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全麵繼承和發展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和政治理念的儒學,輔佐和規範曆代帝皇的治國思想和行為,熏陶世世代代的華夏民族,秦始皇開創的大一統國家,恐怕很難延續兩千多年。中國的大一統思想由來已久,孔子心中的理想帝王就應握有一統天下的權威,所謂“禮征樂伐自天子出”。儒道墨法等各派思想中都潛藏著大一統的身影。不斷發展的儒家思想,集儒道墨法等各派思想於一爐,成為了兩千多年中國大一統的凝合劑。
中國的大一統理念和以德配天的思想,可以追溯到三皇五帝時代。古代的“王”和“皇”都有大、美好的意思。《廣韻》解釋:大也,君也,天下所法。《洪範》說:無偏無黨,王道蕩蕩。《說文》解釋:大也。《尚書序疏》說:稱皇者,以皇是美大之名,言大於帝也。《春秋繁露》曰:德侔天地者稱皇帝。
古人認為,有德行的人才能稱王。如果說夏啟是通過赤裸裸的暴力奪取政權的話,那麽商湯滅掉夏時,人們對王則作了德行方麵的規定。即王的行為不合理時,人們有權推翻他另立新王。商湯起兵反夏時就是以“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為號召的,而且曆數夏王罪行“率遏眾力,率割夏邑”,以至“有眾率怠弗協”。正是基於這一原因,商湯在《湯誓》裏才振臂高呼:“夏德若茲,今朕必往。”周朝的建立也同商朝代夏一樣,商王帝辛(即商紂王)的“暴虐”成為他失去帝位的原因。對地方勢力,商紂王濫加殺戮,如醢鬼侯、脯鄂侯、禁文王;對王室成員和貴族也肆意迫害,如殺比幹、囚箕子、廢商容。這一切的倒行逆施,致使商紂王眾叛親離,如紂王的庶兄微子在周武王滅商時便降周了,太師疵、少師彊、內史向摯則直接投奔了周人。這表明統一天下的君王,必須有嚴格的道德規範,否則你統治的合法性就要受到質疑。
中國古代正式提出“大一統”概念的是《公羊傳·隱公元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唐人顏師古注釋說:“一統者,萬物之統皆歸於一也……此言諸侯皆係統於一,不得自專也。”疏曰:“王者受命,製正月以統天下,令萬物無不一一奉之以為始,故言大一統也。”老子在《道德經》裏,提出他的哲學思想,主張以“一”為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在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都在談論國家政治秩序的統一問題。孔子針對“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和“陪臣執國命”的混亂局麵,響亮地提出了“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同時對大一統封建皇權秩序的確立,做出了影響兩千多年的規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實現“天下有道”的理想社會的組織保證。此後,孟子對孔子的學說又作了補充,在《梁惠王章句上》說:“君仁臣義,君民同樂,風尚淳樸,百姓親睦,天下定於一。” 在《萬章章句》上說:“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呂氏春秋》言:“王者執一,而為萬物正……一則治,兩則亂。”
春秋諸子百家以及戰國以後的思想家,盡管學術思想各不相同,治理國家的理念和手段不同,但在建立大一統的國家及大一統的皇權政治這一點上,幾乎是一致的。齊桓公的上卿(宰相)管仲說:主尊臣卑,上威下敬,令行人服,治之至也。使天下兩天子,天下不可治也。一國而兩君,一國不可治也。一家而兩父,一家不可治也。夫令不高不行,不專不聽。堯舜之民非生而治也,桀紂之民非生而亂也,故治亂在上也。管仲甚至還提出了具體製度上的大一統措施:天子出令於天下,諸侯受令於天子,大夫受令於君,子受令於父母,下聽其上,弟聽其兄,此至順矣。衡石一稱,鬥斛一量,丈尺一綧製,戈兵一度,書同名、車同軌,此至正也。法家的墨子也說:天下之百姓,皆上同於天子。秦宰相李斯更是明確提出: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漢書·王吉傳》中稱: 春秋所以大一統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也。 顯然,盡管對“大一統”皇權政治的表述各不相同,目標所指卻是一致的:強調自上而下的政令統一。
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幾乎無一不是政治家,哲學家們對政治問題都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和極大的關注。特別是號稱入世之學的儒家,談天論道都是以人道、人類社會為目的,其理論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如孔子的“德治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帶領弟子在各國遊學時,每到一處總是規勸君王“施仁政”。就是韓非的“法治論”,老子的“無為而治論”和墨子的“兼愛論”,無一不是達到大一統治世的“濟世良方”。同時,他們又都是各自理想的偉大的實踐家,如孔子聲言:“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孟子則說:“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在孔孟儒學思想的熏陶和影響下,大一統的理念經過長期的曆史演變,最終表現為政治上的高度統一。即使在分裂時期,割據政權的統治者,也多視大一統為己任而為之作不懈的努力。就是秦末農民起義,農民出身的劉邦建立大漢政權以後,他也孜孜以求,誌在統一全國。漢武帝時期,董仲舒繼承和發揚了儒學精神。董仲舒的社會理想是建立一個大一統的和諧安定社會。大一統是他所述《春秋繁露》的根本含義。他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漢書·董仲舒傳》)他認為《春秋》最重“元”,“謂一元者,大始也。”“元”是大一統的開始,並且還認為“唯聖人能屬萬物於一而係之元”。因此他希望漢武帝是聖人,能成就建立封建大一統帝國的功業。大一統的根本特征是思想的統一。董仲舒在他的賢良文學對策中,向漢武帝提出“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建議,主張“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漢武帝采納了這一建議,於是儒學便從此成為官學,上升到至尊的地位。
董仲舒提出獨尊儒術,並非空穴來風,而是有其曆史的必然性。從曆史上看,秦統一中國後,本應及時放棄戰時的法家思想,而采用有利於鞏固中央集權和社會安定的儒家思想,但秦始皇沒有這樣做,相反卻焚書坑儒。秦始皇相信法家,法家是反對言論教化的,因其會使“其君惑於說,其官亂於言”(《商君書·農戰》)。但法家沒有想到,果真言論一律,就可避免君臣之亂,莫衷一是以及百姓不知所措的情況嗎?法家看不到的疵漏儒家看到了。秦未能解決鞏固統一封建國家、建立穩定社會秩序的曆史任務,終於二世而亡。董仲舒總結了這一深刻曆史教訓,常用類似於“漢興循而未改”(《漢書·食貨誌》)這種委婉言辭,提醒漢武帝。從現實情況來看,正如他所說:“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由於思想理論基礎不統一,這樣導致的結果是“上亡無以持一統,法製數變,下不知所守”,如此下去,社會怎能安定,政權怎能鞏固?因此,治國之君掌握大一統學說,使“邪僻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言,而法變可明,民之所從矣”(《董仲舒傳》)。經過董仲舒的不懈努力,終於實現了儒學獨尊的局麵。
國家的大一統,首先是思想文化和語言文字的統一,而後才有疆域的統一和政令的統一。前者是決定性的前提,後者是前者的必然結果。儒學責無旁貸地擔當起了解決前者的問題。孔子開創的儒學,全麵繼承了自商周以來的學術傳統,使中國古代文化的不間斷性連續性和穩定性,有了可靠保證。作為中國文化學術思想之根源的《易》《詩》《書》《禮》《樂》《春秋》等“六經”,經過孔子的整理和在他的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中的傳播,得以後世成書,用文字保留下來,對中華民族的價值取向、行為方式、審美情趣、思維定勢造成深遠而又巨大的影響,成為華夏思想文化的核心。春秋戰國之後,華夏文化曾多次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但其核心內容都沒有變。它像滾雪球一樣,曆時愈久,愈顯博大,愈益精深。如,漢儒經學日趨僵化之時,隨之興盛起來的魏晉玄學和外來佛學大有取而代之之勢,但儒學並沒有在這場文化碰撞中消聲匿跡,而是煥發了新的生機,形成體係更加完備的宋明“理學”。朱熹成為古今儒學之集大成者,影響不僅達於此後中國曆朝曆代,還廣泛影響到華語圈外的日本、東南亞各國。
一個民族和一個國家的語言文字,在國家大一統發展進程中也是至關重要的。歐洲古代出現的羅馬帝國、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西羅馬帝國、神聖羅馬帝國,最終不能形成一個大一統國家,這跟他們打著羅馬的旗號掌控帝國的統治者,分屬不同的民族,操不同的語言文字有很大關係。中國古代也有異族入主中原掌控國家建立的元、清兩朝,但外族人當了皇帝,他不可能強製推行他們的語言文字。相反,身為君主,他還得學習儒家文化,使用漢語語言文字。元、清兩朝,雖然在宮廷搞過“雙語”製,也就是說皇帝發布詔書、聖旨時,有蒙漢、滿漢兩種文字的版本。但那純粹是官樣文章,滿足他們的自卑心理而已。因為蒙、滿文稿走出紫禁城便成了廢紙,沒有老百姓認識和接受。中國的語言文字自古以來,一直保持著平穩發展狀態,在發展過程中從未發生斷裂。而在應用範圍上隨曆史演進不斷擴展,由漢族地區發展到少數民族地區。從甲骨文到現代簡化漢字,不管字形發生了多大變化,構字和字義基本原則是不變的,即所謂“六法”(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中國自三皇五帝晚期,便基本上統一了文字。到漢武統一華夏以後,漢語和漢字的使用範圍不斷擴大,中國的幾十個不同民族雖然還保持著各自不同語言,但漢語成為了普遍的交際工具,通過漢語相互交流。
孔子創立的儒學,也唯有儒學,把握了時代的脈搏,適應曆史發展的大趨勢,也順應了曆代封建帝皇鞏固封建國家政權、穩定社會秩序的需要。自從漢武帝獨尊儒術,把儒學作為安邦定國的理論基礎,從此儒學奠定了大一統國家不可或缺的根基——思想統一。儒家的社會理想不獨為君,不獨為民,而是為天下的。在這種理想和諧的大一統社會中,統治階級施教化、守等級、行仁政,君民各得其所,和睦不爭,共處於一種和平安定的禮製狀態中。儒家提出的“春秋大一統”,首先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迎合了封建帝皇“君權神授”的心理,當然,百姓也能從中受益。因為儒家同時勸導帝皇要施仁政,要愛民,要實行人性化人本化的國家管理。
儒家博大精深的政治思想,跟我們今天所提倡的以德立國,建設民本民生的和諧社會是一脈相承的。孔子曾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已。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已。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儒家為之努力的是要建立一個大同社會,也即孔子說的“小康”。孟子對宋句踐說:“子好遊乎?吾語子遊。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 宋句踐問:“何如斯可以囂囂矣?”孟子回答說:“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誌,澤加於民;不得誌,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這是儒家的一種理想主義精神:如果得誌,我要造福於天下百姓;即使不得誌,我也要潔身自好,絕不與腐敗勢力同流合汙。所謂“獨善其身”就是要“窮不失義”,在貧困潦倒的情況下都能保持品德操守,“修身見於世”才是真君子。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式的“機會均等”的科舉取士的考試,是在大一統國家最大限度地擴大統治基礎的有效辦法。大一統政權用科舉考試來壟斷官員的來源,培養為大一統服務的統治工具。漢代已有考試取士之法,但還是臨時措施,並未形成定製。隋朝以後,曆代封建王朝設科考試選拔官吏的製度,稱為科舉考試。隋文帝廢除世族壟斷的九品中正製,於開皇七年(587年)設誌行修謹、清平幹濟二科。隋煬帝開始設置進士科。唐代於進士外,複置秀才、明法、明書、明算諸科,又有一吏、三吏、開元禮、童子、道舉等科。諸科之中,惟進士科為常設,最為重要。宋以後各朝科舉製僅有進士科。唐宋進士科主要考詩賦。宋神宗熙寧時,王安石改用經義,也就是以引伸解釋“六經”經義取士。元、明、清三朝沿用此法,形成了比較完備的科舉考試製度。明清兩朝的經義以《四書》《五經》的文句為題,規定文章的格式為八股文,解釋須依據朱熹的《四書集注》等書。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一度廢止八股,變法失敗後複舊。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推行學校教育,科舉製度被廢除。
中國的科舉製度在世界上獨一無二。通過科舉,使儒學得到官方一以貫之的提倡和推廣 。曆代生員讀的是孔孟之書,知識精英階層稱之為儒生。儒生研究和剖析孔孟之學的學術著作連篇累牘,汗牛充棟,像西方的《聖經》一樣普及到華夏民族的血液中,成為大一統皇權政治最有力的思想武器。通過科舉選拔的各級官員,大都是孔子門生。他們實行孔子的治國方略和為人處世的道德標準,使“春秋大一統”“六合同風,九州共貫”的微言大義政治綱領,深入人心,竟變成了中華民族的一種巨大凝聚力,至今還對中華民族的政治統一起著極其重要的促進作用。
環視全球,“大一統”皇權政治顯然是中國一大特色。“大一統”在疆域統一方麵總是維持了動態平衡,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治亂交替,輪回往複。而在權力壟斷上則不斷拓展深化,諸侯封建太危險,設郡縣、削藩國。每次分裂之後總是頑強地重新統一,並逐漸形成一整套龐大而嚴密的專製集權製度。洋人對此自愧弗如,困惑不已。因為在東西方曆史上,隨著地域遼闊的帝國的建立,都曾產生過“大一統”的理念,但各自的發展結果則不盡相同。中國的“大一統”不僅變成了無數次的事實,而且深入人心到如此地步,以致在國家處於政治分裂之時,地不分南北,人不論民族,人們都以實現政治統一為己任。相比之下,歐洲的“大一統”,始終處於理念思維的階段,極少變成政治現實。亞歐大陸的東西兩端,人們在曆史上同樣懷抱著“大一統”的觀念,但結果卻是如此之不同,確實值得深思。原因何在?蓋因為西方沒有大一統凝合劑的儒學思想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