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皇宮連綿三百餘裏的泱泱大國,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而此後兩千多年,這個高度統一的封建大國的框架一經構建,不管兩千年曆史風霜雨雪,不管兩千年外患內亂,不管兩千年朝代興亡,世道滄桑,這個大一統的框架始終沒有垮塌,大一統的國體在進一步修補完善,多民族大家庭始終融合粘連在一起,而沒有像其他多民族國家一樣分崩離析。
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但畢竟是血肉同胞兄弟,他們的生產生活方式及思維意識形態,把他們緊緊束縛在黃河、長江以及中原的地域之內。到了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家天下”的進一步強化,使這種大一統的曆史慣性和曆史基因更為彰明。
我的朋友、國內外公認的炎黃源流史專家何光嶽,出版中華民族源流史數十冊,總計達一千多萬字。光嶽兄每次出版一冊源流史專著,都簽名送給我,如今成了我書房裏的重要收藏之一。光嶽在《炎黃源流史》前言中說:“中國自華胥氏以來,譜係清晰,氏族、部落、民族、方國的產生、發展、形成、演變和分布等情態,也都明顯實在,通過大量的岩畫、岩文、陶文、甲骨文、金文、衜牘、漆文、帛文、石鼓文以及紙文等記載,尚有豐富的地下文物相印證。在文字與實物的真憑實據下,中國古老的曆史要列為世界之首,這是任何國家和民族所難以比擬的。”由於其專著引用的多為生僻的古籍,文字也是半文半白,讀來很費力,我當然沒時間將一千多萬字專著通讀完。然而近水樓台先得月,常聽何光嶽說古談史,有時促膝長談,不知晨昏,耳濡目染,也正是他培養了我這個寫小說的人對史學的興趣吧。
據何光嶽考證,華胥氏是中國華夏族的最早起源,也是中華民族的始祖母。華人之名即以華胥氏稱號而來。最早的記載是皇甫謐《帝王世紀》,孔子編撰的《春秋》,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以及《淮南子》《太平禦覽》《書·禹貢》等典籍中都有這方麵的記載。華胥氏的後裔建立了第一個奴隸製的強大王朝——夏朝,於是,華夏族的稱謂由此宣告形成。其中主要的兩大支係,即神農氏和軒轅氏,後來發展成炎帝族和黃帝族。他們是華胥氏的嫡裔,分別以薑、姬為姓,再繁衍出數千個氏族、部落。到夏、商、周三代時,形成了數千個方國、氏族,直至現代的56個民族,一萬多個姓氏。他們都出於西羌族團的炎帝、黃帝族係,或出於東夷族群的太昊、少昊族係。不論東夷也好,西羌也好,其共同祖先都是華胥氏那位老祖母。
小說家靠形象思維,史學家依據的是嚴密的邏輯思維,每一個結論都有典籍可考,都有出處。皇甫謐《帝王世紀》說:“燧人之世,有巨人跡出於雷澤,華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於成紀,蛇身人首,有盛德。”雷澤在什麽地方,你們老祖母生的兒子伏羲是何等人物,史家都一一考證清楚。雷澤一說在今山東鄄城和荷澤市北,一說在今甘肅天水市北古成紀縣,如今叫秦安縣,有成紀水,即雷澤。至於伏羲,《三墳》說:“伏羲氏,燧人之子也,因風而生,故風姓。”“燧人氏沒,庖犧氏(伏羲)代之,繼天而王”,大概從華胥氏的兒子伏羲開始,母係原始部落社會開始解體,逐步進入男權社會了。
有的史書把煉石補天的女媧,也當成華夏族的始祖母。有一幅很有名的古畫,在漢磚上雕刻著伏羲、女媧,皆蛇身人首且兩尾交纏在一起。看著這樣近乎滑稽的老祖母老祖父的磚畫,我常百思不得其解。依形象思維重新解析華胥氏“履雷跡”或“迎風而娠”的故事後,我突然茅塞頓開。也許我們的人文先祖,長得有點特別,身體頎長,而且攀爬采集野果,像蛇一樣極為靈活敏捷,故有蛇身人首的聯想。至於像蛇一樣兩尾交纏,應當是一種原始性崇拜。要知道,那個時候物資匱乏,生活極為艱難,由采集、狩獵到農耕過渡,人丁是第一生產力。伏羲和女媧那時能多生成批成打的兒女,部落就能強大,“多子多福”的觀念延續至計劃生育的現代。
史書上稱“三皇五帝”,曆來有五種說法。由於《尚書》的影響力,通常認為三皇是指伏羲、神農、黃帝;五帝則是少昊、頊顓、帝嚳、堯、舜。三皇五帝都是在奴隸製社會出現的夏代之前,那還處於原始公社狀態下,約在公元前26世紀初至前21世紀初,將近五百年時間。古代帝王不像今天的總統、女皇、天皇什麽的,有很多特權、享受,他們沒有。他們是大巫師,要為神盡義務;他們又是天文星相學家,要按照四季天象指導民眾狩獵、放牧和及時農耕,所以掌握四時五行是最重要的。
《漢書·五行誌》說:“《易》曰:‘天垂象,見吉凶,聖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劉歆以為伏羲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洛書》,法而陳之,《洪範》是也。”此說有一定代表性。一般學者都認為是伏羲創八卦,繪《河圖》,先有龍龜之紋,後有河圖洛書,再有《八卦》及《洪範》。但八卦不單是受龍龜之紋的啟發而作,《易·係辭下傳》雲:“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者觀象於天,俯者法類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可見八卦是受大自然規律的啟發而作的。說白了,河圖、洛書是受龍龜之紋啟示而發明的兩種天文曆法工具,分別是《易》《洪範》的數理和圖象表達方式。《易》《洪範》則是義理表達方式。河圖與洛書的關係互為表裏,不可偏廢。河圖言五行相生,洛書言五行相克,皆反映大自然中氣候之陰陽變化。古人可不敢“與天鬥其樂無窮”,他們相信天命,依“天”而治,其實質就是依天象曆書而治。
《呂氏春秋·十二紀》對此有詳細記載。
《易》中八卦代表自然界的八種物質現象: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天和地相對,雷和風相對,水和火相對,山和澤相對。所有自然界中的八種物質,都是相互依存,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共同來構建互動關係。比如,天和地,如果天在上,地在下,即乾在上坤在下,兩卦相重組成一個否卦,否就是不通。倒過來,地在上,天在下,即坤在上乾在下,兩卦相重組成一個泰卦,這叫天地交泰。為什麽這樣?因為天在下,地在上,陰氣(地氣)下降,陽氣(天氣)上升,天地交,陰陽合,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嘛。反之,天陽上升,地陰下降,不搭界,背道而馳,什麽事情都辦不成。陰陽排列組合,有的是優化組合,有的則不是。易經告訴人們如何反對否,尋求泰,也就是尋求與自然與社會和諧相處,最終達到治理整合的目的。
古人的智慧是令人驚訝的。數千年間研究者如過江之鯽,而不能窮易理於萬一。如今八卦中的二進製成為電子運算的源頭,更令世人為之驚歎百思不得其解,仿佛那是上天的恩賜。
舜之後的夏禹是位了不起的治水英雄。夏禹是伏羲氏的後裔,夏人中流傳著他們的祖先夏禹在治水過程中遇著伏羲氏的故事。《拾遺記》是這樣記載的:“禹鑿龍關之山……亦謂龍門,至一空岩,深數十裏,幽暗不可複行。禹乃負火而進……見一神,蛇身人麵。禹因與語,神即示禹八卦之圖,列於金版之上。又有八神侍側。禹曰:‘華胥生聖子,是汝耶?’答曰:‘華胥為九河神女,以生餘也。’乃探玉簡授禹,長一尺二寸,以合十二時之度,使量度天地。禹即持執此簡,以平定水土。”
夏禹治水,是華夏農業文明開始飛躍發展的象征。發展農業除了治水,還必須有足夠的勞動力和土地。可惜夏禹的子孫夏啟和太康、仲康們,早丟掉了堯、舜以來“為人民服務”的禪讓製及“天下為公”的優秀傳統,而建立了殘酷的奴隸製家天下。勞動力、土地不足,就用戰爭消滅弱小的部落、方國,奪取他們肥沃的土地,將滅掉的部落、方國的俘虜拿來充當奴隸。自夏代確立奴隸製社會,經夏、商兩代47位帝王,奴隸製社會延續一千多年。再從西周古公亶父確立封建製度的西周政權,曆36位君主近一千年到東周的春秋戰國時代,大小一千多個方國互相兼並,大國鯨吞小方國便成了尋常事。
自傳說中的黃帝到秦始皇統一天下,中國經曆了近三千年的漫長曆史。不管是原始公社製、奴隸製和草創時期的封建製社會,在這三千年中,由天下為公的堯舜時代,帝王禪讓時代,進入天下為私的奴隸製、封建製時代,帝王世襲時代,大大小小的部落、方國完全蛻變成了家天下。
中國早期的家天下有個顯著特征:以一家、一姓、一族組成的部落、方國,對外擴張和兼並,都是以奪取土地、人丁、財富為目標。相傳最早一次戰爭是黃帝與蚩尤的爭戰,以黃帝為首的軒轅氏部族強大起來,形成包括姬姓十二部落的聯盟。對內有嚴密的社會組織,對外加強武力開拓,對不肯歸附的部族經常進行攻戰。周邊較小的氏族、部落或被征服而加盟,或被驅逐而遠走。
黃帝逐漸成為一個較大部落的聯盟領袖,當時比較強大的還有炎帝部落聯盟,不服黃帝號令。黃帝遂攻炎帝於阪泉之野(一說今河北涿鹿東南,一說今山西運城解池附近),經過多次激烈戰鬥複又解仇結盟。風姓古夷人集團,此時已繁衍分化為以少昊及蚩尤為首領的兩大部落聯盟。蚩尤部落聯盟,史稱“九黎”,善製兵器,戰鬥凶猛,曾征服二十餘部落,控製了今蘇、魯、豫交界地區,積極向西、北擴展。黃帝於涿鹿之野(今河北涿鹿東南涿鹿山一帶,一說今河北涿州)擒殺蚩尤。少昊被迫與黃帝結盟,聽從黃帝號令。黃帝在泰山舉行聯盟大會,古苗蠻人部落亦有參加。
“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
也許同是華胥氏“老祖母”的子孫,炎黃部落之間的爭戰與“解仇結盟”,始終是在黃河、長江之間廣闊的中原地帶逐鹿,重新聯合。通過戰爭是為了拓展生存空間,通過聯盟是為了加快民族融合,求得更好發展。這種大河文化——也可說農業文明的發展,與歐洲的海洋文明和海洋文化的發展,奠定了不同的曆史慣性與曆史基因。“歐洲老祖母”不能使歐洲各民族趨同走向大統一,而華胥氏“老祖母”的子孫們,囿於江河文化、農業文明的爭鬥,始終是在“家”的範圍內進行。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但畢竟是血肉同胞兄弟,他們的生產生活方式及思維意識形態,把他們緊緊束縛在黃河、長江以及中原的地域之內。到了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家天下”的進一步強化,使這種大一統的曆史慣性和曆史基因更為彰明。
商紂王荒淫無度,寧負天下不負蘇妲己亡了國;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最終也落得個國破家亡。但他們都是在做了帝王以後寵愛美女,他們與歐洲的古代君王為爭奪美女不惜發動一場戰爭,有本質的不同。江山、美女,中國的帝王把江山擺在第一,歐洲的帝王把美女擺在第一,這就是曆史基因的區別。歐洲古希臘、古羅馬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們,也曾創造古歐洲的燦爛文化,但在公元前2世紀,由於基督教《聖經》的廣泛流傳,《聖經》滲入了歐洲文化的骨髓,歐洲人生活在《聖經》的神性和古羅馬的神話傳說中,直至黑暗的中世紀在宗教戰爭中仍然不能自拔。而中國與此相反,華夏族老祖宗伏羲所作的《易經》《洪範》,經過周文王修訂成《周易》,成了中國人最獨特的智慧和文化,成了華夏民族的寶藏。
公元前2世紀,以孔子儒學為代表的諸子百家創造的燦爛華夏文化,並未改弦易轍,而是沿著老祖宗的周易、周禮、周文化的軌跡進一步弘揚和發展。此後兩千餘年的文化之根都未改變,孔子的儒學和《易經》延續至今。中國的中世紀沒有宗教戰爭,而是在“國”(繁體字“國”)這個有框框的“域”(地域)之內,有條不紊地改朝換代。易經和儒學的智慧是什麽呢?就是“和”,就是孔聖人所說的“中庸”。自古以來,華夏民族就像一個大的海綿體,能把各種不同的東西整合成一個整體。早在堯的時代就開始這種整合了,經過了夏商周,到春秋戰國,華夏就正式形成了。
春秋戰國,雖然是百家爭鳴,相互之間鬥得不可開交,打得天昏地黑,可是到了漢代又整合了。這就是《周易》說的:“一致百慮,殊途同歸。” 因此,我們可以說,三千年部落方國家天下,正是這個“家”奠定了中國大統一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