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兩次遇見詩人A都是在冬天,穿過季節交錯的時間隧道,那種彌漫在我們四周的像霧一樣的白色哈氣仍時時出現,即使在這種炎熱的衣裙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清晰曲線的夏天,我仍能看到那團迷霧似白色哈氣,它時時從我們口中吐出,像雲朵,如棉絮,四處飄散。
“人有的時候就像鳥一樣,即使大雪把一切都掩埋了,可他們還是要不停尋找。”詩人A說過的話,我一直記得。我知道我的回憶隻能是眾多絮片中的一兩朵,我將以旋轉的姿態捕捉它們,它們隻可能在某一瞬間與我相遇,而大片流淌著的過去還在流淌著,我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又去了哪裏。
在我對詩人A的回想中,那團白色霧氣已成為他恒定不變的背景,就像數學裏的一個恒定參數,就像物理裏的一個固定不變的參照物,隻要有詩人A出現,那些變幻不定的白色哈氣以及伴隨著那些氣體傾吐出來的語言片斷,便像拆散了的書頁那樣四處飄飛。
湖裏已經沒有魚了,可還是有人坐在湖邊垂釣,那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戴著毛絨絨的耳套,棉手套厚厚的,一直蓋到小臂,看上去就像假肢。湖麵上結著一層冰,但看上去不是很硬,因為冰麵上有著無數裂紋。那天是冬日裏少有的一個好天氣,太陽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顏色發黃,邊緣不很清晰,但是還是能感覺到它照在臉上、手上暖洋洋的熱量。
我們在湖邊的一個歪向一邊的坐椅上坐下來。那張椅子不是正對著湖,也不是背對著湖,是有些側過來的樣子,這樣,從我的角度看,正好可以看到詩人A的側影。他是一個長著大鼻子的男人,他說話的時候需要不斷地抽煙才能保持最佳狀態,在煙霧裏我看到了他所描述的女人阿黛。
阿黛曾經披著一頭柔軟的黑色長發走進詩人A的視野,阿黛的骨骼出奇地小,頭發像流蘇那樣參差不齊地一直垂到臀部,她的皮膚像雪一樣白,她怪異而又複古的服裝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個走錯時空的精靈。
阿黛當時在工藝美術學校主修裝潢設計。在詩人A對阿黛的敘述中,使用了許多不確定的字眼兒,比如說“假如……”、“要是……”之類,詩人A告訴我說,阿黛的學校裏也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湖,他們學校在郊區,往返一趟要花去他大半天的時間,有時去一趟隻是為了在阿黛她們宿舍坐一坐,阿黛她們都很忙,不僅忙上課,還要忙著憑本事掙一點錢。
心情好的時候,阿黛也約詩人A-起到湖邊去散步,那年冬天特別漫長,一直到放寒假前他們似乎每天都在那個湖邊轉悠。阿黛穿一件寶藍色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底下的羽絨服,白色帆布褲,腳上那雙雪地鞋也是白色的,站在空曠的湖邊,她像一塊銀亮的玻璃那麽耀眼。她的長發總是被風吹得像麥浪那樣浮動,有時纏繞在她的腰上,有時覆蓋在她的臉上。
詩人A那時候對阿黛簡直著了迷。詩人A的女朋友草草並不知道發生在另一所學校湖邊的那些事情。詩人A從周一到周五,一直跟草草待在一塊,草草對他好,他對草草也不錯,可是一到了周末他的腿就好像不長他身上了,他必須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離開,當然他不能拔腿就跑,他得好好地編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有時候他是去了母親的同學家,有時候他是去了姑媽或者叔叔家,草草從不懷疑詩人A編的這些理由,詩人A說什麽,草草就信什麽(這隻是詩人A當時的想法,實際情況未必真是這樣)。
草草深藏在白色鏡片後麵的眼睛令人看不太清楚她。
草草長得很瘦,雙頰微微有些凹陷,頭發稀少,像草。
當草草垂著那麽幾綹粘在一起的像幹草一樣的頭發走進詩人A的視線,詩人A無法想像草草會在他未來的生活中扮演怎樣一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