合影。哢嚓哢嚓,相機的閃光剛停,剛做母親才二十歲的摩梭美女娜吉,就站在祖母床邊寬衣解帶,脫下了紅上衣,百褶裙,露出內衣高挺的胸罩。她神色自然,倒是我們有幾分尷尬。在母屋逗留的時間不短了,我立即向阿依、娜吉告辭。華德把孩子遞到阿依懷裏,仍舊晃著手電將我們送出家屋,直送到湖邊村街上。

  月亮升上來了,瀘沽湖微波細浪,似撒珠碎銀,在薄薄的夜嵐中,仙境一般。我們在湖邊漫步,兩位女士百思不得其解地說:

  “真不懂娜吉,進來時那麽羞澀,怎麽突然當著客人脫衣服,還露出了胸罩。你們大男人沒注意吧,她穿著胸罩還送我們到門洞口呢!”

  “這就是摩梭規矩,”我不容思索地道,“在摩梭母屋,誰最大?女人最大,最受尊重。害羞隻是她們性文化一個方麵,另一方麵她們比男人重要,性欲空間極大,她們才不管你男人不男人,別說寬衣解帶,就是當著你脫光沐浴,也是極自然的事。不這樣理解,就難以解釋摩梭女男共浴的習慣了。今後別大男人的了,應該是大女人小男人才對。”

  湖邊響起女人們的開懷大笑,笑得最響的是比我年輕二十歲的小女人妻子。

  回眸瀘沽湖

  我們在裏格還采訪了叫紮西的摩梭男子張誌平、和達朱,摩梭女孩七斤、拉姆等人,由於同行的兩位女士忍受不了沒有廁所的麻煩,幾天後不得不找華德,請他用吉普車送我們去旅遊開發較早的洛水村,據說那邊的客棧有標準間,有廁所。

  華德開著他半新不舊的吉普車來了。從裏格到洛水,吉普車沿湖邊山崖上的公路,要走半個鍾頭。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跟華德交談,他一會兒像個的士司機,大談他跑麗江、大理、中甸拉客送客的逸聞趣事,一會兒又像導遊,不時指點著湖上的遊船、桃花深處的幽穀、隔水相望的湖中孤島,憤世嫉俗地說:

  “現代文明是把雙刃劍,旅遊開發使洛水一夜暴富,同時也使洛水墮落,變得邪惡,成為永寧山區摩梭人的眾矢之的。原來洛水靠捕魚、放牧為生,每年人均收入四百來塊錢,日子過得清貧但和諧。如今每年家庭旅遊收入都在五六萬元以上,單是劃船、牽馬、跳鍋莊舞,收入就有三萬多元,客棧的收入就更高了。洛水成了麗江、雲南最富裕的村莊,同時也把環境汙染文化汙染帶到了瀘沽湖。你們看,湖上的遊船裏,也許就有外地來的雞婆賣淫,那邊桃花幽穀裏一片房屋,就是所謂的紅燈區,女遊客與摩梭男子偷情成了家常便飯,那也叫‘走婚’?那是對摩梭走婚的玷汙。當然,摩梭女人比男人自尊自重,為了拉遊客,她們也許口頭上假意答允你走婚,但背後捉弄你。有一個台灣闊佬,就被一個摩梭小姑娘坑了。她要人家晚上站到窗下的湖水裏,說是摩梭走婚要考驗男人是不是真情。結果台灣佬在湖水裏站了一夜,天亮時發現一個摩梭青年從她花房走了出來,才知上當……”

  華德說得我們哄堂大笑,自己卻沒笑。他歎了口氣,拍拍方向盤道:

  “如果某一天我要離開瀘沽湖,絕對不會是我對娜吉,或者娜吉對我的感情淡薄了,而是裏格村變得象洛水村一樣不倫不類,汙染把整個瀘沽湖都糟遢了。想想吧,我放棄西方物質文明,來瀘沽湖定居,完全是奔這裏世外桃源般的環境,人際關係與摩梭風情,為娜吉的一塵不染的美好心靈。如果潔淨的瀘沽湖沒有了,象現在的洛水、裏格的湖岸邊,石頭、沙地和淺水中,到處是廢塑料袋、包裝紙、啤酒瓶、紙煙盒、牛奶瓶、吃過的玉米棒,甚至化肥袋等等垃圾,客棧旁填滿垃圾的臭水溝泛著紅鏽水,直接流入瀘沽湖,跟大城市的河流一樣看了令人作嘔,這地方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呢?如今摩梭男人瘋了一樣跟著才走婚幾晚的女遊客往外麵跑;有些讀到初中、高中畢業的摩梭女孩,也不想在本地跟摩梭男人走婚,她們也想學一半真話一半假話的楊二車娜姆(娜姆的母親如此評價女兒寫的《走出女兒國》)去外麵發展。金錢腐蝕了摩梭文化,動搖了摩梭母係思維……到了那天,就是我告別瀘沽湖的時候。當然,我會想辦法說服阿依,讓娜吉、孩子,甚至阿依,跟我搬到加拿大的大城市去。相比之下,加拿大的城市還是比較幹淨的,環境也還好……”

  一路上,華德說個不停。仿佛他有太長時間沒與文明世界的人交流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們這個小小星球變化是太快了,越來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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