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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浪跡萍蹤(2)

  不少女同誌哽哽咽咽,流出了跟淚。

  “我跟你們去!我要一塊去……”瘦弱的“羅伯特”突然擺脫同學們的揪抱,朝更加危險的千尺幢奔去。但立即被陌生的遊客攔住,被無數雙手拉了回來。挑夫和幾名護送的石匠沒有回頭,也沒有再理睬衝動的大學生們,風撕碎了惡狠狠地叫罵:“今夜的鬼風,真大!”

  黑夜和惡風吞沒了那幾名繩索連在一起的挑夫石匠和病人。人們退回到招待所門前,陌生的遊客和大學生們還久久佇立著。他們都在心裏默默祈禱著:

  願老天保佑,一路平安!

  (寫於1980年11月,發表於同年《文學月報》)

  洞庭美人魚

  報載:“今年五月中旬,洞庭湖上一位老漁民捕捉到一條活的‘美人魚’……”

  捕捉到活的“美人魚”的,一定是郭懷德老頭。

  我認識郭懷德老頭,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被“下放”到漁村接受“再教育”,正逢“落礁”的秋漁訊,我被帶到湖上,安排在郭懷德的船上住宿。郭老頭當時五十出頭,瘦巴臉,高顴骨,一臉風霜裂紋,穿著破爛。一見麵,他用深陷在眼窩裏的“刀子”——我敢說,誰見了他的眼睛,都不會想象那是藏在眼窩裏的珠子,不過,這把“刀子”生鏽了。他就用那把黃鏽裏著的“刀子”刺向我。接過我手裏的被包,順手丟進篷蓋低矮的坐艙裏,那意思是:

  “你就窩在這裏吧!”

  這是一條兩丈來長,尖頭翹尾,象織布梭子的獨桅船,漁民習慣叫作業船。船頭上除了網具、扳櫓、麻罩等常見漁具以外,令人望而生畏的是那把金光閃閃的漁刀,象銀器寒光逼人的漁叉,還有那一束吊艙篷頂上的柳葉漁鏢。看船頭船尾居家的擺設,郭懷德是老光棍嗎?

  “老郭,你家裏還有人嗎?”

  他坐在船頭上,龜裂的手機械地補著一鋪小網,眼睛盯著湖水發呆,好象沒有聽到我的問話。我大聲重複了一遍,他大夢初醒似地回過頭,用黃鏽裏著的“刀子”刺向我,僵硬地點了點頭,還是沒有答話。

  “還有幾口?”我接著問。他臉上的裂紋輕輕顫動了一下,伸出兩個手指。

  “唔,還有兩個?”

  他又點點頭。難道他是啞吧?我故意問:“還有老伴?”我想這船上決不會有半個女人,最多是兩代光棍。不料他那生鏽的“刀子”竟閃過一絲光彩:

  “嗯,還有個孩子!”

  他畢竟不是啞吧,我想同他敘敘家常。可是,整整一個下午,他就說了那麽一句話。他回過頭去,癡癡地望著湖水,就好象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變成了一個泥塑木雕的菩薩。不管怎樣再問話,他也似乎沒有聽見。

  湖水映著秋陽,金波跳蕩。剛剛“落礁”的細沙灘,柔軟,豐腴得好象姑娘從水裏抽出來的胳膊。遠處的蘆花,在淡淡的霧靄裏,象飄浮的白雲。要不是漁業隊幾十條作業船都到湖麵上去了,那些有嫂子大娘和孩子們嬉戲的雍容大度的大“坐船”又離得較遠,我一定會新來乍到便愛上漁家人生活的。現在,我被一種孤獨感攫住了。郭懷德老頭為什麽不出湖呢?他靠老伴和孩子捕魚嗎?日暮黃昏,一隊隊歸雁似的作業船紛紛靠灘停泊了,每條船上都升起了一縷縷炊煙,可郭家母子卻遲遲未歸。吃飯的時候,我端起碗,不安地問:

  “孩子和他媽,還不回來吃飯?”

  郭老頭的臉痙攣了一下,用筷子指指下頭的船板,呐呐地說:“他們有吃的。”

  我發現我的碗裏是香噴噴的白米飯,而船主人的碗裏是浮著幾片焦黃鍋巴的稀粥。一瓦缽清燉的桂花魚,也不見一顆油星。難道他家的生活拮據到如此地步?後來才知道,“軍事集體化”的捕撈方式,早弄得本來富裕的漁家幾乎揭不開鍋了,連身懷絕技的郭懷德,也是半年吃不上一顆油珠子。

  那晚上,我躺在蘆片席子上,對表麵瘋瘋癲癲實際心地善良的郭懷德,是十二個放心了。還有不放心的是,他老伴和孩子為何深夜未歸?他們還另有一條船嗎?我想問問郭老頭,他卻躺在船艙那一頭,呼嚕呼嚕地沉入了夢鄉。奇怪的是,到了半夜時分,我被呼呼聲,哐當聲驚醒!睜開眼,欠起身,在朦朦月色裏,我看到郭老頭站在艄艙上,後麵的艙篷推開了,前麵桅杆上補綴得象和尚的百衲衣的風篷,掛著滿帆,鼓脹得好象就要爆炸,船象一匹神馬在浪尖上飛奔……

  真是發瘋了!實在太可怕了!

  我想喊叫。一看郭老頭一手捏著風篷索子,,一手握著那把寒氣逼人的魚叉,我——我其實根本就叫不出聲音來了。我象一顆芋頭,放在撞籃裏麵,被搖過來,撞過去。隨著波濤的起伏,船身的顛簸,我在坐艙裏揉麵一樣揉著五髒六腑,隻想嘔吐!我強迫自己合上眼皮,把命運交付給上帝。

  我昏昏沉沉……第二天醒過來,郭懷德還是那幅癡癡呆呆模樣,好象昨晚根本沒有發生過“巡湖”的事情,我還以為是自己做了場噩夢。

  日子長了,我同一些老漁民混得很熟。有時雲他們船上幫忙剖魚,醃魚,或寫些什麽家信。我有意問道:

  “哎,郭懷德家裏還有什麽親人沒有?”

  “有哇!”長著鯰魚須胡子的老頭回答,“還有個漂亮堂客(妻子),一個金童玉女孩子。”

  “現在在哪裏?”

  鯰魚須老頭嗬嗬大笑:“噢?你沒問過瘋老頭?”

  “瘋老頭?”我詫異地,“他是瘋子?”

  “唉,要不是瘋子,一個堂客死了‘炮’(方言“十”)來年,怎麽還老是跟人說:他還有個老伴和孩子?他堂客走的時節,孩子還懷在肚裏,是男是女還不曉得哩!”

  我的鼻尖酸酸的,心兒緊縮起來。我想起吃第一餐飯,郭老頭指指船板說過的話:“他們有吃!”原來是他在懷念他的妄妻亡子啊!我擦擦濕潤的眼窩接著問:

  “他堂客怎麽死的?”

  “誰知道,那是過苦日子的時候……”

  “鯰魚須”不願繼續這個傷心的話題。待了一會兒,我又提出一個新問題:

  “噫,郭老頭為什麽經常晚上駕了船去湖上瞎跑?”

  “瘋病嘛!”鯰魚須歎息說,“就為瘋老頭!晚上發病,早晌漁村頭頭還組織批鬥他呢!造孽啊,怪他晚上下湖是搞資本主義、複辟封建迷信!唉,人家‘炮’把年都是這號瘋病。明明知道,還要鬥他,這些人不是瘋得更凶嘛!”

  “怎麽說是複辟封建迷信呢?”我追問了一句。

  “唉,瘋老頭呀,他總是說堂客跳湖沒死,變成了洞庭湖裏的‘美娘魚’……”

  “美娘魚?!”

  “嗯,美娘魚——城裏人叫美人魚……”

  於是,鯰魚須老頭跟我講起洞庭湖“美娘魚”的傳說故事。一種說法是:舜帝爺爺到南方巡視,病死在九嶷山,舜帝娘娘聞訊,奔到君山,被水阻隔,哭得滿山竹子成了斑竹,跳到湖裏變成了“美娘魚”。另一種說法講的是君山上有個天仙般的白小姐,因為父母不讓她跟吹金笛的長工相好,被迫跳湖成了“美娘魚”,父親追下湖成了“江豬”……

  總之,傳說中的“美娘魚”,都是鍾情女子變成的。鯰魚須老頭發誓說:他小時候聽父親講過,他爺爺年輕時見過“美娘魚”,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是魚。至於郭懷德堂客跳湖後是不是也變成了“美娘魚”,他可將信將疑,沒有把握。

  “天曉得!”鯰魚須老頭拈著他嘴唇上幾根稀疏胡子道,“那要等捕捉到那種神物的那天,才能見個分曉啊。”

  湖水天天退落,我對郭懷德老頭的好奇心與日俱增。他捕魚真有絕招:本領大的漁民,發現了魚窩子,也得小心翼翼地把船老靠過去,再投下“業次”(漁具)。他卻不是這樣,遠遠地投出船篙,有意將魚窩子驚散,再使出麻罩、魚叉、飛鏢,十八般武藝,左右開弓。他的手臂像蛇一樣靈活,他的目光如雷達能盯住每一個驚惶失措奔逃的目標,然後一條條魚全部收拾。我跟他談“捕魚經”,他說的話漸漸多了。但是隻要問到他的個人經曆,剛開的“口禁”立即又封閉了。

  八月十五中秋節那天下午,各路漁船早早地靠了岸,在沙灘外連成了一條櫛比鱗次的水上村街。孩子們在沙灘嬉戲,女人們在夥艙裏忙碌。朵朵朵地響著砧板,帶來幾許節日氣氛。郭懷德很早就去蘆葦山裏了,我走下船頭,跟一群後生姑娘去十裏之外的六門閘玩。六門閘有個很小的水上商店,我在那裏買了兩瓶德山大曲、兩斤月餅,一條常德煙。回轉來的路上,我解開一包“常德”,散煙!

  “喲,老頭要伴你的福過個好節了。”

  “唉,這些年,瘋老頭隻怕做夢也沒喝過好酒,吃過月餅,抽過常德煙了。”

  “是啊,真是個怪老頭!”

  一路上,他們談瘋老頭。

  年輕男女,當然不能回答我關於瘋老頭的那些隱秘,更不會知道瘋老頭的漂亮老婆究竟怎麽離開他,不過,他們都知道瘋老頭並不瘋。還在他們穿開襠褲的時候就看到,瘋老頭每年從發“端午水”到中秋這幾個月裏,半晚上都要駕船到湖上去——去湖上尋找蒼的漂亮堂客和孩子!平常的漁汛旺季,他是遠近聞名的捕魚能手,據說“漁改”以後他還當過漁村幹部呢!自從“造反的”把他當作“活靶子”批鬥,一些好心的老漁民才喊他做“瘋老頭”,為他打馬虎眼。

  有個胖姑娘甚至不怕醜地說:

  “郭大爺要是真為他堂客瘋了,我看他老婆死在湖裏也值得。”她話外有音:暗示她今後要找男人,就得找個像瘋老頭那樣重情重義的漁家人。

  日輪象姑娘羞澀的臉盤子,漸漸隱藏到西天邊灰藍色的暮靄中去了。天是桔紅色的,水是桔紅色的,連沙灘也成了桔紅色的金毯。整個世界都沉浸在莊嚴肅穆的氛圍之中,令人感到神秘,眩目,不知該走向哪裏!十萬隻野鴨子,象團烏雲飄了過來,落在蘆葦洲子上。天上的桔紅,隨即變為暗紅,淡紫,灰藍,明藍……在夢一般和諧寧靜的夜靄裏,一輪明媚而光潔的圓月,拖著長長的波光的尾巴,從東邊水際跳蕩而出,冉冉升騰……

  我們回到停泊著一長溜大坐船的湖灣裏。湖灣裏沒有了嬉戲的孩子,夥艙裏沒有了嫂子們鍋碗瓢盆的碰擊聲,船頭上高掛著一盞盞明晃晃的桅燈,一家人圍坐在矮榻榻的擺滿吃食的四方小桌旁。遠遠看去,隻見燈火不見人影,好象是從天上落下的一條星河,靜謐得跟無人居住的“天街”一樣。姑娘後生一個個離開我,回到他們各自的船頭上去了。我的心裏一陣陣顫動:多麽難得的和平安寧啊!特別是在這風浪顛簸,晝夜躁動的漁汛旺季裏!

  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嗚嗚的簫管聲,間或又夾雜著漁歌聲;那聲音抑鬱,低回,好象是在肺腑裏吟唱:

  深挖月缺淺水個流,

  鯽魚旁著鯉魚個遊。

  鯉魚迎水它把頭擺,

  鯽魚子迎水張口梭,

  夫妻情分永世難丟……

  踏著渺渺的餘音我走上船頭,我奇怪那簫管聲和漁歌聲怎麽嘎然而止!瘋老頭一個人盤坐在敞艙裏,他跟前的矮桌上,插著三柱線香,供著一盤青綠色的齋粑。我一看便知那齋粑是用野菜和一把米飯做成的,心裏為之一動:難道下午他去蘆柴山裏,就是為扯把野菜來祭奠他的親人嗎?月光照在他雕像一般麻木癡呆的臉上,粗裂的嘴唇上含著一片卷曲的蘆葉,我更加納悶了:心想剛才聽到的簫管聲是他用蘆葉吹奏出來的嗎?還有那傷懷的聽了叫人心碎的漁歌……

  我被瘋老頭執拗虔誠的神情所激動,呆呆地站在那裏,不願打擾他。過了好一陣,我解開紙包,拿出兩個月餅擱在野菜齋粑的上麵,又順手拿了一個酒杯,滿滿地倒了一杯酒,擱在供盤的旁邊。這時,瘋老頭的身子抖動了一下,慢慢地抬起臉望著我,深眼窩裏積滿了淚水。我坐了下去,把兩瓶酒和剩下的月餅擱在矮桌上,往瘋老頭跟前推了推,知心地說:

  “郭爹,喝吧,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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