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附身的惡魔離去之後,眾人入睡之前,約納因再次因短暫失去記憶而懊惱到無法入睡,他開口問A51房間的房客們一個憋了許久的問題:為什麽要住在櫻桃渡?在這裏住了多久了?
等待渡河。等了六個月了。龍姬說。
追隨她的腳步,同上。埃利奧特說。
不知道該去哪裏。三年零兩個月。托巴說。
覺得充滿戰鬥的生活很有趣。十四個月。錫比說。
希望能從形形色色的人身上找到關於某件事的線索。十四個月。……大家替在外麵守夜的耶空回答,——要問沉默的南方人自己,沒可能得到這麽清晰的答案。
你呢。龍姬問約納。
宿命。約納想了想,說。這個答案被錫比嚴重鄙視。
“知道其他房間對你這種又弱小又雞毛又窮到隻住得起A級客房的家夥通常怎麽辦嗎?他們會把你綁在床上,搶走你所有的財物,每天隻給你清水,等你慢慢餓死,——渴死的話,就在72小時之內了。”錫比惡狠狠地說,“你很幸運分到了老農民笨蛋好人先生管理的房間,如果不是幹草叉小隊接納你,你根本活不過頭三天。還‘宿命’,你騎士小說看多了吧老哥?”
“喂喂,要和諧,要和諧……”室長大人無力地幹涉,朦朧夜色中看到他臥在嚴重顯小的床上,頭、臂、腿都垂在床下,像條趴在鵝卵石上的巨大章魚。
約納倒是對這個快嘴的小姑娘沒什麽惡感,知道她說的一點沒錯,歎了口氣。
愛說話的錫比見沒人頂嘴,嘟囔了幾句,開口:“想不想聽死南方佬的故事?”
“耶空的故事?我很想聽。”約納答道,“不過讓本人聽見不好吧。”他瞅瞅窗外,狹窄的窗子外麵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
“沒事沒事,他腦子秀逗了,聽不懂的。”錫比興奮地蹦起來,坐在床沿,擺開說書的架勢。
“夜了,睡吧,有空的時候再講。”龍姬忽然開口道,被迎麵潑一盆冷水的錫比連頭發稍都萎靡下來,沒有頂嘴,嘟嘟囔囔地躺回去,拉上被子,從腳跟蓋到頭頂。
約納咂咂嘴,思考了一會兒A51房間複雜的人際關係,又在預言與腦中惡魔的鬥爭中糾結了一會兒,終於睡著了。奇怪的是,睡眠質量還不錯。
“……簡而言之,這就是任務的概況,我們和約納閣下已經簽名,時間比較緊迫,今天午飯後就要出發。”約納收回遐思,埃利奧特的簡報剛剛結束,幹草叉小隊的成員們在石板地上圍坐,四周屋子的間隙中依舊有若隱若現窺探的身影,約納對被偷窺的感覺已經基本習慣了。
任務本身很簡單:三天內,從蘇卡薩峽穀帶回巴澤拉爾王國戰事的最新戰報,包括“黃金鐵錘”的詳細動向。這種任務是櫻桃渡例行官方任務中較常見的,由老爹雇傭小隊進行偵查情報工作,有一定危險,難度是中等偏低的M級。但今天有那半具沉甸甸的黃金地行龍殘屍在先,這個平常的任務忽然變得不那麽尋常了。眾人臉上神色嚴正。
“俺從剛才一直在想,‘鐵錘’怎麽可能是黃金的?用黃金打一把‘鐵’錘?蘑菇農莊最好的鐵匠也辦不到喂。”室長大人皺著眉頭說。錫比跳起來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
石板地麵上淺淺刻著埃利奧特用長劍畫出的地圖,一根直線代表聖河彼方,一個圓圈代表櫻桃渡,一條彎彎曲曲的線代表通往巴澤拉爾的驛道,曲線上眾多橫斷短線代表途徑的綿延群山,蘇卡薩峽穀是一個無主的城鎮,一個信息集中點,巴澤拉爾王國沿河岸向東北方向前進的必經之路。老爹猜測在那裏能打探到兩名黃金地行龍騎兵不告而至的原因。
“對了,老爹暫免三天的照明工作,占星術士閣下。”玫瑰騎士衝約納說,“我們邀請您共乘,不然您的腿沒辦法應付七十裏的山路。”
約納試著動動傷腿。愈合不錯,現在走路僅隱隱作痛而已,但長途奔襲可不是十七歲占星術士學徒的長項。他感激地點點頭。
“那麽,午飯後出發的說。”托巴不知從哪裏取出巨大的食物袋,依次掏出六隻盤子、六副刀叉、六小塊暗紅色肉幹、六隻水袋、一瓶鹽、一瓶胡椒、一大塊硬麵包、一把麵包刀、一把不知名的野果、一瓶黃油。擺了一地。
約納接過餐盤,心有餘悸地望著裏麵的黑金地鼠肉。
“吃吧,這是一天的量,放心。”龍姬輕聲說,彷佛忍著笑。
約納紅著臉用叉狠戳盤裏的食物。
午飯後幹草叉小隊打點行囊,啟程出發。
天色晴朗,坐在獨角獸背上的約納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景色,這是來到櫻桃渡以後第一次走出老爹的勢力範圍。
小隊走過深不見底的巨坑(六號坑,A51房間及周邊客房的公共排泄地,和平區域),穿過一大片破爛的窩棚(這些無權者的居所呈環形沿櫻桃渡無形的邊界包圍著鎮子),可以明顯看到黃金地行龍騎兵的破壞力:窩棚區中央出現了一條暴力貫穿通道,棚屋殘骸混雜血泥鋪成箭簇形的軌跡。
許多無權者聚集於此,在廢墟中刨找值錢的物事,幹草叉小隊經過時,他們像遇熱的露水珠一樣四散消失,又在埃利奧特的馬蹄後麵聚集起來。
約納回頭看著,這群器官缺損的、奇形怪狀的人類讓他嚇了一跳,幾隻人麵獸身的以茲人混雜其中,有一位人麵長在巨大水牛的胯下,看起來異常詭異。
“沒有人雇傭的話他們很少襲擊有實力的房客隊伍。不用擔心。”玫瑰騎士回頭對約納說,“回程時我們可以去拜見一下W先生,他就住在附近。”
“櫻桃渡的夜晚之王?他是個無權者?”約納想起昨天龍姬的介紹,驚奇地問。
“他不需要老爹保護。”埃利奧特簡短地說。
“應該說,他是個喜歡肮髒角落的變態,血管裏流著蛆蟲,活在死人堆裏,他樂在其中。”走在前麵的錫比沒有回頭,評論了一句。
“他們挺熟。”埃利更簡短地說。
“閉嘴!”錫比說。
玫瑰騎士沉默了。
陽光明媚,有點微風。隊伍加快行進速度,約納坐在獨角獸背上有點昏昏欲睡。隨著進入山區,道旁茂盛的植被迅速減少,光禿禿的黑灰色岩石聳立兩旁,——可以看到櫻桃渡的石屋取材自哪裏——驛道上沒有行人,三個小時的行程,約納沒有見到任何行路者。
“不是個好兆頭。”埃利奧特說。
約納點點頭,眼睛沒有焦點地看托巴門板一樣寬厚的背隨腳步左右晃著。
錫比顯然也無聊了,她放慢腳步與玫瑰騎士並行,抹一把頭上的汗,小麥色的短發淩亂地灑在銀項圈外,綠色獵裝沒遮住的肌膚汗津津的,小臉因運動而散發健康的紅光。約納看著她,不禁心中一動,感覺有種甜滋滋的東西在骨髓裏頭生長。
他一驚,有點慚愧地捏一把自己的大腿肉,沒話找話:“錫比,說個故事吧。”
“靠。老兄,叫妹妹,又忘了?”錫比用小鼻孔吹出一股熱氣騰騰的殺氣。
“……妹妹。”
“好的老哥~”錫比甜甜一笑,“我答應你要講耶空的故事來著,龍姬姐姐,你也沒聽過吧,要不要聽?”
“好啊。”龍姬也放慢腳步,與他們並排。
“咳咳。”錫比清清嗓子,調勻呼吸:“耶空是個死南方佬。龍姬姐姐和埃利去過南方,我沒去過,聽到沒說對的,不許更正。我會拿說書先生的強調來說,聽不慣的話,不許出聲。那麽我開始咯。
據說南大陸有兩個大國:信奉神佑主祭聖公會七大主神之一生育之神“盧塔”的由以撒基歐斯王統治的“吐火羅”與信奉古老宗教佛教的“韋達”王國。沙漠將兩個國家遙遙阻隔,兩國之間少有戰事。
我從這麽一天開始說,因為從這一天以後耶空的記憶都是模糊的。
這是春季的下午,太陽已經西斜,耶空躲藏在水底,透過搖曳的水麵看金紅色的西天,水有十尺深,帶著淡淡的綠色,水底生長著茂密的水草,淤泥中半陷一尊巨大的佛像,佛赤身戴冠,背有光焰,眼帶慈悲。
在韋達古國,佛像自塑成之日起就有真佛借宿,帶有絕大的法力,刀兵不壞、經世不滅,凡人若直視即會流淚,伸手觸碰,一觸即死。
每年十二月三日“禮佛日”,各寺院都會將佛像寶座挪至街道中央,佛民湧上街頭,右肩向佛繞行三匝,經典說當日繞八十佛,有大功德。有虔誠者視佛流淚直至失明,有篤信者觸佛而死,是為解脫。韋達國信佛如此。
耶空藏在水底,鐵色長衣隨水流鼓蕩,他右手持劍,左手揪著水草穩住身體,斂著氣息。每當需要呼吸,就湊近那尊巨大的傾側的佛像,念聲告罪,在佛肚腹的部位吸一口氣。
——這是個絕大的秘密。
佛像不可觸碰,但佛像的肚臍卻是生命之源,時刻散發雄渾生息供人呼吸。
諷刺的是,這個秘密是異教徒傳來的,異教徒從佛國東部起事,將戰火一直燒到韋達首都摩睺羅伽左近,他們宣稱自己的宗教才是諸宗教之源,“韋達”之名都來自他們的典籍“吠陀”,諸佛是他們供奉真神的後代子孫,許多個世紀以前,僧眾在國王的支持下將他們的教義曲解抽離創立佛教,將他們驅逐到極東聖河沿岸。
多年來,他們默默在民間傳播教義,得到了東部幾個藩王的支持,終於豎起梵旗、以教兵二十萬、私兵十五萬的規模殺向佛國首都,想推翻王權樹立新王並立異教為國教。
這一切說法的佐證,就是所有佛像的肚臍,都有一條隱形的臍帶連向吠陀諸神的神座,傳遞著從信徒那裏收集的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