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納一邊端詳著叉尖上的古怪食物,一邊思考如何開口把無名書的預言講給夥伴們聽,並使他們相信自己得到了真正的啟示,而不是由於目睹交租日的血腥場麵而產生幻覺。
“呃……這個真的能吃的嗎?”他怯怯地問。
“少廢話!趁熱吃!”錫比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約納忍住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慢慢張開嘴。兩寸長的油炸三線蟲盡管看起來焦黃酥脆香噴噴,像是灌滿肉丁的小香腸,但生命力強韌的水生蠕蟲還在叉尖上不停扭曲,跳著垂死掙紮的舞蹈。
“我認為它還活著……”他怯生生地說。
“活個屁!早熟透了!自然反射而已,這樣口感才好呢!吃!”錫比大口咀嚼著自己的食物,恨鐵不成鋼地訓斥不懂欣賞美食的聖博倫市民。
約納偷眼打量隊友們。
人們圍坐在A51房間的地板上,麵前擺著油炸三線蟲、小魚湯、硬麵包和萬年不變的黑金地鼠肉。
兩位巴澤拉爾山民歡快地嚼著故鄉的傳統食物,沒有一絲心理障礙;南方人耶空麵無表情地把各種食物送進嘴裏,約納不認為他嚐到了食物的味道;埃利奧特顯然同樣做著心理鬥爭,但服從原則迫使他屈從於錫比的淫威,皺著眉頭吞下半截舞蹈的肉蟲子;“我不吃肉。”龍姬說,於是得到了額外赦免,但她偷看約納與埃利奧特、帶著促狹微笑的表情出賣了她,占星術士學徒覺得憤憤不平。
約納考慮了許久。或許考慮了太久。他看看夥伴們,覺得時機合適了。
“我……我有一件事要對大家說。”他放下叉子,正色道。
“您說您說。”室長大人端起木頭杯咕咚咕咚喝水,咽下一大口食物。
“很嚴肅的事情。”約納眼神嚴正。
“您說您說。”巴澤拉爾農民威嚴地揮手,示意夥伴們靜下來聽占星術士大人訓話,一邊咯吱咯吱嚼著鬆脆的油炸昆蟲。
“嚴肅的。”約納提醒。
“您說您說。”托巴坐得挺胸抬頭,緊緊閉上嘴巴,大腮幫子上鼓起一坨。
約納決定無視眾人的反應。
他低下頭瞧著地麵,快速說:“其實有一件事情是我來到櫻桃渡以後一直想講給大家聽,但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能說出口的。
大家知道我是聖博倫人,在紅石堡被紮維帝國的軍隊——照那個地行龍騎士喬普所說是叫做‘渡鴉’的軍團——攻破以前,我經常從占星術士塔步行到紅石堡的皇家與聖公會圖書館查閱資料,有一天我在圖書館一間隱秘的小屋裏發現一本奇怪的無名書,這本署名為‘背叛者賽格萊斯’所著的大書前半本講述了聖博倫隱秘曆史,而後半截是奇怪的毫無邏輯的日記或者詩歌。
當時我年紀還小,沒有意識到這本書的含義,直到侵略者攻破紅石堡城牆的那一天。那時暴君耶利紮威坦還沒有單方麵撕毀聯合特赦條約,這讓我可以安全地走進紅石堡,目睹殘酷的屠殺,——對那時的我來說,屠殺彷佛是騎士小說裏的事情,與我無關,——直到眼前的某個畫麵與記憶中無名書的一章完全吻合,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無名書的後半部分是背叛者賽格萊斯關於未來的預言,這個神秘的作者在幾十年前用模糊不清的語言準確預知了紅石堡即將發生的這場屠殺。
我意識到書的重要性時,皇家與聖公會圖書館已經被敵人點燃,我冒著火焰衝進去隻挽救了無名書的兩頁半殘紙。
室長,埃利,小螞蚱,耶空,……龍姬,聽我說,我是因為無名書的預言才來到櫻桃渡的,盡管占星術塔不再安全我不得不離開;櫻桃渡就在賽格萊斯的預言當中,夥伴們,預言的日期就是不久之後的4月26日,我不清楚會發生什麽,但我能肯定,糟糕的事情將會發生,我們需要做好準備,為這個日子,——預言之日。”
約納一口氣說完準備許久的大段獨白,急促地呼吸著,抬頭觀察大家的反應。A51的房客們舉著餐具愣愣地看著他,咕咚一聲,室長大人把那坨食物咽了下去,吧唧吧唧嘴。
“老哥你說啥?我沒聽明白。”錫比眨巴著綠眼睛。
約納站了起來,焦急地從內衣貼身口袋裏掏出那幾頁帶著體溫的無名書殘頁,“你們看,就在這裏,我說的都是真的,請相信我,這件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因為占星術士不應當相信愚蠢的預言,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這些書頁裏明明白白寫著櫻桃渡的未來,我們的未來,甚至是世界的未來。拜托,請相信我!”
“我們可否……”埃利奧特伸手示意。
“當然,當然,埃利。”約納踮起腳尖把紙業遞給玫瑰騎士,焦躁不安地抽動鼻子。每當他覺得焦慮的時候,總會覺得鼻子癢癢的,在離開布置作業的柯沙瓦老師之後,這種感覺許久沒有過了。緊張、但渴望認同的急迫感,像憋了大半夜的晨尿,讓人坐立不安。
埃利奧特舉起泛黃的莎草紙,使紙上的文字被狹長窗口射進的陽光照亮。
“那半頁,被焚毀的半頁紙,埃利。按照順序,那頁是首先發生的事情。上一條預言被燒掉了,但我記得內容,於是寫在上麵。”約納提醒。
“10月5日,太陽被利劍刺穿,”玫瑰騎士用極其標準的大路通用語念著,暫停一下,帶著一點疑惑看向約納。
“這是我們知道的第一條預言,繼續念繼續念,埃利。”約納不安地揉著鼻子。
“10月5日,太陽被利劍刺穿,他們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隻能看到天空和腳跟。”埃利奧特念道。
約納走到房間中央,攤開雙手極力向夥伴們說明:“就是這條!這就是那天發生的事情,4月2日,紅石堡被攻破的那一天,幾百名女王親衛隊的士兵在皇宮前廣場前被紮維人集體斬首。
太陽被利劍刺穿,指的是馬特拉克提利(第一太陽)懸掛在紅石堡皇宮高塔的尖頂上;他們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隻能看到天空和腳跟,這句指的是被斬首的士兵們,他們被綁在一起,頭顱跌落在地,頭顱上的眼睛有的望向天空,有的望向無頭的屍體。就是這樣!”
他環視四周,人們臉上帶著迷茫的表情,龍姬微微伸出手,彷佛想要給他一點什麽幫助。
“不,我沒有瘋!”約納幾乎有點歇斯底裏地叫道,“聽我說,如果你們也在那裏,4月2日下午的紅石堡,跟我一起看到那個場景,一定會相信我說的每一個字,因為那該死的畫麵就是在尖叫著‘我就是那條噩夢一樣的預言’!”
“俺當然相信您。”托巴一臉崇敬地開口。
“不不不,我要的不是你這種相信,我要的是‘相信’我的相信。呃……天哪,我該怎麽表達才能讓你們相信?”約納猛烈地揉著自己的鼻梁,轉圈踱著步子,“那個,埃利埃利,你接著念下去好嗎?”
“是的閣下。10月6日,迦瑪列從天而降,帶著所有經過選擇的異教徒。阿亞拉看不到他,阿亞拉聽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宮裏居住,不感到慌張。‘不要接近鏡子’,迦瑪列給予他忠告。”玫瑰騎士接著念道。
“這是第二條預言。你們聽到了嗎?這條講的就是……”約納興奮地張開口,卻突然凝固了表情,彷佛被石化術變為石像的犧牲品。
錫比遲疑地站起來,用小手在他麵前揮舞,“老哥,你還好吧?”
關於我身體裏的惡魔。這是比預言更加離奇的事情。我能對別人講嗎?如果被別人知道,我會不會成為該被綁在火刑柱上燒死的異端?可如果不說出口,又怎樣驗證預言的正確?
等一等……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預言裏提到‘帶著所有經過選擇的異教徒’,也就是說,可能有許多附身的惡魔降臨於世間,說不定現在在我的麵前,我親密的夥伴們,A51的房客中間就有惡魔潛伏在凡人的軀殼裏窺探,如果我表明我洞悉了這個天大的陰謀,可能會給我以及他們帶來更大的災禍……但如果就這樣隱藏秘密,又怎能尋求幫助,找到驅逐惡魔的方法?
約納左思右想,大腦成為一個翻滾著恐懼感與使命感的雷電與暴風的漩渦,一個又一個念頭像閃電劃過,接著被否定的颶風毀滅,支離破碎的思想碎片散落在思維的平原,他不知道該怎樣做,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做出一個微小的動作以緩解尷尬,他的身體整個僵直了,連腳趾頭也在靴子裏繃緊。
“喂喂?”錫比拍拍他的臉,緊張地問大家:“他還活著嗎?瞳孔都放大了唉。”
“坐下,小螞蚱,他沒事。”龍姬說,輕輕站起來,捏住約納的麵頰,用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睛望進他的瞳孔。
不知東方女人做了什麽,但掙紮在矛盾中的約納分明看到一道割裂天空的霹靂將紛雜的思緒猛然震散,轟隆一聲,雷電與暴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大腦變得分外清明起來,微風刮過原野,思緒的碎片組合成清晰的思路,在這一瞬間,他知道該怎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