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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浪跡萍蹤(3)

  漁民個個都是嗜酒成癖的。瘋老頭端著那個揭開了瓶蓋的酒瓶,送到鼻尖下嗅了嗅,滿臉凍結的裂紋突然舒展開了:“好酒!好酒!”他端起桌上那杯滿溢的酒,撒了一半在湖水裏,然後把剩下的一半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他抹抹胡髭,咂咂嘴唇,感歎地說:

  “啊哈!好幾年沒喝過這麽好的酒了!今夜喝的是團圓酒啊!”他仰起臉,瞅著那銀盤子似的月亮,“他們娘兒倆喝到這麽好的酒,也會感激你的囉!”

  “郭爹,”我同他一邊慢慢喝酒,嚼著月餅,一邊問道,“你真的相信你堂客沒有死,在湖裏變成了‘美娘魚’嗎?”

  “嗯,嗯,叫我怎麽說呢!”瘋老頭子似乎被我過於唐突的問話難住了,“要說相信吧,誰也不會相信,都隻說我是瘋子!要說不相信吧,我自己可是親眼所見,看得真真切切。那晚上月亮很好,相隔又隻有一鏢之地……”

  瘋老頭的“啞吧”喉嚨終於被我打開了。酒助談興,月添情思,這晚上他娓娓動聽地給我講述了他妻子變成“美娘魚”的哀痛故事……

  那是過苦日子的1960年,祖祖輩輩都道“湖廣熟,天下足”的洞庭湖區,竟也遭遇大饑荒。湘西湘東山區不少餓死人的地方,逃荒討飯的人都湧向湖區,把湖灘上的蘆葦根子都刨光吃光了。常言道,“富貴思淫欲,饑寒起盜心”,絕跡了幾十年的強盜湖匪,也駕著機帆船出沒在洞庭湖上。漁村的大集體也垮了,我和香香靠一條漁劃子在湖上四處漂蕩,苦苦度日。香香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她脫下自己的棉襖夾衣,為即將出世的孩子縫小衣裳和尿片,嘴裏哼著漁歌:

  十指尖尖一個螺,

  流落湖上做個打魚婆。

  二兩米要做三餐飯,

  野菜熬粥一大鍋——

  哪個餓肚有我多……

  唉,真是禍不單行!剛發過端午水的第二天,我們的漁劃子正在楊林哨外麵的湖麵上打撒子魚。那時霧還沒有散盡,突然聽到蘆葦蕩裏傳來突突突的機船聲,我壓住槳回頭一看,霧氣裏衝出一艘黑殼子機帆船,象支利箭朝我們的漁劃子衝了過來。船頭上站著幾個蒙臉大漢,我知道糟了,碰上強盜了!我劃開雙槳,坐在船頭的香香手裏抓起魚叉——我們沒命地朝幾裏路外的楊林哨奔去。

  可是,漁劃子哪裏跑得過機船,輪機聲越來越響,變成轟鳴聲,象響尾蛇死死咬住了漁劃子。猛地從黑殼子上飛過來鐵鉤鉤住了我們的劃子,蒙麵人大叫:

  “有魚嗎?快快送了過來——”

  我隻求脫禍消災——要打打不過一夥湖匪,何況劃子上有懷孕的香香。我把劃子上剛捕到的一桶魚,提了起來全部送了過去。可是兩個淫棍強盜,趁我送魚時劃子跟黑殼子機船靠攏一起,猛地將放下了魚叉的香香提了起來,摜到了機船的船艙裏,其中一個褪下半截頭套,露出淫猥的眼睛喊:

  “要想再見到你老婆,三個月之內抓一條美人魚來,到舵杆洲的龍王廟裏贖你的妻子——”

  話音未落,鐵鉤子收了回去,黑殼子機船突然加足馬力衝了出去。我聽到香香在船艙裏掙紮哭叫,我就是自己去死,也不能坑害了香香,坑害了就要出生的孩子啊!我的鷹嘴船篙一揮死死掛在黑殼子梢緣上,我的腿死死夾住劃子的橫檔板,漁劃子隨機船在波浪上飛了起來。我的胳膊和腿都要繃開了,分家了,我全身失去了知覺,還是沒有鬆手……

  最後,一個巨浪潑了過來,差一點把我的漁劃子掀翻。醒過神來,發現我的鷹嘴船篙被砍斷了鷹嘴,湖匪強盜的機船已經消逝在波翻浪湧的天際。

  那以後,我丟魂失魄,天天駕著漁劃子在八百裏洞庭湖上漂蕩,尋找湖匪的黑殼子船,尋找我的香香。我沒有心思去捕魚了,天天吃蘆根野菜,死魚爛蝦,就圖再碰上黑殼子船,拚了老命也要把香香救了出來。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再碰到那條船的鬼影,貧病交加的我回到漁村,想找大隊、公社、政府報案,讓他們去尋找湖匪強盜,救出我的妻子。想不到漁村凋蔽,大隊部關門,公社也找不到人。那年月還有什麽政府?都得水腫病勞逸結合去了。

  我橫下一條心,把漁村的祖屋便宜賣給城裏一家親戚,就賣一台10馬力發動機的錢。我把發動機裝到劃子上,船小動力足,簡直成了一條飛艇。我駕著“飛艇”走遍了八百裏洞庭的每一塊水域,碰到老漁民,老船工,不惜下跪參拜,就是想從他們嘴裏打聽黑殼子船的下落。有一次,真還有個外鄉船上的好心人告訴我:黑殼子船上一個黑臉大漢,有回在碼頭上喝醉了酒,跟人家吹牛皮,說他們船上一個叫香香的美女,被他們幾個兄弟搞爛了,還生下了一個漂亮小子……

  又是高興,又如當頭劈下個炸雷!香香終於給生下個“香火”,可孩子出生在狼窩匪窟裏。我知道遭受了人間最悲慘的奇恥大辱的香香,沒有投湖去死,完全是為了可憐的孩子。我駕著“飛艇”來到舵杆洲,在百裏蘆柴山裏找到了那個破落的龍王廟。廟裏有鍋灶,有蘆葦搭的地鋪,顯然是湖匪強盜的一個駐點。但那裏沒有香香和孩子,人去屋空。我想起蒙麵強盜說過的:“三個月內捕到美人魚來贖你妻子”,神智完全混亂,竟然相信了湖匪的承諾,我決心憑自己百發百中的捕魚技能,去捕一條美人魚來贖無辜的妻子、孩子。

  三個月還剩下一個月,我相信我能捕捉到美人魚。萬子湖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倌告訴我:“美娘魚”是受屈的女子變成的靈物,象一個人的魂魄一樣來去無蹤,要起觀音暴的時候才會“現身”,那叫“美女拜江”。青草湖一個老頭跟我說:“美娘魚”他見過,公的很凶猛,母的很溫和,它們一家大小,公孫幾代在一起,從不分離。母的生下幼崽,怕幼崽淹死,總是把寶貝駝在背上。如果幼崽不幸死了,母親還是癡情地把它駝著,滑落了,又駝起來,不忍離棄……

  為了捕到神物,越是風大浪險,我越駕船出湖。我想見識“美女拜江”。在大風暴裏,桅杆折斷了,撈一根木排上打散的樹條子換上;舵板子撞斷了,我自己修補;我一身摔得青紅紫綠,沒停歇過一天。我學會用魚鏢、魚叉射殺拜風的江豬,用飛鏢殺落低飛的野鴨子!我練好了一身硬功夫,隻要碰上“美娘魚”,就有辦法對付。

  一個熱天就這樣過去了。湖上起了秋風,夜空裏傳來了雁子哀哀的叫聲!那晚上月亮也象今夜一樣又圓又亮,我突然想起就是天下的親人都在相望團圓的中秋夜了,抬頭望著天上的月娘子,我淚流滿麵,心如刀割!三個多月過去了,我還沒碰到一回“美娘魚”,在湖匪強盜手裏的香香和孩子怎樣了?我好象從陣陣夜風中聽到了香香的啼哭,悲哀的漁歌……

  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駕起“飛艇”朝舵杆洲飛去。離舵杆洲還有十多裏水路,忽地發現一條大船停泊在湖灘旁,船上燈火通明,甲板上一夥人正在喝酒賞月,唱曲取樂。一個久違而熟悉的,悲憤欲絕的弦歌聲遠遠漂來:

  篙子一響船要開,

  問郎一去幾時回?

  郎不回來妻沒命,

  淚水漬濕懷裏的孩……

  “香香——香香——”我聽出那是香香在哭訴,我認出那是湖匪強盜的黑殼子船。我加大馬力朝黑殼子船衝了過去,那邊船上的人一見來了拚命三郎,竊以為是公安快艇,一陣慌亂後立馬駕船奔逃,直往舵杆洲奔去——

  我的“飛艇”在後麵窮追不舍,兩船相距始終不出百碼的距離。湖上突然刮起風暴,月亮也躲進了雲層,就在快到舵杆洲的鬼門礁,黑殼子船獨礁一聲巨響,船翻了!我的“飛艇”雷上去,也粉身碎骨,我飛了出去。落在波濤中人事不知,完全憑本能泅到蘆葦灘上,死過去了……

  天亮的時候,我蘇醒過來。昨晚的經曆象是一場噩夢,渾身酸痛地爬了起來,蘆葦灘上到處是黑殼子船和我的“飛艇”的殘骸,卻不見一個人影!四周靜悄悄的,難道湖匪強盜全都淹死了?我的香香和孩子也死了?

  我不相信香香死了!她是漁家人,從小紮猛子可以紮過一條河,遊水可以遊過一個湖汊子。接下來十多天,我白天黑夜在蘆葦蕩裏四處尋找呼喚我的香香、孩子,我相信她懷抱孩子一定也如我遊到了岸邊,躲進了蘆柴山裏。找到了舵杆洲的龍王廟,還是不見蹤影,我又想她可能被好心的船家帶走了,仍在洞庭湖上漂蕩,在尋找我……

  讓我放心的是湖匪強盜真的死了,那天我走出蘆柴山,在湖灘上看到了被大浪卷上來的幾具男人屍體。其中一個我認出就是那個露出過半張臉的黑淫棍。

  ……

  “啊!你終於為香香母子報了仇!”聽到這裏,我情不自禁地打斷了郭懷德老頭的話。

  “是啊,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郭老頭仰起脖子又喝了一口酒。他手裏的酒瓶子空了,我把另一個酒瓶的蓋子揭開,遞給他。月餅被我倆啃得差不多了。明光光的圓月已偏西,靜靜的月娘子也好象在傾聽這個還沒結束的故事。

  “善有善報啊!香香果然沒有死!”郭老頭說著說著,他的瘋勁又上來了。臉上的搓衣板裂紋在痙攣,嗓音也變得激動而嘶啞,“我報了仇,雪了恨,把衝到湖灘破損不堪的‘飛艇’和黑殼子船,七拚八湊弄成條船。爬到船上,昏昏沉沉,白天也睡,晚上也睡,任水流舟。有天晚上——大概早過了重陽節,月亮升了起來,湖麵上亮得象白晝。萬千銀點,波光跳蕩,我的眼也花,心也晃。夜風裏突然傳來熟悉的歌聲。我坐了起來,朝四周望去,天哪——”

  “你看到了什麽?”我急切地問。

  郭老頭子的淚水,象一顆顆銀珠子,從布滿風霜溝溝壑壑的臉上滾落下來,喃喃地道:

  “我看到幾十碼的地方,湖水象滾了鍋似的開水翻滾起來,又象一朵剛開放的蓮花。蓮花的當中,噴起一串串銀光閃閃的水珠子。接著,蓮花瓣當中冒出一個赤條條的女人,她懷抱著一個吃奶的孩子。她和孩子就穩穩地坐在蓮花瓣上!女人的模樣,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我的香香。香香懷裏的孩子,準定是我沒見過麵的孩子……”

  “你當時看清楚了,不是做夢嗎?”

  郭老頭肯定地說:“我當時也怕自己是做夢,特意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我知道痛,知道自己不是做夢。我一邊狠勁劃船一邊呼喊著孩她媽,一眨眼,香香母子不見了。一會兒,母子倆又在那樣遠的地方出現了。我知道香香母子沒有死,都變成了美人魚。他們的下半身變了樣,隻敢露出上半截身子,坐在蓮花上,不願攏我,見我。我暗暗流著淚,追了上去,追了一程又一程……”

  “你追上她們了?”我順著他的思路問。

  “我,我……我一直追到今天!”郭老頭完全醉了,他搖搖晃晃撐著矮桌站了起來,靠在桅杆柱頭上,仰望著圓圓的月婆子,聲淚俱下地說,“十年了,我就見過她們母子一回。十年來,除了冰封雪凍,我幾乎無日無夜不在追尋她們母子。我練就了一手比飛鏢飛叉還準的飛網,我不想拿飛鏢飛叉傷害她們。我想在我閉眼之前,倘若能再碰上香香母子,我就用飛網網住她們,真真切切再看上她們一眼……”

  報紙上登載的“洞庭湖上一位老漁民捕捉到一條活的美人魚”的消息,使我聯想到,那一定就是郭懷德老頭。

  天都峰下

  一、

  群峰蒼蒼,雲海茫茫。白雲如撕碎的棉絮,趕著滿草原瘋跑的羊群,在你眼皮底,狼奔豕突。一忽兒如海濤席地而來,一忽兒如巨浪拍打、搖晃你腳下危乎兮高哉的禿崖。這是在黃山東南側,如一枝蓮花獨擎入天的蓮花峰上。

  蓮峰極頂,實際上隻有幾塊千年風雨剝蝕打磨得光溜溜,狀若蓮瓣的巨石,能勉強站人的地方不過兩張桌麵寬的岩隙,跟你同時登上來的僅五六名遊客,其中包括身材瘦小的女大學生。你們是在下水的江輪上邂逅的,還有那個身高體胖像香港肥姐長著娃娃臉的女人,你以為是她的旅伴,她以為是你的夫人,同坐二等艙。她倆仿佛互為陪襯——襯出她吳帶當風的小巧玲瓏,托出她唐女環肥的壯碩身姿。其實是兩個毫不相幹的女人,肥姐在峰腳下鑽過岩穴,走下一百多級石磴,仰望岩縫中幾百級天梯,望而卻步。不知是擔心窄窄的岩縫擠不過肥胖的身軀,還是過量負荷已無力攀登,她不無遺憾地對你和小巧的她說:我在這裏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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