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鐵睜開量子的眼睛,逐漸舒展蜷曲的身體。心跳漸漸平複。
他的淨土沒有人打擾。陌生的訪客沒有再次傳來信息。
顧鐵仰麵躺著,用兩根手指撥弄高天的烏雲。如果不速之客再來,有七成的把握可以抓住他的狐狸尾巴。不,六成。不,或許四成。見鬼,這種幾率根本無法量化。隻要我有所準備……
他念頭一動,給他的使徒們發去信息。代表短消息的小甲蟲從他指尖起飛,劃出高速的火紅流光紮進雲層。
“薩基爾,歡迎回來,下一次會議延期舉行,近期不要聯絡我。”短消息指向美國佛羅裏達州卡納維拉爾角。
“夏姆謝爾,兩周後與你麵談‘世界’中集會的問題。會議延期舉行,近期不要聯絡我。”短消息指向美國華盛頓史密森學會。
“雷米爾,近期不要調用科研配時,處處提防。會議延期舉行,近期不要聯絡我。“短消息指向丹麥哥本哈根拉爾森基金會。
“馬特裏爾,我沒有聯絡你的時候,你不要聯絡我。也不要亂殺人,更不要發動侵略戰爭,你這個閑不住的蠢蛋。”短信息指向中非共和國首都班吉。
“伊斯拉斐爾,馬上聯絡我。……老肖,我有麻煩了。”短消息指向中國北京。
信息被接收了,除了發往北京的那條。
火紅小甲蟲從雲間射出,在顧鐵的頭頂盤旋,顧鐵一彈指,把甲蟲化為亮晶晶的字節粉末。
他低下頭,用腳推開地麵的泥土,泥土下露出透明的玻璃天頂,玻璃下,展開一個數據構成的緩緩旋轉的地球。
這是他在淨土構建的量子網絡模型,通過對全球信息節點的隱秘窺探,顧鐵可以在自己的空間看到GTC全球部署進程的每一點進步。
在亞洲區域,代表信息交換的綠色線條稀疏得可憐,顧鐵花了一秒鍾觀察到,GTC調集了所有可以覆蓋亞洲地區的天基路由器,使用通訊衛星建成臨時數據交換鏈路。但整個亞洲接入“創世紀”的電腦終端和移動終端數量超過40億台,杯水車薪的天基路由僅承擔了300萬台關鍵設備的接入請求,大部分區域還處於信息黑暗狀態。
顧鐵沒有看頭條新聞。他用腳趾頭都能想到這是場多大的災難。
亞洲絕大部分國家是GTC國家,雖然GTC國家的軍方和金融係統仍采用封閉以太網架構,但“創世紀”終端機覆蓋了社會生活的每一個方麵,可以說,量子終端是GTC國家現代文明的承載者。
當通訊中斷後,終端機變為毫無作用的廢鐵,除個人設備、手機、車載電腦等民用終端外,公共交通、服務、傳媒、製造業、研究機構等商用終端受到影響更大。顧鐵想象著每一個信號燈故障、電梯停運、鐵路癱瘓、機場關閉、電視與廣播失去信號的世界。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應急預案充分的政府,這將是國家曆史中無比黑暗的一頁。
這是一場恐怖行動,毫無疑問。他幫助IPU激進組織“濕婆”導演的一場恐怖行動。
顧鐵沒有愧意。實際上,他對生命的認知,對是非的判斷,對價值標準的衡量,不與主流價值觀相符,用肖李平的話說,“你像個妖精,不在乎人命。”
他再次躺下,枕著雙手出神。肖李平應該很快就會恢複聯絡,畢竟,他是中國首都眾多政府官員中級別比較不低的一位。現在他該考慮的,是為“淨土”構建一個可靠的防火牆。這讓顧鐵有點犯愁。
量子網絡的所有運算和存儲都基於“創世紀”完成,形象點來看,量子計算機是一個無窮小的點,從這個原點發散出無數根線條,每個線條的末端綴著一個終端設備。終端設備的請求和創世紀的反饋是一個標準工作流程,在模型上,是這根線上套著的小環完成一個來回旅程。顧鐵要做的,是把刺探的請求攔截發送的路徑上,也就是說,無論陌生人利用多少層跳板接近,他隻在最後一步等待。
顧鐵站起來,展開雙臂,握緊拳頭。一朵翻滾的烏雲被兩隻無形的大手攥緊,漸漸被擠壓成一團不安的粘稠黑霧,黑霧中不時冒出閃電和雷光。
左邊一團烏雲最終被壓縮為一條漆黑的棍棒,尖銳的兩端閃爍雷電的光輝;右邊的雲朵被擠出滂沱大雨,豪雨澆在大地,蒸騰起濃密的白霧,若以洞徹之眼看去,霧氣由密密麻麻變換的字節組成。
“淨土”的空間開始不詳地顫動起來,隱隱雷鳴從不可知的地層深處傳來,空氣中綻開一條又一條裂縫,裂縫裏露出無數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顧鐵額頭流下一滴汗,汗從胸前滾落,啪的一聲砸進泥土,沉重得如同水銀。
1499ppm。顧鐵使用了他此生曾掌握過的最大力量,他所支配的極限。
躁動的空間裂縫像優曇婆羅花般層層盛開,這代表動蕩的“淨土”已經無法承擔強大的數據洪流,防護窺探的外殼幾乎要被湧動的數據撐爆。濃稠白霧充斥了整個空間。
顧鐵揮起左手,推動漆黑的矛射入霧中,矛逐漸加速,直至成為眼睛無法捕捉的一線流光,唯有殘留的電光昭示其存在。大地在搖動,一道狹長的裂隙將顧鐵的雙腿齊齊斬斷,顧鐵跌倒泥土,卻麵露喜悅。
“就這樣把。保護我的極樂世界。”他撐起身體,雙手合掌。
白霧被數不清的空間裂縫吸入,下一瞬間,淨土空間重新變得清明。
顧鐵撤銷了運算請求,維持0.004ppm運算量,這是保持淨土存在的最低需求。虛無中的裂隙一條條消失,顧鐵完好無損地站在黑色大地中央,仰頭微笑。
如果冥冥中有俯視的眼睛,將看到顧鐵的“淨土”成為懸浮在密密麻麻數據之線中、被乳白色霧氣包裹的異界,不詳的白霧裏,遊動著無形無影的黑色閃電之矛。
這是顧鐵在多年量子網絡生涯中最得意的算法作品。
白色霧氣是以數據表述的離散量子雲,黑矛是代表粒子位置的存在,在這個希爾伯特空間中,越接近“淨土”這個核心,黑矛出現在該位置的或然率就越高。
也就是說,不速之客如果徘徊刺探,不會察覺到危險,隻有提出實質性請求進入顧鐵的私有空間時,黑矛出現的或然率幾何增加,直到以無限接近100%的幾率將陌生人刺穿,——也就是說,那短短幾百個字節的病毒會在量子計算機內鎖定攻擊者,將他或她斬落馬下。
說是病毒,其實是不確切的。量子網絡終端機實際上隻是調製解調設備,顧鐵沒辦法對那台終端機做出任何攻擊;“病毒”能做到的,是找到陌生人在“創世紀”所擁有的權限及存儲模式,通過某種方式,將權限抹殺。
就像顧鐵曾經對安珀說的,量子計算機的時代沒有黑客,有的隻是權力。如果擁有更高的權力,隻要找到對方,就可以將其抹殺;反之,就要像顧鐵長久所做的一樣,把自己藏在量子網絡浩瀚的海洋裏,避免一切可能的危險。
為除去不速之客這個潛在的威脅,顧鐵不惜自我曝露的危險,調用了太多的資源,但眼下,他顧不上反省。
“來吧,陌生人,我在莫濟裏等你。——我在淨土等你。”顧鐵對暴雨欲來的天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