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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三章

範倫兵失蹤了。

範倫兵是在金小曼毫無精神準備的情況下失蹤的。等到金小曼確信他人已不在北京的時候,要債的人就開始找上門來了。

房子分期付款的錢隻交了一半,全部作了抵押。小曼平時沒過問過這些事情,隻當家裏有座金山怎麽花也花不完似的。這下兩眼一抹黑,人家拿著這樣那樣的票據找她,她隻有被人欺負的份兒。小曼最後收拾了一個小包,離開了那個家。

金小曼靠在路燈的鐵杆支撐架上,她放下手中的包,撐起一條腿來,然後點煙。她仰起頭來看看天,發現天雖然已經黑了,但並沒有完全黑透,天上的浮雲依稀可見。她抽完一根煙,趁著火還沒滅,緊接著又點上一根。她現在的思緒並不亂,而是接近於真空,她想她不會走投無路的,大不了兩手空空再回平城。父親死後母親曾跟她提起,問她願不願意頂替父親那個編劇的空缺?

“我想象咱們家這種情況,團裏的領導會照顧的。”

母親唯唯諾諾地說。

小曼不願意傷著母親,可是對那一份不起眼的閑職,小曼實在是看不起。

臨走,她對母親說:“媽,我要回北京了。”

母親說:“混不下去就回來吧。”

“你幹嗎那麽咒我?”

“小曼這孩子變了。”小曼聽見母親跟鄰居家阿姨唉聲歎氣地說。

抽到第三根煙的時候,小曼皮包裏的BB機響了。小曼低頭按了一下呼機的燈,屏幕上出現一個陌生的號碼。

一個小時之後,金小曼坐在一個陌生的公寓裏。那是一室一廳的一小套,房子雖然很小,但廚衛俱全,而且收拾得相當整潔。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唐渡泡了杯茶遞給她說,“我還以為到了北京之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怎麽會,我又不是孫悟空。”

小曼手裏捧著那杯熱茶,卻無論如何也喝不到嘴裏去,隻好把它放到一旁茶幾上涼一涼。

鄰居家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這房子又不隔音,四麵八方傳來不同頻道的聲音,各行其事,摻雜男人和女人吵架的聲音,讓金小曼覺得不知所措。她忽然間沒了自信,灰心到極點,她原本是想開口求唐渡幫她找一份工作的,沒想到真的開口說出來的話卻是:“我想我還是回平城算了。”

憑著多年經驗唐渡知道,金小曼一定是遇到麻煩了。唐渡說這房子是我一個朋友的房子,他人現在在國外。我今天把你約到這兒來本想沒事跟你聊聊,既然你現在沒地方去,不如就留下來住這兒好了。你高興住多久都可以,隻不過你走之前要通知我一聲,可別說走就走連聲招呼都不打。

小曼就在唐渡的房子裏住下來。她白天出去打聽範倫兵的消息,夜晚一個人插上門沒有一點聲息,連燈也不開一隻,誰來也不開門。對範倫兵她還沒有徹底死心,她想他大概是一時資金上周轉不過來,等他好起來他還會回過頭來找她的。她回過他們原來的住處兩趟,希望能有奇跡發生。那房子已經有了新主人,那些人用很奇怪的目光打量她。還有一件急於解決的事情就是:她沒錢了。以前一直做著天長地久的打算,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也要存點。範倫兵走時已是負債累累,追賬的人不追上門來已是萬幸了。

找不到範倫兵,金小曼隻好到劇組去找吳啟東。

她們劇組在飯店包了幾間房,金小曼去的時候他們的戲已接近尾聲,馬上就要散夥了。吳啟東見是金小曼,態度顯得有點不冷不熱。有記者正在采訪吳啟東,他們稱吳啟東是一顆即將走紅的新星,吳啟東對他們這種說法顯然很高興,大談自己對人生的看法,如何做戲,如何做人,他們足足談了幾個鍾頭,把金小曼曬在一邊。最後,吳啟東才想起什麽似的招呼小曼一句:

“晚上留下來跟劇組一起吃飯吧。”

小曼說:“不了,我回去了。”

吳啟東就說:“那好,你回去吧。”

那屋子裏亂哄哄的一屋子人,小曼幾次想開口說出借錢的事,卻又覺得當著這麽多人實在是張不開嘴。

“你能不能先借我一點——”

這是金小曼第二次問吳啟東借錢,第一次是上北京的車票錢。她命裏注定要欠他的,一輩子也還不清。

吳啟東從口袋裏摸出500元。

小曼說:“我會還你的。”說完便消失在車來人往的大街上。

金小曼回到住處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唐渡正站在樓前路燈下等她。

自從小曼在這裏住下來,大約有兩個星期他都沒露過麵。他手裏拎著一些熟食,說是想過來看看她。

他倆一前一後走上樓梯。他們這一老一少招惹來鄰居十分好奇的目光,小曼感到無法忍受這種目光,但也不得不硬著頭皮一層層地往上走。這樓梯好像比平時長了幾倍,總也走不到頭似的。小曼麵對的是唐渡的背影,蒼老而又幹癟的一件鉛灰色的風衣,裏麵沒有內容似的。等到樓梯走到了盡頭,他倆的身影消失在門背後,小曼似乎還能聽到鄰居家唏唏咻咻的聲音。

他轉身插上門,然後走過來抱住小曼。小曼恍惚間覺得受人擺布,而思維和行動完全脫了節,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個木偶。

唐渡說小曼小曼……隻一味地叫她名字,手腳有些慌亂。

他抱她的姿勢也過於笨拙了,一舉一動都顯出他的年紀。男人做事都是需要回報的,小曼早就該想到唐渡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幫她,他一定是有所圖的。

“小曼,我喜歡你。”他說。

“是嗎,那你要我怎麽樣呢?”

“我希望你在我身邊,我想你的時候可以看到你。”

“那你怎麽不問問我喜不喜歡你呢?”

“我不問。”

“為什麽?”

“不為什麽。”

小曼被他的話給氣樂了,天下哪有像他這麽不講理的?可是小曼現在也清楚自己無處可以投靠,要靠隻能靠眼前這個男人了。

唐渡他們機關下屬的行業報有個周末娛樂版,唐渡把金小曼安插進去,小曼對這份工作很滿意。做采訪、發人物稿、與知名人士會麵,這些都讓小曼感到風光。再說每月的工資也挺高,還經常有機會出差,天南海北到處跑,這些都很合金小曼的胃口。

唐渡是有家有口的人,妻子管得很嚴,所以不能常常來看金小曼。小曼對他感情一般,他愛來就來,不來也無所謂。報社配給小曼一隻手機,金小曼無論走到哪都愛掏出來打打,越是人多的地方她的手機就打得越勤。她跟胡藹麗他們那幫人又聯係上了,這才知道短短的一段時間,胡藹麗已經離婚了。

“不過……我們還是好朋友。”胡藹麗在電話裏跟金小曼解釋道。

金小曼不好意思把範倫兵失蹤的真相告訴胡藹麗,隻是說“我跟他也分手了”,又說,“我現在在報社做,是臨時給一個朋友幫忙。”

“什麽朋友,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金小曼在電話裏笑道:“什麽都不是。”

唐渡常在半夜三更給金小曼打電話,他對小曼簡直是著了魔。下午剛通過電話,晚上又打一回,問她在幹什麽呢?想不想他之類。金小曼估計他半夜打電話都是等他老婆睡著了之後。他還經常通過郵政係統源源不斷地給她寫信,有時一天一封,有時隔天一封,都是些抒情的、和他年齡不相符的詩一樣的排比句,它們分別讚美了她的眼睛,嘴巴,和“柔軟的小耳朵”。

等到真的在一起的時候,唐渡的話並不多。

他配有一把小曼房間的鑰匙,有時小曼不在,他一個人也會過來坐坐。點上一根煙,坐在小曼零亂的椅子上等她回來。有時他明明知道小曼今天有應酬,卻抱有一絲僥幸心理,希望她會忘帶了什麽東西回來拿,或者沒有任何理由地突然出現在他麵前。

小曼在的時候總是帶著歌帶著笑的,她走到哪兒就把熱鬧帶到哪兒。她是多麽聰明的女孩呀,別人說了上句,她總愛搶著說下句,甚至顯得有點多嘴多舌的,但因為那些話出自一個漂亮女孩的嘴巴,不僅沒人覺得討厭,反而覺得有趣。她甚至愛講那種段子,與性有關的笑料成為飯桌上最精彩的一筆,沒人講的時候就跟菜裏沒擱鹽似的,吃什麽都沒味。

有天夜裏,小曼已經睡著了,她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人在摸她頭發。她賭氣不理他,翻身睡去,一覺醒來時見他已經不見了。後來金小曼問起唐渡那天晚上的事,才知道那天夜裏,他非常想見到她,便專門“打”了一輛車過來看她。小曼說那你為什麽不叫醒我呢?唐渡說我為什麽非得叫醒你呢?小曼想想,忽然覺得唐渡也並不像她想象的那麽討厭。

小曼高興起來對唐渡百依百順的,叫她怎麽樣她就怎樣。他喜歡把她放在膝上,聽她在耳邊嘰嘰噥噥地說著什麽。其實那些話是一句也沒聽進去,他隻感到耳根子發熱,是她的癢絲絲的哈氣熏的。她情緒好的時候唐渡就敢放大了膽子把她的襯衣下擺從裙腰裏一點點地拉出來,或者隔著裙子摸她的腹部。她隻顧說她的話,好像忘了什麽似的,隻顧沉醉在她的話題裏,都是一些零七碎八的小事,而她卻講得津津有味。唐渡看上去好像很用心地在聽,眼鏡片上凝著一點水蒸氣,那全都是她呼出來的哈氣。讓她在膝蓋上坐久了,唐渡感到兩條腿都有些麻,但他不敢動,生怕她會改變原來的姿勢,因為他知道小曼肯這麽乖乖地安安靜靜坐著的時候並不多。

“一個人一輩子可能的選擇實在太多了。”小曼用手勾住他的脖子說,“我就是沒辦法給自己定位,我也不知道什麽角色最適合我,但是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我敢去試。也許到了最後我什麽都沒有,但是我什麽樣的生活都經曆過了,這輩子也算沒白活……”

唐渡已經把手伸到裏麵去了,他驚訝於她皮膚的滑和細,手指觸碰到上邊有種說不出來的微涼的感覺,還有她的綢襯衫也是涼而滑的,在距離她皮膚很遠的地方微微抖動著,她身體輕微轉動的時候就有一絲絲涼風從唐渡手心裏穿過去。

他已經完全無法聽清她在說些什麽了。他的手伸到她背後去解那兩個小小的嚴絲合縫的掛鉤,不知怎麽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它們弄開,他急出滿頭汗來。小曼忽然樂出聲來,哈哈哈哈,全身的白絲綢像雨一樣在唐渡麵前水花四濺,她喜歡看他著急的樣子,並用手輕輕拍打著他的臉,說道:

“你以為我是喜歡你嗎?我是喜歡你給我找的工作。”

聽了這話,唐渡一把推開她獨自坐到一邊用打火機點煙。那打火機是那種一塊錢一隻的一次性打火機,並不怎麽好用,他打了幾次都沒打著。雖然眼看著劈裏啪啦火花四濺,可是很快就熄滅了。

唐渡說:“我早知道你在利用我。好,算我傻,被你利用了。等你找到下家你就從我這兒搬走吧。”

“幹嗎幹嗎,氣成這樣,人家不是開句玩笑嘛。”

“你這不是開玩笑,你說的是真話。”

他索性賭氣把煙撅了,挪了挪P股底下那把椅子,把臉朝向窗外。

窗外是正在逐漸暗下去的黃昏天色,有一兩盞性急的燈已經亮了。可是因為天光還沒完全暗到底,那幾個電燈泡便顯得微不足道。騎自行車的人一溜煙地從眼前晃過去,汽車則在馬路上堵成一長串。是下班回家的時候了。唐渡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

“我要回去了。”

小曼正委屈得要死,這下索性借機大鬧起來,她把桌子上的飯碗一隻接一隻地往地上摔,還有盤子和茶杯蓋什麽的,逮著什麽摔什麽。唐渡一把抱住她,可是仍止不住她的歇斯底裏大發作,她撕衣服,碰東西,甚至咬了唐渡手背一口。

天黑了,屋裏始終沒有亮燈,好像這樣可以掩飾一點彼此的尷尬似的。金小曼哭累了,也鬧夠了,卻不知該怎麽下台。唐渡一直把她緊抱著,生怕她再鬧出怎麽樣的動靜來引起鄰居的注意。他是一個要麵子的男人,不想惹事生非的男人,有時他甚至想,惹上金小曼也許是他一生中的一個錯誤,她會纏住他不放的。沿著這條思路想下去他禁不住有點害怕,唐渡是這樣一個人,他在外麵怎樣玩都可以,但你要他破壞他的遊戲規則那可一萬個辦不到,外麵的女人再好他還是懂得內外有別的,他對內采取安撫政策,搞好安定團結。對外對付不同的女孩卻有不同的手腕,他是個真正的高明的外交家。

小曼在他懷裏蔫著,不出一點聲音,像個睡著了的孩子。屋裏很黑,唐渡無法看清她臉上的表情,但可以斷定她的氣已經消了,隻是不知道該怎樣下台才不至於太難看。

“哭夠啦?”唐渡說,“你找件沒撕破的衣服穿上,我帶你去吃飯。”

小曼說:“我不。”

“不穿是吧?好,我最喜歡我們小曼這股倔勁了。”

小曼忽然破涕為笑道:“你得買幾件新的賠我,今天的事都怪你。”

唐渡抓起小曼的手掌在自己臉上輕輕拍著說:“怪我怪我,當然怪我。”他撥開她零亂的頭發捧著她的臉問:“餓了吧?我今天請你吃——”他的話在空中兜了一個圈子,又兜轉回來問:“你想吃什麽吧?”

“我想吃涼粉,還有花生米……”

“揀重要的說。”

“你都把我氣糊塗了,我平時最愛吃什麽來著?”

唐渡在黑暗中摸到了她的臉,皮膚繃得緊而光滑,忍不住就要吻她。小曼禁不住他這樣纏綿,用手把他的脖子勾得緊緊的,不住地也在回吻著他。

他倆一起走到街上的時候已是晚上九點多了。一想到吃完飯他就要走,小曼感到滿心淒涼。剛才親熱時的熱氣被冷風吹散了,一時間身上覺得更冷。

“唐渡,你敢在大街上摟我嗎?”

唐渡不知道她什麽意思,猶豫著說:“我……我……”

金小曼揮揮手道:“罷了,罷了,你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可別壞了你們的名聲。”

唐渡象征性地把手輕搭在小曼肩膀上,說道:

“小曼,大街上都是人,你別鬧。”

小曼瞟了他一眼,推開他道:“大街上都是人怎麽啦,你走你的,我鬧我的,跟你有什麽關係?”

說完,她便尖著嗓子唱起了她的家鄉戲。那唱腔高而空靈,有一種刺入人骨髓的力量。兩旁的樹影在夜風中撲簌簌地抖動著,小曼一路唱著,全然不顧別人的眼光,朝著她和唐渡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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