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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心靈美文(1)

  落水蝴蝶

  黃昏夕照,三麵被群峰環抱的塔影湖,一片靜謐、安詳。

  忽地,我的目光被水麵上一個活物吸引了:開始那是一個小黑點,小黑點朝我的方向遊來,遊得十分吃力而艱難。隨著離我的距離的縮短,小黑點越來越大,在無瀾的水麵上蕩開一道扇形的波痕。也許由於波痕的傳遞和天光的反照,給我形成一種錯覺,以為那是一個很大的活物。是一條大魚嗎?

  這個假設很快被我否定了。

  這是公園北大門剛投入使用的人工湖。原先這裏有口水塘,為了挖湖擴大水麵和興建亭閣,水塘幹涸兩年了,國慶節前幾天才重新灌水。沒聽說曬死的“淡幹魚”能死而複活;那麽是烏龜、“黑豺魚”嗎?烏龜、豺魚能在泥底裏存活很長時間;要麽就是水蛇了……

  一個水中的活物,竟使我“雅俗”皆忘。

  被我疑為烏龜、豺魚或水蛇的活物朝湖岸左側遊去。輕輕地,仿佛怕驚跑水中活物似的,我大步跨過曲橋,沿左岸石板路追蹤而上。我終於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麽烏龜、豺魚或水蛇,而是一隻落水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在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中一閃,仿佛收盡了天空中的五彩霞光。那是一隻多麽美麗碩大的蝴蝶啊!翅膀展開像兩片鴿子花花瓣,孔雀綠的“花瓣”上撒滿令人心醉的金點、銀點,鑲著泛金屬光澤的飾邊。我的心為之一顫,在石岸邊蹲了下來:蝴蝶還在水皮兒上掙紮,遊泳——看似仰泳,實際上它是在一次次企圖衝出水麵,回到能自由翱翔並展示它的美的夜空!它也許難忘它的美翅在陽光下的絢麗璀燦,一回回的努力終歸失敗——水濡濕了它翅膀的茸毛,美的地方太沉重了,成了它難以超越的負擔……然而,它並沒有放棄努力掙紮,像在風暴中拚搏的一葉小舟,依然“蕩”出扇形的隻是越來越微弱的波痕,沿石砌的高岸朝前衝去。我追蹤這落水的精靈,往湖灣的水簾洞方向走著,直到濃重的夜色墜落下來,完全吞沒了它……

  我的心因此像灌了塊沉甸甸的鉛。

  次日清晨,我去公園的山上散步,走過曲橋,亭閣,來到塔影湖左岸的石板路上,我潛意識地朝水麵上窺探,希冀再看到那隻落水的蝴蝶。然而,徑直走到了水簾洞,也沒有再看到那隻美麗碩大的蝴蝶的影子:它是掙紮出了水麵?還是葬身水底呢?在水簾洞下麵,有一方不大的淺水池,上麵浮著白花花的一層,像落英花瓣——周圍全是水泥建築,沒一棵花樹,哪來落英?

  走攏去,一看,我的心又為之一震:那全都是落水的蝴蝶折斷的翅膀!我沒有心思去從科學上考證,為什麽有那麽多蝴蝶全都栽落到這淺水池子裏來了。那是一泓死水呀!無瀾的死水!繼而我又無比驚駭:留下的全都是蝴蝶的翅膀,而身軀一個也沒發現,是被青蛙或水蜘蛛吞噬了,還是——值得慶幸的是,美的東西終究留下來了。

  (收入湖南文藝出版社《優秀美文選》、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小學生作文輔導(作文與閱讀)》、朱自清等《月朦朧 鳥朦朧》經典散文選擇)

  生死一聚

  二十年前,我以所謂青年作家身份,出席了在北京召開的全國第四次文代會。這種會十六年沒有開過了,何況還經曆了十年“文革”災難。為期半個月的大會,天天都沉浸在莫名的激動、沉痛與追思中。對於初出茅廬的我來說,會議中一幕幕情景令我至今難以忘懷。

  那是1979年10月30日下午2時,三千多名“脫胎換骨”的文藝人,懷著悲喜交集的心緒,步入無比莊嚴神聖的人民大會堂。我從後麵望去,隻見前麵湧動著的人頭,像一群剛掙紮出蛋殼的雛禿鷹,又似剛出土的木乃依,毛稀皮皺,塵封已久。一幅幅似曾相識的麵孔,或白發寥寥,或兩鬢如雪,或傴腰僂背,或傷骨斷腿,走路靠木拐支撐。有的坐著輪椅,有的被人背著、架著,仿佛是二戰結束後被遣返的鬼子俘虜。在休息廳裏相互見麵,你抱著我痛哭失聲,恍如隔世;我望著你呆若木雞,老友相見難相認。十年“文革”噩夢,仿佛凝固在這生死聚首之間。多少人含恨死去,多少人蒙受沉冤,多少人音訊全無啊!交談內容大都是打聽某某人是死是活,為什麽就沒來參加這個大會。

  三時許,大廳裏銀河似的華燈齊亮,聚光燈把主席台照得如同白晝,樂曲聲隨之而起。人們情不自禁地站立起來,向台右邊望去。湖南人大概還托老祖宗的福,我坐在廳中一區七排十七號——後麵是趙丹、白楊、張瑞芳那批昔日電影界巨星。我看得十分真切清楚:那位在“文革”中“拍斷”手指,在粉碎“四人幫”中力挫狂凶的老帥葉劍英,已是“廉頗老矣”,浮腫的臉上起了老年斑,行動不便。他被兩名女服務員攙扶,緩緩步入台中央第一排,後麵依次是“三起三落”打倒了又爬起來的鄧小平、“站錯隊”挨過整的李先念、鄧穎超、彭真、胡耀邦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政協副主席史良,幾乎是由人抬上主席台的。身為黨和國家二號人物的葉帥年事已高,中途服務員兩次請他下去休息,他卻堅持坐著聽鄧小平代表中央作“祝詞”,坐了兩個多鍾頭,隻是第二次在服務員幫助下,挪挪P股改換了一下坐的姿勢。

  電視、電影、攝影記者,在主席台和大廳裏穿梭來去,在眩目的閃光燈下攝下這悲壯的曆史鏡頭。

  開幕式伊始,當主持會議的周揚,宣布為受林彪、“四人幫”迫害致死的老舍、田漢、阿英、趙樹理、柳青、周立波、馮雪峰、聞捷、周信芳、蔡楚生等等一百名著名作家、藝術家起立致哀時,全場像火葬場一般靜穆、死寂,隻有一聲聲唏噓抽泣之聲。

  鄧小平的“祝詞”是文代會最重要的文獻,他講話時聲音宏亮,渾厚有力,顯示出一個“不倒翁”、“銅豌豆”的頑強氣概。掌聲一陣接過一陣,如雷鳴,如海嘯。久經禁錮、迫害與磨難的文藝人,對鄧小平許諾的黨不再對文藝“橫加幹涉”充滿喜悅與激動。

  周揚年近七十,六十年代在湖南長沙,我曾聽過他一次報告,那時他年富力強。但十年浩劫,他作為文藝“黑線”的頭子,首當其衝。聽說他肺癌開過一次刀,這次為起草大會報告,七易其稿,有一次寫稿暈了過去。這個報告很難寫,十年“文革”他是被害者,十七年他整過人,還有三十年代排斥魯迅的舊帳,這都牽涉一大批無辜者。他檢討太過傷害人,不檢討也傷害人,左右為難,煞費苦心。

  報告寫得不錯,但他已心力憔悴,隻講了開頭和結尾很短的兩個部分,主要部分請人代念。

  在食堂吃飯,為了便於各省代表相識、交談,隨便圍席。這天午餐時,一位中年男人陪著一位體態笨拙、遲鈍的中年婦女,坐到了我們湖南一桌。我細細打量這女人,臉容似曾相識,大大的眼睛目光呆滯,神情麻木,行動遲緩。要不是她的丈夫、陪同來北京的那位教師介紹,誰會想到這就是當年身材苗條,活潑聰慧,曾經在電影《阿詩瑪》、《五朵金花》中扮演過天真爛漫的女主角的暢麗坤呢?席間,她丈夫說起楊麗坤在十年浩劫中所受的迫害,殘酷折磨,至今身上仍殘留著神經分裂症後遺症,令人又是辛酸,又是悲憤!

  作協代表大會進行大會發言。發言的有白樺、蕭三、徐遲、蕭軍、王蒙等。蕭三的發言,最激動人心,最受歡迎,不時被掌聲打斷。八十多歲的老作家,像縮了水的小老頭,顫顫巍巍由兩名工作人員扶上講台,說不到兩三句話,就如受了虐待的前娘生的崽,哇哇哭泣,全場啞然,大家都陪著他掉淚。他不安地站起來,因為說不下去。但是稍許鎮定了一下,又哽哽咽咽地接著講下去,一直把發言講完。蕭三說,他七十歲坐牢,坐了七年,在自己人的牢裏坐了兩千五百多個日日夜夜,被剝奪發言權達十六年之久。毛澤東親自批示不能再監禁,再追查蕭三問題了,他雖被釋放,但仍遭軟禁,不能任意外出,每月要寫思想匯報,直到今年早些時候,才恢複黨的組織生活。他這個青年時期足跡踏遍全世界的作家、《國際歌》的譯者,三生有幸,死裏逃生,才有今天。

  接著老作家蕭軍發言。蕭軍,以他的作品、與蕭紅的愛情以及分手而蜚聲文壇,而他卻在讀者中消逝三十多年了。他是個魁梧的東北大漢,一頭白發,方臉紅彤彤的,腰板挺直,至今還像個“猿人泰山”。他說話響亮,幹脆,幽默,風趣。開始他像宣讀判決書,自報家門、“罪惡史”;然後說他到東北走了一道,故鄉人說他是“出土文物”。他對此作了一番解釋,談到自己的人生觀,奮鬥經曆,當年魯迅對他和蕭紅的提攜。解放後作了三十年反麵教員的感想,還講了德國一個牛與蒼蠅的小故事,朗誦了白居易一首《淩霄花》的詩詞。他的發言,使沉重的會場氣氛略顯悲愴而活潑。

  文代會閉幕後第二天上午9時,我隨康濯、蕭育軒一道去西苑參加馮雪峰同誌追悼會。在簽名薄上簽名後,戴上白花,走進悼唁廳。悼唁廳裏,馮雪峰的遺像下,擱著骨灰盒,上麵覆蓋著中國共產黨黨旗,前有青鬆素花環繞,有葉劍英、鄧小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送的花圈。其中也有湖南作協全體代表獻的花圈。四處懸掛唁帳、唁詩。其中有一首挽聯雲:

  尊崇一個忠誠正直的人

  鄙視所有陰險毒辣的鬼

  我最早知道馮雪峰是讀魯迅的作品。1963年,馮雪峰為寫李自成,到湘潭了解何騰蛟的素材,由剛參加工作的我接待,我陪同過他幾天。他那時滿頭銀發,臉色紅黑,頗有點像古裝戲裏的“關公”,神采奕奕。他走後我才知道,頭頭們不願出麵接待這個紅臉關公,是因為他是一個挨整的大人物,怕惹麻煩。現在他蓋棺論定,隻剩下一把骨灰。胡耀邦、周揚、朱穆之等領導和二百多位文藝界人士參加了追悼會,由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朱穆之致悼詞。

  第二天上午,湖南代表團乘車去八寶山參加周立波追悼會。立波是湖南人,有所謂“益陽三周”(周揚、周立波、周穀城)之稱。立波同誌生前我跟他並不很熟,僅見過幾次麵。六十年代他在湖南當省文聯主席,聽過他的報告,對他的作品、人品留下非常美好的印象。聽說周揚同周立波還是叔侄,周揚為立波作悼詞時,幾次嗚咽哽喉,說不下去。

  四次文代會結束了,最後竟以兩位文學界名人的追悼會告終。從開幕式向一百位(何止一百一千啊)屈死的文藝精英默哀,到閉幕後為馮雪峰、周立波兩位即使在三十年代的白色恐怖下也沒有暴死而恰恰死在“自己人”手裏的前輩開追悼會,足見這次相隔十六年的文代會,是一個多麽沉重的曆史話題。

  如果人死之後,真還有靈魂的話,無疑這次大會,是僥幸活著的人和枉死的孤魂野鬼在這兒開會,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生死相聚!

  (發表《人民文學》,收入中國文聯出版社《百年煙雨圖》第一卷)

  迷失了,梅娘

  一、

  別了東坪,車過資江大橋,在霧氣氤氳的雪峰山中迷離著,一會兒躍上蔥嶺,一忽兒跌入深穀,如夢如癡義無反顧地向梅城撲去。梅城是我的故鄉寧鄉官山村一山之隔的安化老縣城,就隔著連綿起伏的扶王大山和溈山。我伊呀學語之時,就聽長輩絮絮叨叨講說梅城的故事。那故事像長年發酵的酒麯,在我孽弱的心田裏膨脹著,躁動著,而今變成一種酒中茅台般的誘惑。

  梅城的曆史十分悠久。還在秦末楚漢相爭時,劉邦麾下的大將梅絹南征北戰,功勞顯赫,便隨受封的長沙王吳芮來到湖南,分封在雪峰山洢水上遊梅林為十萬戶侯。梅王在萬山叢中的洢水畔築城,這就是梅城的來曆。據說梅城人每年二月初二日,還能看到埋有梅王兵書寶劍的地方,劍氣衝天,直幹宵漢。五代藩鎮割據,梅山峒蠻酋長頓漢淩斷絕邵州道,自稱“梅山蠻國”。五代末,扶漢陽統治的“梅山蠻國”,精兵強將沿洢水,下資江,四次攻打長沙。官軍也多次沿資江、洢水攻打梅城,在扶王大山大戰而不得。梅國領地擴充南至城步,北至天子山,西至武陵,東至寧鄉、湘鄉一帶,形成了史書上所說的:縱橫數百裏,崇山峻嶺間溪流蜿蜒曲折,關山重鎖。巍巍山峰之下,溪峒環列,層層梯田,竹籬茅舍,小橋流水,物產豐盈,好一派世外桃源式的田園詩話。

  長輩的述說中,最令我著迷的是有關梅娘的故事。那不是老掉牙的才子佳人的逢場作戲,而是守望相思守望愛情的人間悲劇。梅娘是書香門第的蔣家小姐,從小聰明乖巧,挑花繡朵,識文斷墨。她與住姑姑家在中梅書院讀書的陶表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表哥考上了秀才,她也出落成一個身材婀娜,麵容嬌好楚楚動人的女孩。長輩們曾玩笑說秀才配美女,親上加親,是一件美事。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梅娘從此把表哥當作自己未來的丈夫,隻等花轎抬去成親。然而表哥太有才了,22歲中進士,就再也沒有回來。梅娘經常站在洢水北岸的寶塔山上,望著洢水下遊,希望有船把表哥送回到她身邊。可是,年複一年表哥沒有回來。媒婆踏破門坎,母親三番五次勸嫁,幸得老秀才父親開明,沒有強逼。她就守望著那份相思,那份愛情,直到有一天,她在寶塔山看到表哥回來了,彩船靠岸,前呼後擁。表哥陶澍已經當上了兩江總督兼江蘇巡撫,為道光皇帝掌管半壁江山。

  表哥回來省親又走了,梅娘並未向表哥表露那份等待那份真情。她把愛情深埋在心底,表哥走了,她又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站在寶塔山上,等待她深愛著但又不能表露的愛人回來。直到她孤獨地走完自己的一生,寶塔山上便永遠留下了她婀娜嬌好的身影。

  啊!梅娘,今日的梅城還有那樣的身影嗎?

  二、

  穿過幽長的山穀,梅城到了。這個被現代文明遺棄的古城,比我想象的路途還要偏遠。從安化新縣城東坪到這裏汽車走了兩個多小時,且都是坡陡彎多的山路。在車上我與鄰座一位年輕女子萍水相逢,她穿家織的桃紅毛繩上衣,把身子束得緊緊的,瓜子臉上,眉清目秀,一臉陽光的現代女性,卻不失山野姑娘的淳樸憨厚。我問她叫什麽名字,她淺淺一笑說:“梅娘!”

  梅娘?我錯愕地以為自己走回到了陶澍的年代。據說陶澍那年回鄉省親後回到京城,給道光皇帝帶去了幾斤家鄉特產岩板魚。道光帝看著那魚問,這魚怎麽條條都長得這麽扁?陶澍當即哭倒在皇帝跟前說:臣下的家鄉峻嶺阻隔交通不便父老生活艱難,連魚都隻能在溪壑岩縫裏穿行覓食,日久身子擠扁了。皇帝好言安撫,當即下旨蠲免安化十年稅賦。道光帝意猶未盡,又問這位封疆大吏你老家住的什麽屋子,陶澍回說石頭砌的石屋。皇帝如是乎禦賜“印心石屋”四個大字,這禦賜匾額高懸陶家祠堂。如今在湖南很多旅遊景點,如長沙嶽麓山、南嶽、嶽陽樓、君山等地都保存有“印心石屋”的複製石刻。

  我感歎陶澍做了大官,多虧還記得家鄉父老。在我寫的一部曆史小說裏,還記錄了陶澍一樁逸聞:當年陶澍到江西閱兵,順路回家省墓。那天路過醴陵,縣令請正在醴陵淥江書院執教的左宗棠撰了一對聯:“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陶澍看了這幅對聯,對左宗棠的才氣讚不絕口,在驛所接見暢談。陶澍晚年重病纏身,便把獨子陶桄托付左宗棠,並提出聯兒女之姻。左宗棠以自己地位低微,堅決不依,陶澍道:“三十年後,你的地位必在老夫之上。陶某宦遊大半生,還沒見過有如此才華超群之人。”左宗棠隻得接應下來,陶澍歿後,左宗棠把陶桄接回長沙陶公館,視為子侄,後來又把女兒嫁給陶桄。

  陶公淡出了曆史煙痕,梅城還在,梅娘——她真的也叫梅娘嗎?是巧合,還是桃紅毛繩姑娘捉弄我?我側過臉問她:縣城為什麽要搬遷?她憨憨地笑著說:“梅城太封閉了,且洢水沒有多少水,阻礙了梅城經濟發展,哪裏比得上東坪有淊淊資江水。”我有點詫異莫明,做過梅山國國都的梅城,怎麽會缺水?

  梅娘已非昔日的梅娘,她憨厚中透出狡黠。洢水原是我老家溈水般淊淊不息的河流,人們常在洢水河裏遊泳洗澡。民國六年,外地來的幾個窮學生,到梅城遊玩,逛遍大街小巷後,跳進洢水河裏遊泳。再爬上寶塔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其中一個還在寶塔上題詞:“洢水拖藍,紫雲反照;銅鍾滴水,梅嶺寒來。毛潤芝,民國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夥伴中有個王一凡,就住我們村外,所以知道這些事。民國十四年,毛潤芝又來到老同學王一凡的家裏,住在那兒得了場大病,還請我家屋後堂叔公郎中去看過病。病好後,他又一次去梅城,住在縣立師範的培英堂裏,搞什麽考察。這些事,在他後來發表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裏,有所提及。

  梅城人傑地靈,怎麽會因缺水而搬遷?在梅城汽車站下了車,我跟自稱叫梅娘的旅伴告別,走出車站,就近找了家賓館住下。中午草草吃了碗掛麵,我就朝洢水河邊走去,想去證實梅娘的話是真是假。

  三、

  洢水之名何來?字典上說:“洢,古水名,在湖南。”等於白說。走過梅城古老的書院(建於康熙三十年的中梅書院)現在聞名遐邇的縣一中,我突然想起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難道洢水是從詩經裏跑出來的?梅城雖然閉塞,卻有著深厚的文脈,就在這書院,這一中,先後走出過兩江總督陶澍、雲貴總督羅繞典、一甲榜眼著名書法家黃自元、現代的中科院院士俞汝勤、工程院院士龍馭球、兩彈一星科學家梁效忠和世界羽壇皇後等名人。校園內的古建築群文廟、武廟和培英堂至今保存完好。縣城搬遷了,縣一中沒搬,這裏成了“省內一流,國內有名”的名校。

  與名校擦肩而過的洢水,卻令人寒心,令人心酸。梅王時代的清溪碧水,窮小子遊泳時的綠波蕩漾,深潭綠漩的洢水不見了。沒有了“洢水拖藍”的景色,人們把汙穢的垃圾,工廠裏的髒東西,甚至家家戶戶豬圈裏豬的排泄物都扔到了詩意的河裏。你知道啊,她是很愛幹淨的,人類啊,醒悟吧!讓我們一起留心觀察身邊的一切,讓我們一起保護環境,保護我們的家園。否則,世界上的最後一滴水,將是人類那充滿悔恨的眼淚!

  我沿著傷心的洢水,踽踽前行。城區內的洢水兩岸砌上了麻石護坡,樓宇連毗,我把水泥護欄拍遍。洢水幾乎斷流,汪汪的一泓死水也變成了可怕的“死亡綠”,往外冒著充滿了腐臭氣味的“化學綠茵”。老天,這是怎麽回事?我問俯在護欄上發愁的老人,他指點著下遊的一座橋說:“過去,沒有橋船可以一直往上走。現在,唉,挖砂的把上遊河岸都挖崩了。”他說柳溪鎮民房和道路出現裂縫,地基坍陷,發生泥石流。

  挖砂不應是唯一的理由啊!陶澍的官船淊淊浮來的滿河清水哪去了?是上遊修了水庫,截斷了梅山雲雨,還是全球的溫室效應,降雨量減少,給洢水帶來了災難?我沿河岸走到下遊的現代公路水泥橋上,行人寥寥,我在橋上走過來,走過去,不敢停留,也不敢往橋下看。我相信了車上遇到的梅娘所說的話,縣城的搬遷,確乎是因為洢水沒水了。她並非狡黠,而是道出了殘酷的實情。

  四、

  夕陽西下,我朝寶塔山上走去。我要去憑吊那有了三百年曆史卻曾經一度被毀去半截的古塔。梅城人說,四十餘年前,就是在寶塔上題字的人發動的那場“革文化命”的運動中,破四舊轟轟烈烈,寶塔也成了封資修。那天上萬名戴紅袖標的年輕人,揮鋤舞棒朝寶塔擁來。不一會,寶塔的盔頂就像破氈帽被掀了下來。這時,老書院縣一中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趴在寶塔半腰上大喊:“不能砸了,四個偉大在這裏!”帶頭砸塔的小將,將那人一掀,那人墜落塔下,卻見他護著的地方顯現出“毛潤芝”一行字,頓時臉色慘白。古塔留下了半截,帶頭毀塔的小子,經過一天一夜自我反省,怕打成現行反革命,跳進洢水自盡——那時的洢水還有一人多深的水,能淹死人啊!

  20世紀九十年代,寶塔重修,那一行字鍍上了金粉。這陣在夕陽下熠熠生輝,遠遠就能看到。古塔下站著一個人影,阿娜嬌好的身材,那是個女人!是梅娘?還是梅娘的精靈?我當然是個無神論者,心地坦蕩地走到古塔下。那塔和人影都有了幾分迷離,那鍍金的字也消融在昏暗中。唯有那梅娘或者梅娘的精靈,傻傻地瞅著我,我繞寶塔走了一圈。剛停下,她卻迎了上來說:

  “老板,你是外地來的嗎?”

  我點點頭,卻分辨:“我不是老板。”

  那梅娘或者梅娘的精靈妖冶一笑說,那不要緊,你住哪個賓館?能把手機號碼告訴我嗎?

  為什麽?

  你一個人在外,晚上孤單,我來陪你……

  真是活見鬼!梅娘已經死了,她死了!遠去了。世界上再也沒有了梅娘,沒有了守望一生的梅娘,也沒有了梅城昔日的輝煌。洢水沒有了水,梅城失去了生機,梅城的女孩竟然幹起了古老生意!可歌可泣的梅娘,可悲可歎的梅城,迷失了!迷失在雪峰山下偏遠的層山峻嶺中。

  綠窗低語

  七年前,我家的住房按“小康水平”也算是高檔的了。

  三室一廳,廚房衛生間齊備;經過市裏“一把手”特準,還多了一間l 6平方米的書齋。

  “如果你光是個處級幹部,不行;你是一位作家,多一間書房,無可非議,我叫他們不必來查了!”市委書記非常開明地說。

  那時候,我非常滿足了。

  這些年,我書房裏的書櫃,由原來的四個,增加到了八個。愛書成癖的惡習難改,沒有辦法,這又苦了自己。書房牆壁,除了南北兩頭的窗戶,全都被書櫃霸占;北窗下安了無地安置的長沙發,南麵有門通“補角”陽台,單扇窗下安放了我自己設計的大號寫字台,不僅阻塞交通,而且連通向客廳廊道的門也成羞花閉月,隻能開一小半。把寫字台擱在屋當中吧,象個乒乓球桌,坐在它的旁邊,終日麵對前人浩如煙海的著作,我竟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才是《紅樓夢》裏賈母所說:“大有大的難處。”

  於是我又懷念原來“蝸居”的仄小。龜宿在臥房的書桌上,一刀稿紙,一支鋼筆,無為而無不為。

  我重新陷入惶惶不可終日之中,為了逃避大而滿的書房,我又成了流浪漢。經常貓到外麵的招待所、賓館去寫作。見的世麵多了,我才懂得欲壑難填,“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真正含義。相比之下,我的住房連同書齋全都掉價了,這些年,先不說那些先富起來的“老個”,兩層,三層幾百平米的營造私房;就是用公費建的公寓,也越來越寬敞、適用、高級,到深圳珠誨走一走,花l0萬元裝飾的住房,你能想象它的豪華氣派!

  全中國的人都在發財,都在無孔不入地鑽營,開疆拓土發展自己。爬了小半輩子格子的人要重新設計自己的生活,想要發大財根本不可能,何況我又丟不下這份苦行僧的職業。

  要發點小財對付物價,還隻能爬格子;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房租年年貴。爬格子還得解決安放寫字台的不成問題的問題。於是我也野心勃勃,開疆拓土,在書房南麵的“補角”陽台上小打小鬧,擴充領地。

  四平米的“補角”陽台,已有兩麵拐角牆,我花錢請人把另兩麵裝上鋁合金茶色玻璃窗,窗外還安了綠色的紗窗。書齋前麵多了一小間“寫字亭”,寫字亭剛好安放大號的寫字台,一張小的打字機桌。

  這樣,我可以無憂無慮,“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地一心一意去寫作了。

  我也確實得意洋洋風光了幾天!

  走進書房,把通客廳的門一關,這書齋、“亭子間”便由我“一統天下”了。推開茶色玻璃窗門,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透過綠色的紗窗,前麵是翠色逼人的金鶚公園的山丘,右側是一所中學校園的池塘。有山有水,我象坐在伊莉莎白女皇號遊艇的坐艙裏,兩手平放在打字機上,滴滴噠噠,寫意風流地開始了我在打字機上“爬格子”的新旅程。

  然而,好景不長,這種“超前”消費給我帶來了新的麻煩。問題出在打字機上,同時也出在開疆掠土得來的亭子間裏。

  受北京、長沙買了文字處理機的朋友的蠱惑,我才特意添製這個寶貝的。古人雲:“欲要利其工,先要利其器。”我跑到深圳花5000多元,買了一台日本進口的卡西歐電腦打字機。看說明,中文、英文、日文、甚至俄文都能打。

  可是打中文,要麽用拚音,要麽用日本人設計的部首,但都必須通過拉丁字母轉譯。都很麻煩,但既已上了“賊船”,我隻得硬著頭皮用拚音打。一口湖南話,普通話不標準,要闖過拚音關,我受過多少活罪,你想想就自然知道了。

  拚音關剛剛闖過,猛然發現色帶問題。

  日本人精怪,卡西歐用的是盒裝專用色帶,國產色帶用不上。從深圳買,一盤色帶60港幣,如今人民幣貶值同港幣一比一。而一盒色帶隻能打40頁3萬多字。就是說;寫(打)3萬字要花60元,每萬字20元;20萬字的一部長篇,要花去400元成本。這還不算修改重打,產品積壓報廢。這種新潮的“高消費’你消費得起嗎?

  打打短篇吧!

  打字機雖備而常關。因為在本地還沒有這種色帶買。

  再說這伊莉莎白的“坐艙”——亭子間,陰天多雲,還能馬馬虎虎呆下去。要是烈日當空,這小屋裏立即象蒸籠,似烤箱,非把你熱死烘幹逼出去不可。

  最理想的寫作時間是秋天。偏偏一到秋天秋夜,充滿詩意的綠色紗窗外,蚊蚋嗡嗡,碩大的蝴蝶、飛蛾自殺般地碰撞著紗窗、玻璃,把那討厭的粉塵潑灑到你的麵前。還有秋蟲唧唧從池塘,從山林,如狂風,似暴雨席卷而來,攪得你心煩意亂。倘若碰上雨打窗門,兩麵玻璃,無遮無攔,淅淅瀝瀝,劈劈啪啪,銀瓶乍破水漿進,鐵騎突出刀槍鳴,你也無心創作了。

  秋去冬來,北風呼呼,玻璃結淩,亭子間裏象個冰窖,拉最厚的窗簾也無濟於事……

  何況我還抽煙,春夏秋冬,亭子間的門窗,打開不是,關上也不是——

  這就叫:洋也有洋的難處!

  我想起周立波寫的《亭子問裏》那本書,他居然在亭子間裏還能寫出那麽好的書。

  我們是不是都回到三十年代中去呢?

  要回去也回去不了啦!現在不光是“亭子間”掉價,“作家”本身也大大的掉價了!再不是“槍杆子”、“筆杆子”兩支隊伍中的“一杆子”了。某報已有人載文疾呼:國家再不能把作家養下去了。

  其實,作家寫書,“養”活了出版社、印刷廠、郵局、書店發行一大幫子人,哪靠人家“養”呢?

  這些年,發行圖書雜誌的“老個”,不少成了百萬富翁,而拿份“皇糧”的作家照樣清貧,清貧就清貧吧!準叫你惡習難改呢?

  這大概就是我照樣要呆在怕風怕雨怕酷熱的亭子間裏的苦命。

  在剛剛過去的1992年,我在這“苦命”的亭子間竟然寫了兩部長篇,編成一本散文集,總共80多萬字。

  天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紅霞湖

  在煙波浩淼的洞庭湖上坐了一天船,傍晚,來到離我將要去采訪的紅霞湖落霞大隊尚有一水之隔的大堤上。長堤,湖灘,高壓電杆,無邊的稻海,在晚照裏閃著一種神異的色彩。

  我一麵讚美著這湖光景色,一麵考慮著如何渡河。忽然,水上飄來一陣陣清脆的歌聲:

  紅霞萬朵落湖灣,

  滿湖魚米收不完。

  剛把超產餘糧送,

  金穀又摧快開鐮。

  ……

  我恨不得快些渡河,趕到紅霞湖去。聽地委一位管農業的同誌說,紅霞湖落霞大隊早稻又告豐收。我很想去看看這個豐收的大隊,他們是怎樣戰勝洪水自然災害獲得豐收的。

  真巧,隨著金鑼似的嗓音,從蘆葦叢裏劃出一條船來,船上一個姐子拎起一塊跳板,正搭在我的麵前。

  上了船,滿艙都是烏光黑亮的肥泥,我正左顧右盼不知往哪兒坐。抽了跳板的姐子,把篙往水裏一點,船一晃蕩,就像離弦的箭,向河心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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