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鍾後,情緒平靜下來的眾人在蘇卡薩執政官的帶領下走出酒館,街道上行人往來,剛剛發生在酒館內外的戰鬥沒有在圍觀者眼裏留下什麽痕跡,唯有破破爛爛的木門顯示出龍騎兵衝擊的威力。
埃利奧特將遮眼的金發撩到一邊,觀察著來往行人,“喂,我們現在在幹什麽?”錫比帶著深深的沮喪問。一個近在眼前的童話被反應遲鈍的家夥們糟蹋了,這讓深信睡前故事的巴澤拉爾姑娘深受打擊。
“稍等。”埃利奧特擺擺手。
“看那兒。”龍姬拍拍約納的肩膀,眾人一齊扭頭過去。
兩個瘦瘦的男人從街道那頭走來,高一些的那個提著酒瓶,絮絮叨叨說著什麽,矮一些的捧著裝藥劑的木匣子,不耐煩地皺著眉頭。
“藥房的瘦子兄弟。”龍姬提醒道。
“當然。”玫瑰騎士笑了。
血與火的回憶掠過約納的腦海,瘦子兄弟被酒館外衝進來的龍騎兵投擲騎槍刺穿的畫麵充滿血腥味,讓他難以忘卻;但眼前晃晃悠悠走來的分明就是這兩位無辜受害者,一樣的表情,一樣肮髒的長頭發和褐色亞麻上衣,不同的是上衣沒有沾血,表情的主人好生生地活著。
“嗨,老兄。”羅斯•羅斯滿麵笑容地揚起手打招呼。
“執政官小姐,中午好!”兩位瘦子從頭上摘下無形的帽子,向體型龐大的蘇卡薩管理者彎腰致敬。
“去喝一杯嗎?”羅斯小姐指指身後。
“送完這一箱就去。一個小時前就該送到客人那裏的,但這個笨蛋看錯了時鍾。”
高個子推推搡搡埋怨著矮個子,兩個人吵著嘴,走開了。——“酒館的門是怎麽了?”眾人還聽見高個子嘟囔一句。
A51房間的房客們互相對視。當然,耶空依舊望著不知所終的遠方。
這是一次奇妙的經曆,約納分明記得“灼熱星光”從手心放射出的耀眼光芒,但走出酒館後,精神力透支的虛脫感奇跡般消失了,他在自己的外套與夥伴們的外套上沒有找到一滴血跡。他看向龍姬。龍姬會意地抬起雙手,她白皙的手心本應該有道匕首割出的深深傷口,但傷口並不存在,龍姬曲卷手腕,活動自如。
“咚、咚、咚,”峽穀峭壁頂端的巨型蒸汽計時器敲響整點報時鍾,青銅鍾渾厚的聲音在峽穀中回蕩。約納眯起眼睛,從計時器上收回目光,數不清的導光鏡麵耀得他雙眼發花。
十二響,現在是正午十二點。——這不可能。
他清楚記得,來到蘇卡薩峽穀、走入名為“砧板”的酒館的時刻就是正午十二點,也就是說,他們丟失了一段時間,那段吃老板娘的蘋果派、喝氣泡麥酒、與黃金龍騎士喬普生死搏鬥、最後遇到杜蘭夫人的回憶根本就不存在,因為從時間上說,他們才剛剛來到這個小鎮。
“時間魔法?”埃利奧特撚著下巴。
“我認為是幻術。”龍姬搖搖頭,發線中的銀鈴清脆作響。
“是杜蘭夫人的魔力啦!”錫比跳道。
托巴迷茫地握緊拳頭,“俺確實揍人來著,拳拳到肉咧。”
如果柯沙瓦導師在跟前,老頭一定能給出一個以占星術體係能夠解釋的合理答案。約納想。但現在,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黑貓”咖啡館究竟是什麽,或者是陷阱,或者是神跡。
“從好的方麵說,我們得到確實的情報了。我認為跟喬普的談話不是幻覺。”玫瑰騎士輕鬆地聳聳肩。
“羅斯小姐也確認了。”龍姬說。
“請叫我羅斯。”執政官撣撣藍鬥篷上的灰塵,球形身軀表滿泛起一陣蕩漾的波紋。
“室長大人?”埃利奧特望向托巴。
“恩?”巴澤拉爾農民應道。
“我們的任務完成了。”埃利奧特提醒。
“哦!那咱們回家。走,現在就回家。”純樸的農夫搖頭將無法解釋的記憶拋進垃圾桶,扣上小八角帽,與蘇卡薩執政官握手作別。羅斯小姐依依不舍地拉著托巴的大手,這讓室長大人有點臉紅。
“下次見麵,估計不會是太愉快的場合。”羅斯小姐輕聲說,擠壓在脂肪中的眼睛透露著澄澈的微光。
“羅斯小姐,要離開的話,現在就要準備。黃金鐵錘很快就會把注意力投向這座置身事外的小鎮,蘇卡薩的護衛團雖然強大,也抵不住龍騎兵的一撥衝鋒。”埃利奧特替托巴接道,“櫻桃渡的渡船估計二十天之內會起航,弄到船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困難一千倍。”
“西大陸是我的故鄉,騎士老兄。讓我們衷心盼望那一天晚些到來。”蘇卡薩執政官向大家點頭示意,移動小山一樣的身體,沿酒館旁邊的一行階梯,慢慢走上岩壁第三層的便道,回到掛著執政官官邸牌子的岩洞中。
“啪!”托巴忽然驚喜地用右拳砸左掌,“酒館的賬單不用付了!這個月的預算本來就緊張呢。”
“你確定我們確實吃過午餐了嗎?”龍姬挑起一條眉毛看他。
幹草叉啟程後,一路上室長大人都在糾結午餐的問題,約納同情地望著大叔嗤嗤冒熱氣的腦袋。
口中確實殘留著食物的口感和香氣,腹部也有飽餐後的滿足感,可矛盾的饑餓感不時從靈魂深處跳出來告訴約納那頓美餐也不過是美麗的幻影而已。直到紮營在奇跡草原“席瓦的眼淚”,野兔在篝火上散發焦香的時候眾人終於確定,中午確實什麽都沒吃到。
“我可以把整隻兔子連骨頭一起吃掉。”錫比饞涎欲滴地盯著吱吱冒油的焦黃烤肉,越湊越近,龍姬不得不揪住她的脖領以防止小螞蚱的齊肩發被篝火點著。
“等等等等,還沒熟。”托巴嫻熟地轉動烤架,不知從哪裏變出鹽、胡椒粉、奶酪、幹麵包、刀叉和餐盤分發給大家。
約納怔怔地盯著烤架上看不出模樣的龐大獠牙野獸。“這是兔子?”
“聖河北岸特產。超級鮮美的說。”托巴咧嘴一笑。
當然,特產。如果比四個成年人綁在一塊兒還要重的大胖子存在,那小馬駒一樣大小的野兔當然也存在。約納再次把驚奇吞進腹中。
晚餐很快結束了。一大堆布滿牙印的骨頭被深深掩埋以免引起野獸注意,眾人抱著鼓脹的肚子發出滿足的呻吟,獨角獸不屑地打個響鼻,埋下頭顱。聖潔的騎獸很少表達自己的意見,但顯然它對暴食肉類的粗俗人類報以深深的蔑視。
一時間,誰也不想說話。約納覺得渾身懶洋洋的,大腦根本不想思考。腿上癢了起來,他伸手撓撓繃帶和夾板下的皮膚。
“可以拆掉了。看樣子不是骨裂,沒啥問題。”托巴用兩根手指頭小心拎起約納的小腿端詳著,替占星術士學徒解開繃帶,取下夾板。
“謝謝。”約納跺跺腳,恢複很好,些微酸脹感證明血液正在充滿束縛許久的腿部肌肉,他的腿沒問題。這是來到櫻桃渡之後為數不多的好消息之一。
“今天是什麽日子?”錫比仰躺在托巴的大腿上,看到月亮悄悄升起在奇跡草原邊緣的群山,不禁問道。
“統一曆2305年4月9日。”玫瑰騎士立刻回答。
龍姬睜開眼睛。“室長,有沒有想起什麽?”
“什麽?”托巴正用烤肉剩下的油脂梳理上唇的黑色胡須。——約納從沒發現室長大人還長著髭須,也許因為平視時他的視線隻能看到巴澤拉爾農民的兩塊胸肌。
“時間啊,時間。”龍姬指指月亮。
托巴眯起眼睛,想了一分鍾。“……提示一下?”
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傳來,約納聞聲看去,耶空竹竿一樣戳在夜色裏,名刀“佛牙”正在他背上不安地跳動。
“交租日快到了。”埃利奧特拋出了謎底。
“要打架咯!”錫比躺在草地上,朝天空揮舞小拳頭。
約納在腦中快速搜索櫻桃渡租房協議的諸多附加條款。交租日是每月15日。
交租日當天十點三十分(老爹萬年不變的上床時間)後,所有無法繳納下一期房款的房客將被驅逐。
這些失去生存保障的可憐人倘若有幸逃出仇敵環伺的櫻桃渡,就會淪為苟且偷生的無權者,直到重新攢足昂貴的房款,——或者死亡。
《櫻桃渡生存手冊》以紅色字體評論道:每當交租日臨近,櫻桃渡暗流湧動,財產不受保護但會在截止日前擁有大量財富的的A級房客們成為狩獵的目標,偷竊、搶劫、陰謀與欺騙是交租日的永恒主題,40-6條款從老爹手裏奪走一條又一條生命,——老爹對此無動於衷,櫻桃渡保護者隻愛他手中的金幣,每月15日,老爹的木屋前,沾血的金幣在圓月下叮當作響。
約納打了個寒顫。“室長,我們的房費……”
托巴拍拍胸脯:“幹草叉小隊一個月來的任務實收款都在這裏,足夠6個人的房費。”
“我是以工作換取房費的,不需要交錢。”約納提醒道。
“那就更沒問題,還夠我們大吃一頓。”室長大人把岩石樣的胸脯拍得山響。
“但有個問題……”約納忽然想到,“每月15日在哪裏交租?老爹那裏?”
“當然。”眾人回答,“在老爹的小木屋門前。”
“是不是越接近截止時間,戰鬥就會越激烈?”
“當然。”眾人回答,“挑個合適的時間去交錢,躲起來看惡狗們垂死掙紮,千萬別靠近。10點29分是死亡線。”
“會死很多人?”
“當然。”眾人回答,“死亡線之前,很多人會死於搶劫和追索;死亡線之後,更多人會因失去房客身份而被屠殺。”
“咳咳……”約納咳嗽起來,他舉起一根手指,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艱難地說:“我的工作是日落後照明四個小時,也就是說……我得站在老爹的房頂上,直到死亡線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