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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美麗園

  大武在北京被卷入了一場車輪戰,每天早上一睜眼左力便向他宣布一天的行動計劃,先上哪兒後上哪兒,怎麽走最節省時間,如何“合並同類項”把幾件事兒捏一塊幹。在左力眼裏北京宛若一個大迷宮,走不好不僅走不出來還會浪費許多時間。

  左力在北京的一家青年刊物工作,時間觀念比以前有所加強。以前他們一起上大學的時候左力是最能侃的,一侃就是大半夜,哪管什麽時間不時間,現在倒有頭有臉地講究起效率來了。

  大武像個陰謀家似的暗地裏盤算著他那一套,他想先處理完公事留下最後兩天再找格格,這樣可以過得從容踏實一些。他本想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就給格格打個電話,告訴她來了,說過兩天就去找她,一開始太忙抽不出時間來,讓她耐心等待。這話在大武肚子裏演練了許多遍,滾瓜爛熟的,仿佛大武稍一張嘴那話就會像氣泡一樣自動冒出來似的。

  那晚涮火鍋的時候大武老是一陣陣地走神,望著鍋裏的那些氣泡發呆。左力把他們班在北京的同學請來了一大半,熱熱鬧鬧地弄了一桌飯為大武接風,就跟炸了窩一般,一陣接一陣地爆出哄笑聲。大武混在人群裏也吃也喝也說也笑也咆哮,卻不知怎麽身體好像已經分出另一個人去,獨自待在屋裏的某個角落坐著,與人群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大武神情恍惚地坐在人叢裏喝酒,周圍全是密密匝匝的人頭。有戴眼鏡的博士、胡子拉茬的藝術家、侃侃而談的詩人、一言不發的女小說家,他們的影像重重疊疊,眼鏡片閃爍著不同尋常的光芒。他們好像在慶祝某個盛大的節日;他們不停地碰杯,互相比試著喝酒;他們調笑的聲音越來越高,議論的話題越來越兒童不宜,飯桌上一旦探討起與性有關的問題或者笑話,人們的思維就會變得蹦蹦跳跳,態度積極,主動參與並且樂此不疲……有個電視台的女主持段子講得似乎很精彩,因為大武看見她前後左右四周圍的人全都樂得前仰後合個兒小點的就一個猛子紮火鍋裏了。爐堂裏的火正旺,鍋裏的水開著,咕嘟咕嘟冒熱氣,桌上卻無人再有心思涮什麽羊肉了,大夥兒都走火人魔刹不住車了似的開始比賽著大講黃段子,什麽人渣的故事、打雨傘的故事、瞎子背瘸子……大武隻看到許多人的嘴都在張卻無法確切地聽到他們所發出來的聲響,那場麵很像是電視機關小了音量,在沒有伴音的情況下你看到的許多動作都是極為愚蠢可笑的。

  大武想趁著大夥兒正亂著溜到門廳裏去打一個電話。大武剛一站起身就被旁邊一個男的一把拉住灌下一杯啤酒。大武像個陰謀家似的盤算著時機,為麻痹敵人大武又主動灌下一大杯酒,然後站起身來裝做要上廁所的樣子急匆匆地走了。

  過道裏很黑,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大武沒有開燈,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他感到自己的手正在向靜臥在茶幾上的那部粉紅色電話機逐漸靠攏。他感到自己在黑暗中像個不折不扣的小偷,他本來可以光明正大地來北京看自己的女朋友的——哪個男人還能沒有幾個女性朋友呢?可事情怎麽成了現在這副樣子,他和格格原本就是光明正大的,又沒有偷雞摸狗之事,何必這麽躲躲藏藏的呢?他的手在黑暗之中摸摸索索不斷探索著往前走,在他以為他的手就要觸到那部粉紅色的電話機的時候,大武卻覺得自己的手摸到了一個軟乎乎滑膩膩的東西,大武嚇了一跳,因為他感覺那不是別的東西,而是女人的大腿內側。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會來——”

  大武耳邊湧起一股又潮又熱的嗬氣。她說話的嗓音壓得極低,因而帶有幾分神秘氣息,她一邊低聲說著話一邊把熱辣辣的身體靠進大武懷裏,大武被她搞懵了,他甚至回憶不起剛剛在他走開的時候是哪個女人缺席,女詩人女作家女教師女電視節目主持人……大武把桌上的女的挨個想了一遍,都覺得不太像。“總不可能是左力他老婆吧?”他同自己開了個非常荒唐的玩笑,很快地他又覺得這個玩笑很無聊。出了問題你還不趕緊解決問題還有心思自個兒跟自個兒逗悶子。

  他的手一直在摸電話機,無意之中卻摸到了一個不該摸的東西,大武感到進退兩難。那女人吻大武的動作過於熟練,像個情場高手。她的皮膚很細,身子骨又軟,大武抱著她本能地就感覺很舒服,人一舒服就再也不想改變狀態,就想著一直地舒服下去,沒完沒了才好。

  大武現在極力想搞清楚的是這個女人到底是誰,越是想搞清楚就越是疑惑。他感覺到她的乳房異常豐滿,有點超乎他的想像。她緊靠上來,大武聽得見她的心跳。她的發絲由於靜電作用有那麽幾根揚起來,懸浮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撩撥在大武下巴的胡茬上,作用力很小,觸動的神經麵積卻很大,大武不由自主地抱緊了她,正想低下頭來問她話,這時候,電話鈴響了。

  那女人被突然而至的電話鈴聲驚了一下,身子一下子變得硬實起來,仿佛通了電,一下子改變了原來的鬆軟狀態,變得骨是骨筋是筋肉是肉渾身上下充滿彈性。她利索地扭擺了一下身子,然後從大武懷裏泥鰍一樣地滑了出去。

  大武一直坐在那裏沒動,可心裏感受卻像是好好地下著樓梯忽然一腳踏空,怎麽也找不著下一級樓梯;又好像嘴裏的牙被人拔走了,可那塊位置還留著,空得叫人難受。大武伸手拿起電話機。這一次出奇順利,一拿就是電話機而不是別的什麽東西。

  電話裏的聲音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等大武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的時候,對方已經把電話給掛斷了,給他留下一長串不知所雲的嘟啷聲。

  大武回到飯桌上,他那幾個同學都嫌他去的時間太長了,“一泡尿撤了半小時啊你”,左力不依不饒地往他杯子裏倒酒,丁義的杯子刹不住車似的嗵的一聲撞上來,左力驚呼:“幹嗎呀你!俺們家杯子還要呢!”引起一片哄笑。火鍋裏的水滾得不如剛才厲害了,小氣泡一咕嘟一咕嘟的,湯沫子漂浮在表麵,讓人看上去不怎麽舒服。大武透過玻璃杯細細觀察桌上那幾位女士,她們看上去一個比一個鎮定自若,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大武,剛才找誰的電話?”

  “哦,誰也不找,打錯了。”

  “來來來,喝酒喝酒!”

  桌上又重新熱鬧起來,左力喊他老婆再拿幾瓶酒來。大武在暗中揣摩那幾個女的哪一個可能性最大,她們一個個看起來都有可能,又都沒有可能,大武越想越覺得納悶,他想不會是自己喝多了發生幻覺了吧。大武又一次來到門廳,這一次他拉開燈,門廳裏空無一人,電話也不是粉紅色的,而是米白色的。

  左力家樓下有一家鍾表店,鍾表店裏有許多鍾表嘀嘀嗒嗒在走,大武每天早上隨左力急急忙忙出門的時候都要路過那裏。那些鍾表似乎都長著嘴巴,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大武他在北京的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消失。早晨他們出門的時候鍾表店的門剛開,金屬的鐵拉門被推上去,發出刺耳而笨重的響聲。晚上回來的時候通常已是夜裏了,鍾表店的鐵門關得嚴絲合縫,可大武仍能聽到裏麵的鍾表嘀嘀嗒嗒在響。

  鍾表店門口有一部公用電話,每回大武打那兒經過的時候都有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他甚至想把左力差開一小會兒好給格格偷偷打個電話,可是左力跟他形影不離,兩人到那兒都一塊去。其實左力兜裏就有手機,大武完全可以要過來大模大樣地打一個電話,可大武總覺得場合不對,不是在大街上就是在出租車裏,在那種車水馬龍的環境下給情人打電話,大武感覺就好像對著廣播電台的大喇叭在說話,把他心裏那點秘密全都曝光了,那樣的話格格也就不是格格了,格格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義。

  今天是大武到北京的第二天,大武一早迷迷糊糊地跟著左力一起上電視台采訪一個著名主持人。街上的景色灰蒙蒙的,路邊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變得黑是黑白是白,看上去比較難看。路麵上早已變得幹幹淨淨沒有一絲雪的痕跡了。

  昨天大武和左力一起回學校去看望老師,那是大學時代對他們影響最深的一位老師,可是當他們上樓的時候老師正被人抬著送往醫院,那呼嘯而去的笛聲刀劈斧刻一般地刻進大武腦子裏,讓大武覺得心驚肉跳。人生反複無常,總是出現意想不到的局麵,大武想起老師站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的樣子,心裏墜墜的,直往下沉。

  電視台在北京的西郊,大武和左力沿著長安街一直往西,上午長安街上總是堵車,司機顯得焦躁不安,手指不停地在收音機上按來按去換頻道,按出瘋瘋癲癲略顯神經質的跳躍性很強的歌。大武敏感地想到這是一個朝著格格家方向開去的早晨,她現在一定還沒有起床,大武無意間好像聽格格說起過她比較懶,愛睡懶覺。大武想如果現在他跟左力說一聲他不去電視台采訪了他要去辦一點私事,想必誰也攔不住他吧。大武身上揣著剛下火車時買的那張地圖,格格家所住的那地方已經被他用紅筆畫上了圈,他像攻打陣地似的時時研究那張地圖,並在地圖上標出可以到達目的地的幾條路徑。路徑是用綠筆標出的,以區別於目的地的紅色標記。他發現有許多種方法都可以到達同一目的地,隻是有的道路曲折一些,多繞一些,有的則比較直接。他們正行駛在那許多道路上的一條,也許大武應該把事情辦得更幹脆利索些,大吼一聲,拉開車門,下車就走。

  大武計劃著下車以後先就近找一公用電話痛痛快快打上一通。號碼就在他兜裏,這個他曾經多次企圖撥打的電話號碼他已經看過八百六十遍了,可不知為什麽他就是背不下來,每一次看好像和上一次有所不同似的,或者看上去完全陌生,像另外一組數字組成的號碼。大武想,格格現在一定等急了。他記得在電話裏他並沒有告訴格格自己來北京的確切日期,而隻告訴她他離開的時間:二十五日,而那個時間已經一天天近了,他們還沒有見上麵。他們在這座城市裏繞來繞去的,從早到晚都不知忙些什麽。

  電視台在大武眼前冒出來,還沒等他來得及想什麽他已經走進那座迷宮一樣的超大建築物,冰冷而晶亮的水磨石地麵反射著每一個人的人影,大武知道自己又陷入另一個迷宮式的陷阱,今天二十四小時之內想見格格已經完全不可能了。

  左力和大武站在一個圓形大廳裏等人。所有的人都是匆匆忙忙一溜小跑的樣子。大廳的地板拚成讓人眼暈的變形圖案。大武站在那兒用心地數一個比一個大地括開去的同心圓。這時候,他們要等的主持人急急忙忙趕了來,她和電視上的模樣有點兒不太像,皮膚焦黃,眼袋腫起來老高,猛一看上去好像眼睛底下還有一雙眼睛。

  “你們怎麽才來呀?”她略顯不耐煩地嗔怪道。

  “沒辦法呀,路上堵車。”左力連忙跟三孫子似的上前跟人家陪禮。

  “那你們跟我來吧,我得先做完節目再接受你們采訪。”

  那女主持人說完便扭著高跟鞋吱扭吱扭在前麵走,她以為別人都是幼兒園小孩非得跟她走似的。大武站在原地沒動窩,左力用勁拉他,又給他使了無數個軟硬兼施的眼色,然後搶先大步追了上去。大武在心裏“呸”了一聲,無可奈何地也跟著走了。

  演播廳裏很熱,幾盞大燈烤著,那個圓形大廳看起來就像一個注滿水銀的遊泳池,近在咫尺的人看上去都好像隔著一層什麽。女主持人睜著那雙眼袋老高的眼睛站在燈下,她那雙眼睛——大武覺得實在是有些慘不忍睹。

  大武和左力找了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來,周圍陸陸續續坐滿了人。女主持人與記者們談論的聽起來像是個關於讀書的話題,但大武眯縫著眼睛坐在那裏強打精神才不至於對著偶爾掃射過來的鏡頭打瞌睡。左力倒是有點躍躍欲試,還想主動舉手發言,被大武用暗勁給按住了。

  記者們和女主持人熱烈地談論著他們所認為特棒的東西,有的時候甚至還挺起勁兒,一陣陣地爆出在大武看來實在是不值得一笑的笑聲來。大武耳邊流動著一些語言片斷、笑聲的尾音和主持人那略顯尷尬的提問。幾架攝像機在場子裏瞄來掃去,大武很擔心把自己這副神情恍惚的形象給攝進去。他強打精神硬撐著幹澀的眼皮,要不是這麽使勁兒他的上眼皮早就掉下來和下眼皮粘一塊了,掰都掰不開。

  大武找到了新的興奮點使自己不至於一頭栽倒在地呼呼大睡是因為他看到了斜對麵座位上有個女孩長得跟格格一模一樣。大武知道那當然不是格格,世界上哪有那麽巧的事。

  大武眯著眼睛仔細看了一會兒,覺得她倆長得確實是很像,如果兩個人相互替代的話,準能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

  好容易熬到曲終人散,大武的眼睛追逐著那女孩的背影在人群裏消失,左力用胳膊肘頂頂他說,大武,我發現你這回來北京新添了一毛病。大武問他什麽毛病。左力說毛病倒是不大就是兩眼發直。

  與女主持人的談話並不愉快,話不投機不說話都覺得多。女主持人不停地看表,大概是算計著這兩個無聊記者浪費了她多少寶貴時間。大武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總是在幹那些不想幹的事,而想幹的事卻一件也幹不成。

  每天夜裏,大武和幾個朋友乘著出租車往回趕,這往往是他們聊夠了天、泡夠了酒吧、抒發夠了豪言壯語之後的最後一個節目。他們驅車先把家住得近的人麻袋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卸下,左力家住得比較遠,每回都是大武和左力兩個人送他們。每當這種時刻大武心裏就空得厲害,他感到自己像個罪人,又白白虛度了一天,與格格的見麵仿佛變得越來越不可能了,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出來絆住他,讓他的周密計劃變成泡影。明天是二十四日也就是大武待在北京的最後一個完整的二十四小時,他讓丁義幫他訂的是二十五日中午的火車票。明天左力給他安排的計劃是先去拜訪一個曾經走紅但現在已經不知從事何種職業的女演員,然後再去醫院看望他們的老師。

  這個女演員倒是大武此行最想采訪的一個人物,因為大武他們雜誌有個欄目《月亮的背麵》需要此類稿子。此次來京成天泡在朋友堆裏喝酒吹牛想想正事好像一件沒幹,總得抓些稿子回去給主編交差。

  大武發現短短幾天工夫,他在火車上見過的那種魔盤在京城旋風一般流行起來。大武每到一戶人家,都能看到那家的女人或者孩子站在上麵手舞足蹈。大武猜測是大鉛筆和歪脖姑娘兩個人的功勞使這項運動普及開來,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太可能。大武和左力到達女演員家裏的時候,女演員就正在家中做這項運動,她半閉著眼睛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嘴裏發出的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我做運動的時候不喜歡有人打擾。”

  她這種傲慢無理的態度真讓人感到意外。大武在心裏大罵,你算什麽?你已經什麽也不是了怎麽還這麽傲?左力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壓低嗓門小聲說:“正因為什麽都不是了才這麽傲呢。”

  於是他們兩個一言不發,在靠牆根的一溜矮沙發上坐下來等著。很多很多的手臂在空中舞著,那女的像個人來瘋似的怎麽也停不下來了。大武坐在那裏忽然來了靈感,他感覺格格住的地方好像就在附近,他像動物嗅著氣味了似的一路跟了出去。左力對他的離去並沒有太注意,以為大武這小子一定是水喝多了想上廁所,大武這人總是這樣,貪吃貪喝,所以上廁所的次數都顯得比別人要多。

  大武輕手輕腳地溜出房門,他在落滿灰塵的樓道裏站了一小會兒才意識到這是在二十層的高樓上,他必須乘電梯才能下去。大武慌裏慌張生怕有人追出來,他一邊回頭看一邊火急火燎地在電梯按鈕上亂按一氣,按了半天沒見有任何動靜,就疑心電梯壞了,一個箭步衝出樓梯口,像個正在被人通緝的逃犯一般。在他衝下樓梯已有四五級的樣子,他聽到身後電梯已經上來了,門開開,又關上,因為電梯口沒有人,那電梯隻好又下去了。

  大武“砰砰”地兩級兩級地往下蹦,狹窄的樓道到處回響著大武弄出的響動,從一樓到二十樓,哪兒都在響,“砰砰……砰砰”的回聲一層一層往下傳,整棟樓仿佛就快被震塌了似的。大武跑到一樓的時候已是氣喘籲籲、大汗淋漓。

  他自始至終沒有碰到一個人,這座樓好像一座已經被人廢棄了的空樓,到處都是空洞和從空洞底下傳來的回聲。

  大武到了樓下才發現,他此刻正站在一圈高樓中間,他旋轉著朝四周看了一圈,就覺得天旋地轉,頭暈得不行,虛汗直往外冒,所有的高樓忽然之間都呈現出傾斜的趨勢,然後開始一陣輕微的、肉眼可以看得出來的晃動,大武以為是地震了。地震的幻覺使大武馬上聯想到去躲地震的老婆和孩子,他們現在在什麽地方在幹什麽過得好不好……一長串意念像快速波一樣連續閃過,大武覺得自己有點挺不住了。在那一圈巨型大廈的包圍之下,大武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隻夾在人類筷子尖上的蒼蠅,渺小、肮髒、微不足道。

  一陣冷風使大武清醒了許多。路邊上那些還沒有化開的積雪這時被風吹出好像波浪一樣一道道的波紋來,微小的雪粒被風再度揚起,彌漫在空氣中,有一些微小的水珠撞到了大武的臉上,使他感到一陣清涼。

  太陽已經升到半空中了,想必時間已將近中午了吧。不知為何大白天四下裏竟然寂靜無聲。腳下被修築得精致漂亮、曲曲折折的小路呈放射狀向四周延伸而去,大武這才發現自己此刻站立的位置正是一個極大的同心圓的圓心。

  他站在一個十分有利的位置朝四麵八方的樓房張望著,所有的窗口都向他大張著黑森森的眼睛,表情冷漠地看著他。大武可以斷定格格就在附近,他的眼睛在那一個緊挨一個密密麻麻的窗口快速搜尋著,眼珠移動的速度極快。他想張開嘴喊她的名字,可是嘴巴張了幾下覺得嘴角好像被什麽東西粘住了似的粘粘扯扯很不得勁兒。四下裏靜得就像是到了外星球,連半個人影也尋不見。巨大的樓房的影子覆蓋著整整毒片綠地,那綠地到了冬天已變成枯黃的一片,幹草伏地,沒有綠,隻有些許雪粒夾雜在枯草中間,那樓房的影子在枯草上劃出明顯的界線,有光的那一邊雪粒閃閃爍爍,沒光的那一邊就顯得相當暗淡。

  大武從樓房的暗影部分跳出來,站到一個有光的地方,他心裏明白,這是他一生中離格格最近的一次了。格格總在陽光的正午作畫,她那粗糙的木質的畫架子就支在窗前。大武伸長脖子繼續尋找那扇窗,大武看見大約七八樓層的一個窗簾被人掀起一角,大武確信那人就是格格。

  當大武把後腦勺使勁後仰雙手圈成喇叭筒形拉開架勢扯開喉嚨準備不管不顧地大喊一聲“格格——”的時候,有人從背後輕輕拍了他一下:

  “幹嗎呢你,哥們兒!”

  大武一回頭,見是歪著嘴輕輕淺笑著的左力。“幹嗎呢你,哥們兒?”他換了一種稍微柔和一點的語氣又問了一遍剛才那句話。

  “沒、沒幹什麽。”大武頓時變成了一個結巴。他收回仰得酸痛的脖子,手捂後脖根腦袋以脖子為軸心轉了幾個圓,“沒、沒什麽,”大武繼續結巴著,“我在看這兒的樓群真他媽的高哇!”

  “數樓層呢吧?”左力道,“怎麽跟個鄉下人似的,一進城就想數數新蓋的樓有幾層,回你們屯裏好吹牛,對吧?”

  大武“嘿嘿”幹笑了兩聲,沒敢再吱聲。他用餘光瞄見剛才那一掀的窗簾現在已平靜下來,什麽動靜也沒有了。

  晚上在左力家,大武接到一個電話,是老婆從她娘家打來的,問他好不好,幾號動身回她娘家過年。大武懵懵的,手裏拿著電話,隱約從電話裏麵聽到兒子小武“爸、爸、爸”叫的聲音。老婆問大武你怎麽不說話呀,大武卻感到自己的眼角癢癢的,莫名其妙地爬下一條淚來。

  大武上了火車,左力沒有送他進站,他們哥倆不玩那一套,彼此拍拍肩,一句話也沒有就分手了。

  火車上仍舊很擠,這一回大武顧不了那麽多了,有些橫衝直撞,無意間踩了一個女人的腳,大武小聲道歉,女人吱哇亂叫。大武很快找到自己的位子,放好東西坐了下來。這時候,大武看到桌上有個手機,小巧玲瓏地套著皮套,他非常非常想給格格打個電話,他覺得喉嚨像火燒一樣,再失去這最後的機會就徹底地失去了,他這才意識到他是怎樣地愛著格格。大武猶豫再三,等他的手就要碰到那個手機的時候,沒想到火車竟一下開起來。大武有些羞愧地縮回手來,把想拿電話的那隻手平放在膝蓋上,用盡全身的勁兒控製著它,不準它抬起來妄想去拿桌上那個電話。

  “誰的大哥大丟啦?放這兒多危險啊!”

  大武聽見有個公鴨嗓子的男人一驚一乍地喊。有個染一綹紅發的女孩不知從哪兒蹦了出來,天真地衝大武眨巴眨巴她那塗了睫毛膏的左眼。

  “你想打電話?請用吧。”

  大武越發不自然地在膝蓋上蹭蹭他那寬大的手掌,他覺得掌心爬滿螞蟻,難受,發癢。

  不知不覺間火車已開出很遠,朝著一個與大武印象中完全相反的方向開去。

  在白翕居住的城市裏有那麽一條河,以前是一條並不起眼的小河,後來城市麵積像攤雞蛋餅一樣被人們越搞越大,河邊的地價就被開發商炒起來了,他們在河邊蓋起了美麗園小區,白翕是兩年前搬到這裏來住的。

  白翕的丈夫孫斯文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們是由白翕的女友杜豔豔介紹認識的。杜豔豔是一個咋咋呼呼看起來總是情緒高漲的女人,她把生活誇張成一種膨脹狀態,她冬天穿一件像魚泡那樣鼓起來的白羽絨服,整個人像氣球一樣輕盈而又龐大,隨時可能爆炸似的。

  杜豔豔的下場是所有的人都沒預料到的,在一般人的眼裏,一個快樂的人是不可能自殺的,特別是漂亮的年輕女人,自殺的話實在是太傻了,單單為了那些漂亮的衣裳也不該去選擇死,況且在冬天死去又是那樣淒寒,不如在夏天熱烈地死去。

  白翕不知道這個冬天會死人,也不知道這個冬天會戀愛,她以為冬天就像窗簾外麵那條不動的冰河,是封住的,死的。冬天還像屋子裏的婚姻,因為太久沒開窗子,空氣變得陳舊汙濁,這種陳舊汙濁附著在簇新家具表麵,像一層看不見的薄膜,說有就有,說沒有就什麽也看不見。

  孫斯文對白翕來說永遠是一幅靜止的背影,他的工作常常需要加班,把設計圖紙拿到家裏來做,這在他們工程設計院是很平常的事,孫斯文說,他們所差不多每一個設計人員都要加班的。

  白翕常常望著丈夫的背影發呆,想不起他正麵的樣子來。他的五官長得很一般,眼鏡有細細的金屬邊,那細細的金屬邊就像他做出的圖紙一樣工整,白色鏡片反射著外界射過來的強光,所以別人很難看到他的真實表情,那層白色鍍膜成為他的一種保護色,別人與他挨得再近也是隔著一層什麽,讓人很難親近。

  白翕也很難走近他,不知道他內心到底在想什麽。一個沉默無語的男人橫亙在你麵前,就像一道深奧難解的數學題,它是黑色的、枯燥的、艱澀的,日子久了會把人逼瘋。

  白翕不喜歡孩子,孫斯文也不喜歡,這樣他們就沒孩子。沒孩子的家是幹淨而空蕩的,白翕的心也是幹淨而空蕩的,她每天傍晚沿著冰河散步的時候覺得自己像一個空心的紙人似的,漫無目的地在河邊走走停停。

  河邊那些燈也像用紙紮起來的,一盞一盞,白得透明。

  不知為什麽,白翕總覺得那些鐵杆燈很像戲劇裏的布景,在黃昏時奇怪地亮著,半明半暗,人走在這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影子似的飄忽不定。

  另一個影子也在河邊漫無目的地飄著,它有時被樹叢的影子遮住了,隱在黑暗之中,有時又像海水裏的礁石那樣露了出來,在水泥砌成的河岸上慢悠悠地走著,這個影子正在接近那個影子,但他們自身卻渾然不覺。空氣裏飄浮著濃鬱的雪的味道,白翕沿著冰河走了很遠,她以為就要下雪了;

  雪卻遲遲沒有下下來。

  在白翕沿原路返回的途中,有個男人正向她迎麵走來,他穿著奇特瘦長的衣服,從外表無法判定他的職業,他目光猶疑地盯著白翕看了幾秒鍾,然後把目光移開,移向冰河的深處。白翕猜測這個男人一定也在美麗園裏居住,要不然不會經常在這一帶散步。

  他們不約而同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準時準點出來散步,像赴一個約會。這個約會使白翕暗暗覺得有些興奮,平淡生活裏有了那麽一點盼頭,那麽一點值得等待的東西。白翕每回散步之前要在鏡前稍微收拾一下自己,把頭發梳理整齊,穿一件帶毛領的白外套,戴瘦而緊的黑皮手套。皮靴站立在門邊,像一對相對站立的人。靴子在今年冬天又重新流行起來,幾年前靴子曾經流行過,後來就沒什麽人穿了,消失了幾年之後,又重新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站立在精品店的玻璃櫥窗裏,形狀各異。

  對白翕來說,有靴子的冬天才叫冬天。

  白翕換好衣服才知道外麵下雪了。

  窗戶上已蒙上厚厚一層霧,看不見外麵的天空和徐徐降落下來的雪片。

  “雪下得這麽大,你還要出去嗎?”

  白翕的手落在門把上,聽到背後有個聲音問她。

  他們背對背說話。

  她說:“出去透口氣。”

  他說:“外麵路滑。”

  然後,白翕就關上門出去了。

  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他們生活得禮貌而又客氣,沒有太好的事情發生,但也不算太壞。

  雪片像幻燈機裏的幻影那樣緩慢而又舒展,雪地裏的行人在天地間被縮小了比例,變成一個一個螞蟻似的黑點。有人有氣無力地打著傘,傘在雪中傾斜,像失去平衡的生活,傾斜著往前走,不知什麽時候就倒下來了。

  白翕走在雪中,腳下鬆鬆的積雪被她一下下踩得塌陷下去,發出咕吱咕吱的響聲。這時候,有個尖尖的像支筆似的人影從白翕身後一探一探地跟上來。白翕不敢回頭,她走在前麵,那個尖尖的人影就跟在離她兩三步遠的地方,她快他就快,她慢他就慢,四周靜悄悄的,白翕覺得有點緊張,不由得加快腳步,想要擺脫跟蹤她的那人,但是,那影子也一步不落地跟了上來,那影子就像白翕自己的影子,與她的步調總是同步的,白翕想要跑起來,然而想法和行動卻脫了節,她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身後那人被她突然襲擊的舉動嚇了一跳,麵色蒼白地望著她,然後略帶羞怯地低下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女人說:“散步嗎?”

  男人說:“散步。”

  男人像是承認了什麽錯誤似的再次低下頭。

  他們一起走了一段,並沒有多說什麽,隻聽腳下的雪發出吱吱的響聲。空氣清涼得好像蒸餾水一般,吸進去把肺部清洗一番,呼出在室內積攢的濁氣。

  女人說:“你每天都散步嗎?”

  男人說:“你每天都散步嗎?”

  女人笑而不語,覺得身邊這個男人有些與眾不同,她無法猜出他的職業和身份,她想他肯定不是個一般人,因為他說話的方式很特殊。

  冰河已被厚厚的積雪所覆蓋,河麵上平展展的,沒有一個腳印。男人說我們到河麵上去走吧,男人還說你肯定不敢。女人就上當了,跟他一起走上冰河,河麵很滑,他們手拉著手往前走。男人告訴女人,他叫韓青,就住在附近的一幢樓裏。

  白翕從外麵散步回來,見自己房間裏坐著一個女人,她穿著橘黃上衣和一條式樣很怪的裙子,裙子的下擺鑲著一條刺目的藍邊。她坐在那裏,微低著頭,一部分頭發披散下來,半遮著她的臉。

  杜豔豔常常這樣突然出現在白翕的眼前,穿著白翕從來沒見過的一套衣服,在那兒沒完沒了地說著話。杜豔豔是那種早早地結了婚又早早地離了婚的女人,無牽無掛,自由自在。

  “好看嗎——我這一身打扮?”

  她手裏端著一杯紅酒妖冶地在白翕眼前晃。天知道她從哪裏搜出來的那瓶酒,連白翕自己都不知道那瓶酒藏在什麽地方。

  “你看上去就像一瓶紅酒,搖搖晃晃,我眼都暈了。”

  “你剛才幹嗎去了?”

  “散步。”

  “一個人?”

  “一個人。”

  她們隔著兩道門望見半開半閉的書房裏那個伏案枯坐的男人的後腦勺——他永遠都是一個後腦勺。兩個女人相視一笑,壓低了嗓門說著話,聽起來聲音都有些變形,像密謀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白翕走過去輕輕把門關上,她說我又遇到那個人了。她們曾在電話裏聊起過那個在散步時經常碰到的神秘男子,杜豔豔在電話那端格格地笑,她說白翕呀,我預感到你已經愛上他了。

  “你跟他說話了?”杜豔豔問。

  “隻說了幾句話,”白翕說,“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怪的人。”

  “他就住在附近嗎?”

  “看起來像。”

  兩個女人關在房間裏嘰嘰咕咕了一晚上,十二點鍾左右,杜豔豔打車走了,她說她還有個約會。

  這麽晚了,白翕真想像不出她還要上哪兒。

  雪一直下個不停。

  他們在雪地裏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走來走去,其實都在尋找彼此的身影。在雪天散步的人越來越少了,由於下雪,氣溫變得極低,呼出來的白色哈氣像一團一團固態的白色棉絮,在眼前晃來晃去。

  那條冰河已經被雪完全覆蓋了,幾乎看不出來那是一條河,而像平展展的一條路。一對男女站在路的當中,沒有來路,也無法後退。他們像冰人一樣站著,一動不動。雪還在下著,在他們周圍出現了一圈奇怪的濕地,雪落到那地方就化了,白翕站在岸邊看著他們,他們卻渾然不覺,以為天地間就隻有他們倆。

  “看哪,他們在下沉!”

  背後有個聲音在喊。

  白翕回頭一看,看見了他。

  那對試圖殉情的男女終於繃不住了,他們離開那塊正在下沉的浮冰,朝岸邊走去。

  “他們真的想死嗎?”

  “他們為什麽?”

  “怎麽啦……”

  白翕顯然受了驚嚇,不停地問著誰也無法回答的傻話。

  就在那天晚上,韓青把白翕帶到他的住處。他房間裏隻有一台電腦,別的什麽都沒有。連床都沒有,有一個床墊在地上,四周堆滿了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書。

  “坐吧。”他說。

  “我坐哪兒呀?”

  他說:“哦,對了,我給你搬把椅子去。”

  他到廚房搬了把椅子過來,孤零零地放在屋子中央,“坐吧,”他說。

  “那你坐哪兒呀?”

  “你坐吧,我站著。”

  白翕覺得這真是一個很怪的家,沒有桌椅板凳茶杯茶壺,卻有一台電腦。

  “哎,你說,剛才在河麵上的那兩個人,他們真想死嗎?”

  白翕坐下來的時候聽到木椅發出快要垮掉似的聲響。

  “也不一定,說不定他們是鬧著玩的呢。”

  “不,他們是真想死,我看出來了。”

  過了一會兒,白翕又說:

  “兩個人抱在一起慢慢下沉,那滋味不知道是什麽樣的?”

  她像是對韓青說,又像是喃喃自語。這時,韓青已經把房裏惟一的一盞燈關上了,他倆突然之間陷入黑暗,就像掉進一個洞裏,白翕感覺到一種逐漸下沉的幻覺,然後,有一隻手放到她的頭頂上來,那隻手隻是在那兒靜靜地待著,像偶然落到她頭上的一隻鳥。

  門廳裏透過來的光把他倆照得都像剪紙世界裏的扁片人。白翕一動不動地停留在黑暗裏,不想說話,也不想動。

  一雙手從她的頭頂降落下來,放到她的臉頰兩側,牆一樣地夾著她。他的手很光滑,像白翕的臉一樣滑。他的撫摸開始得很猶豫,開始好像不敢似的,很輕地摸她的臉,漸漸地才加重了手掌上的力量,磨擦得她的臉發起燒來。他的手從上麵伸進她的脖領,他是在她身後站著的,白翕看不見他的身體,隻感覺得到他那兩隻手的存在。他的撫摸讓白翕感到一陣眩暈,他們什麽也沒說,一直都在黑暗裏動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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