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巴覺得今天是個好日子。
他害怕戰鬥,又喜歡打架,他懼怕貴族老爺的權威,但麵對強敵的時候渾身肌肉會告訴他隻有大拳頭砸在別人臉上刹那的感覺才是宇宙的唯一真理。
世界上通常有三種人:貴族、平民和奴隸;但在戰場上隻有兩種,強者與弱者,這簡單的二分法讓巴澤拉爾農民不用計較待人接物的態度和敬稱謙稱等複雜措辭,使戰鬥成為在溫室裏種蘑菇一樣簡單單純的體力勞動,——這讓托巴感到無比自在。
顯然約納有不同意見。——戰鬥太恐怖了,約納縮在龍姬身後如是想到。
龍騎士與骷髏的格鬥已經持續了八分鍾,喬普雖然負了輕傷,但精妙的劍法與高級附魔武器使他盡占上風,龍姬的操作跟不上他的攻擊節奏,幾根紫線陸續被切斷;東方女人突然咬破舌尖、將鮮血噴在紫寶石上,發動“骷髏之舞”。
骷髏挺直脖頸,漆黑眼窩裏的紫火猛地旺盛起來,它渾身抽搐著,骨節發出哢嚓哢嚓的摩擦聲,忽然揮起骨劍,將頭頂懸著的諸多紫線全部斬斷。
“叮當”一聲,嵌有寶石的匕首跌落在地,龍姬麵色蒼白地歎了一口氣,雙手垂下,手心的傷口流出血液。
骷髏脫離召喚者的控製,降落地麵,跳起一場詭異莫名又華麗無比的舞蹈。在煙火繚繞忽明忽暗的酒館中,發亮的骨架優雅旋轉起來,它用手臂摟著無形的舞伴,腳跟叩響地麵打起節拍。
“又搞什麽啊?”喬普顯得有些苦惱地持劍戒備。
“你們……”
他吞回後半句話,骷髏的影子布滿整個酒館,它旋轉、跳躍、展開手臂、步伐交錯、慢慢前進、高速後退、變幻著千百種舞步、從獨舞變成數不清影子構成的群舞,約納聽到風聲從骷髏的骨骼縫隙吹過、響起的淒厲尖嘯像為舞蹈伴奏,骷髏眼窩中的紫火,幻化成漫空飛舞的流螢。
“真美。”錫比說。
你的眼睛有問題嗎?那是一具白骨,一具跳舞的骨架啊!沒有人覺得恐怖嗎?約納心中大聲說。
喬普護住雙眼,骷髏的骨刃從前、後、上、下所有角度襲來,斬在附魔鱗甲上發出密集的刺耳刮擦聲。
龍騎士大喝一聲,跨步雙手出劍,在空中斬出一道灼熱的流虹,骷髏旋轉身體出現在他背後,像擁抱舞伴那樣溫柔地摟住龍騎士的脖頸,骨劍輕輕劃過喬普的喉嚨。喬普及時低頭,用頭盔顎部擋住這次攻擊,骨刃劈劈啪啪地割碎“堅韌”魔法的保護層,在暗金頭盔上割出長而深刻的傷痕。
“玩夠了!”喬普憤怒地大吼一聲,飛速退步脫離骷髏的攻擊範圍靠在牆壁,摘下頭盔,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幾乎同時,酒館外不知多遠的地方,響起低沉到令人頭痛的凶蠻吼聲,野獸包含威脅的吼叫讓約納與錫比同時感到手心冰涼,兩人對視一眼:“是黃金地行龍。!”
“……我想我的脊椎在顫抖。包括尾椎。”
一頭活著的黃金地行龍究竟有多凶猛?沒人見過,與西大陸隨處可見的地行龍騎兵相比,精英中的精英黃金地行龍騎士隻存在於恐怖的傳說中。老爹輕描淡寫料理了兩名黃金龍騎士,讓約納打心眼裏低估了他們的實力,現在,那頭龍隻用吼聲就震撼了占星術士學徒的整個精神。
骷髏仿佛感應到聲音,停下舞步微微扭頭,張大下頜骨,空洞洞的嘴巴發出無聲的怒吼。喬普向慘白的骨架咧嘴一笑,做了個預言勝利的手勢。
“都停一下吧。”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所有人都沒發現她何時出現在龍騎士與召喚物之間,這個女人已步入遲暮的年紀,滿頭銀發,但皺紋遍布的臉上,嵌著兩顆亮晶晶充滿年輕活力的眼睛。她係著圍裙,挽著頭發,戴著套袖,像剛剛完成家務勞動,從廚房走到客廳來喝一杯茶的平凡鄰家老奶奶,但從出現的那一刻起,眾人的眼光就被她牢牢牽引住,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塊。
“都停一下,我說。我非常厭煩這樣,總是搞成這樣。一次又一次。”老奶奶搖著頭,從臉上看不出喜悲,“你是誰?”她問喬普。
龍騎士略帶戒備,但還是放下劍,禮貌地回答:“我是黃金鐵錘騎兵團親衛隊騎士喬普•諾爾丹,夫人。”
“他們呢?”老奶奶指指旁邊的黑衣士兵。
“黃金鐵錘騎士團的見習騎士卡特和比齊爾,夫人。另外剛才死在門口的是叫做戴納和愛德格的騎兵。”喬普看向被托巴和耶空兩人消滅的龍騎兵屍體。
“你們呢?”老奶奶指著約納三人。
“占星術士學徒D•約納二世,以及我的同伴,來自東方的念術士龍姬、巴澤拉爾的弓箭手錫比,夫人。”約納老老實實回答。
“左翼解放軍。”喬普補充道。
“不,我們是櫻桃渡的房客。”約納立刻糾正。
“什麽?”龍騎士瞪大灰眼睛。
“我知道了。”年輕的老奶奶搓搓雙手,一些幹掉的麵粉掉下來。
“剛才我在廚房裏沒聽到,不然你們這些壞孩子沒機會搞砸一切。你們總是這樣,給我添麻煩。”
“請問……”喬普開口問,他的話馬上被打斷了。
“壞孩子們,我現在問每人一個問題,一定要用心回答,答對的話,我可以原諒你們的淘氣。”老奶奶掃視四周,說,“先從年輕的軍官開始。”
“喬普,你認真品嚐我的蘋果派了嗎?”老奶奶問。
“老板娘的蘋果派?哦當然……非常美味。我對食物是虔誠的,我可以對麵包與黃油發誓。”喬普舉起右手。
“約納,你認真品嚐我的蘋果派了嗎?”老奶奶問。
約納迅速回憶剛才吃下的蘋果餡餅,隱約記起留在舌尖餡料的香甜與餅皮的酥脆,“是的,夫人。我吃光了它。”約納坦然回答。
“小螞蚱,你認真品嚐我的蘋果派了嗎?”老奶奶問。
“是的老奶奶!我還認真品嚐了肉排和氣泡麥酒,我得說,酒還不錯,肉排太老,醬料裏胡椒的分量也太少。”錫比回答,“——而且,有些涼了。”她補充道。半晌,她睜大眼睛嚇道:“你怎麽知道這個外號的?”
“龍姬,你認真品嚐我的蘋果派了嗎?”老奶奶問。
“……抱歉,我不太在意食物的味道。”東方女人緩緩站起來,把匕首插回腰間。
“你們這些笨蛋。”老奶奶苦惱地捶著腰,“這裏隻有我一個廚娘,除了老板娘的蘋果派之外,當然也有老板娘的肉排、老板娘的土豆泥、老板娘的自釀麥酒、老板娘的豆子湯、老板娘的白麵包,你們認不認真吃我的蘋果派,我根本就不關心。到我的年齡你們就會知道,滿足頑皮小孩的要求是多困難的一件事情,我叫侍應小姐推出一個招牌,是想讓你們減少對其他食物的抱怨。現在,都給我滾出去,不準再打架。”
幾個人迷茫地看著站在酒館中央的老板娘,老板娘仿佛看不到流血的屍體、呻吟的傷者、燃燒的桌椅和殘破的地板一樣,想把他們推出門外。
“這玩意兒是哪來的?”她抬頭盯著高大的骷髏皺起眉頭。
“我……”龍姬沒來得及解釋,老板娘伸直手臂,在骷髏的鼻孔前打了個響指:“回家去吧,醜陋的大個子。”
龍姬一聲驚呼,直立的骷髏忽然倒塌下來,龍姬伸手去扶,墜落的骨架仿佛做了個想要擁抱的動作,接著砰然倒地,化為一片紫色的細粉,馬上被風吹散。
“也讓你的小寵物走遠些。”老板娘對龍騎士說,喬普愣怔著。
“對了,得好好打掃一下。你們兩個要偷懶到天黑嗎?”她衝酒館深處吼道。
“知道了,老板娘……”吧台侍應彼勒帶著一臉苦惱,從燃燒的吧台廢墟中爬起來,拍打拍打胸前的灰塵,他的第二顆紐扣旁邊,赫然還帶著喬普刺穿的劍孔。
“約芬妮,起來吧,你也被發現了。”他皺著眉頭說。旁邊幾具屍體下麵,鑽出紅發女侍應的腦袋,“這就結束了?真沒勁。”
喬普、約納、錫比的下巴同時發出因嘴張開角度過大而不堪重負的哢噠聲。
“你們、你們、你們沒死?那這些人……”錫比結結巴巴地指著他們,又指指屍體,指指屍體,又指指他們。
“這些人是真死了。硬邦邦的。”約芬妮頭上頂著不知誰的一隻耳朵,笑嘻嘻回答。
“你們這些笨蛋,我說。”老板娘抱怨道,“世界大著呢,你們不懂的事情多得很,別大驚小怪的,快滾出去吧,我還要打掃房間呢。唉,希望退租時房東不要挑剔地板上的破洞。”
“那個,老板娘……房東好像在這裏。”約芬妮怯怯地指著她藏身的屍體堆。
“完美!那我們打掃幹淨連夜跑路。”老板娘搓搓手,不知從哪抄起一柄掃把。
“你們怎麽還不走?”她瞪著礙眼的四人,“把這些還能走路的帶上。”指指傷員和沒有參加戰鬥的膽小鬼們,眾人聽話地完成工作。
約納與喬普肩並肩走出酒館的時候,兩個人都覺得頭昏腦脹,總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的感覺。
“你好,喬普。”龍騎士伸出手。
“你好,約納。”占星術士學徒茫然地與他握手。
“剛才那兩次離譜的攻擊讓我印象深刻。”喬普笑道。
“不,我還是學徒而已。我什麽都做不好。”約納灰心道。
“誰都是從那個‘沒種的混蛋’的年月過來的。”喬普感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