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是唐代大詩人陳子昂登薊北樓寫下的千古絕唱。詩人抒發了世世代代人類個體共有的悲愴和無奈、失落和迷惘。西方的魯克烈斯比較超脫,他寫道:“眾生互相傳遞著生命,正如賽跑的人一般,互相傳遞著生命的火把。”
亞裏斯多德說:伊班尼斯河邊有些隻活一天的微小生物,早晨八點死是夭折,晚上五點死卻是壽終正寢了。我們活100歲算是長壽,如果拿來與人類進化發展的漫長曆史相比較,那不過是像伊班尼斯河邊隻活一天的微小生物一樣可悲。我們常說人類有五千年文明史,如果拿來與人類走過的漫長的蒙昧史相比較,其可悲程度亦不減於此。地球形成至今已有54億年,地球生命的誕生(菌類、低等藍藻類)也有了24億年,人類遠古祖先類人猿的出現根據最新資料為440萬年。 如果把地球至今的壽命比做一位100歲老人的話,這位老人活過了99歲又11個月2 天, 在他將要慶祝百歲壽誕前29天,似人非人的人類遠古祖先,才蹣跚來遲地趕來參加這一慶典。
如果把人類曆史比做一位100歲老人,情況又會怎樣呢?
我們驚訝地發現:人類這位100歲老人竟然在蒙昧無知的嬰兒狀態下昏睡了99歲又10個月20天,在100歲壽誕前41天,才驀然驚醒,變得成熟聰智、才華橫溢,一步跨入文明時代。所謂五千年文明史,其實還要打一個大大的折扣。中國從僅有模模糊糊的神話傳說的黃帝開始,至今隻有四千五百年;古埃及從留存最早的胡夫金字塔算起,也隻有四千六百年;古希臘從“荷馬史詩”(也叫“英雄時代”)口述的曆史時代算起,還隻有三千餘年。問題是,在不到五千年的文明史上,真正有可靠文字記載的曆史,不過一半。在前一半“初級文明”的兩千多年間,我們隻能從代代口傳的民間說唱“荷馬史詩”,從古埃及金字塔留存的實物,從亞述、巴比倫的泥板書和中國殷商的甲骨文、金文,昂貴的縑帛,體積龐大的竹簡、木牘中,去尋覓猜度若幹曆史的片鱗半爪。
作為文字記載和文化傳播最簡捷便當的紙的出現,始於公元前2世紀。在西安東郊灞橋出土的西漢初期(公元前2世紀)古紙——“灞橋紙”,不僅是我國考古發掘出來的最早的紙,也是世界上最早的紙。紙的出現結束了“不大可信”的神話和口頭傳說的“初級文明”階段,而進入“有據可查”的“高級文明”階段。
在西方,正是在公元前2世紀中葉,出現了埃及的莎草紙、希臘文譯本的“聖經”(又稱七十子譯本);在中國,這之前出現了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百家的學術著作;孔、孟、老、莊的口述作品,也在這時候由他們的弟子整理成了紙寫筆記,或簡牘記載的文字,得以保存至今,流芳百世。
把公元前2世紀作為一個界定的時間,還有另外的理由。
世界各民族幾乎都在公元前2世紀,出現了關於人類起源的神話。希臘文本《聖經》記述了上帝開天辟地造人的故事: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出亞當,又取下亞當的一根肋骨造出他的妻子夏娃。無獨有偶,中國關於女媧摶土造人、煉石補天的神話,最早見諸文字大體也在這個時候。屈原《楚辭·天問》:“女媧有體,孰製匠之?”直到這時,博聞強識的屈原才對女媧造人的神話傳說,提出疑問。這說明,在公元前2世紀時,東西方人類的想象力和智慧水平基本相似。他們對於他們最為關切的祖先的起源及演進,竟然那樣一無所知,相信了極為幼稚而天真的神話。
“你是用泥土造出來的嗎?”今天去問幼兒園的小孩,他也會搖頭。
在公元前2世紀前夜,在中國還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影響極其深遠的大事:秦始皇於公元前221年統一了四分五裂的戰國七雄,建立了大秦帝國。“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裏,隔離天日。”一個皇宮連綿三百餘裏的泱泱大國,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而此後兩千多年,這個高度統一的封建大國的框架一經構建,不管兩千年曆史風霜雨雪,不管兩千年外患內亂,不管兩千年朝代興亡和世道滄桑,這個大一統的框架始終沒有垮塌,大一統的國體在進一步修補完善,多民族大家庭始終融合粘連在一起,而沒有像其他多民族國家一樣分崩離析。
這是為什麽?
我這裏暫且借用一個也許並不十分確切的名詞——曆史慣性——是曆史慣性使然。也就是說,煌煌中國自秦始皇第一次大統一以後,兩千多年間雖然“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分合之間始終保持了大一統的主流格局,這就是某種曆史慣性在起作用。就好比發源於唐古拉山的長江、黃河,借助於超越地心引力的慣性,自上而下,自西向東,奔騰呼嘯,一往無前。“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李白詩)中國大一統的曆史亦具有此種氣貫長虹的慣性:秦之後,無論漢高祖劉邦、漢武帝劉徹,還是三國魏、蜀、吳的曹操、劉備、孫權,也不論晉、宋、齊、梁、陳、隋的君主們,都有那麽一股子勁,希望自己做大做強,至少恢複大秦的規模,守住前朝老祖宗的家業。三國鼎足時的曹、劉、孫,就很典型,誰也不服誰,誰都想“吃”掉對方,成為秦漢一樣的大國之主。雄心更大的唐太宗李世民、宋太祖趙匡胤、元世祖忽必烈,更是縱馬橫戈,南征北討,希望征服周邊一些弱小藩國,開疆拓土,為家天下為國家的強大建不朽功勳。
好比今天“海歸”的知識精英們,無論做IT產業,還是辦高科技公司,在國際一體化、跨國公司強手如林的劇烈競爭環境下,他們總想做大做強,擠壓、打垮競爭對手在所不惜,一定要占有最大化的市場份額,建立自己的經濟王國。古代的君王,今天的精英,如出一轍。這是否也是某種神秘的曆史慣性在起作用呢?
中國,中央大國之謂也!我們的先祖還在哥伯尼發明日心說、哥倫布環繞地球一周之前,自然認為疆域萬裏的華夏神州之地,是世界的中心了。華夏的稱謂由來已久,華,花也;夏,大也,連綴成一個詞,乃“大地之花”。大地之花的泱泱大國,賦予了我們這個多民族的國家,上至曆代君王,下至子民百姓,好大好強的品格。這就是中國兩千多年來拖不垮、打不散的大一統的曆史慣性。這種大一統的曆史慣性,放在世界範圍內加以考察,與別的國家、別的地區——特別是歐洲進行比較,就一目了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