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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二章

大年初三,金小曼在大飯店訂了一桌酒席。那飯店的餐廳分上下兩層,金小曼站在二層的欄杆旁兩手撐住欄杆從上麵往下看,她發現樓下的餐桌和椅子好像一朵朵的梅花。飯店裏到處都是明亮的玻璃燈,地板光滑得像一麵水銀鏡。有一麵牆的人造瀑布正在飛流直下,在空氣中散布著肉眼看不見的顆粒狀的小水珠,一切都像夢境中的場景一樣,撲閃閃水盈盈的,閃著不真實的光澤。

這裏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變幻莫測的。客人也是這一撥走了,那一撥又來,來來去去,流水似的。金小曼站在那裏,卻儼然是一副主人的模樣。她麵帶微笑地招呼這又招呼那,她哪裏知道每來一位客人站在她身旁的範倫兵的心都要收緊一下。近來他已經有點快撐不住了,現在錢越來越難掙了,而金小曼卻變得越來越會花,有時她要範倫兵陪她去買東西,範倫兵隻好先到朋友那兒去借錢然後才敢陪她上那些龐大的超級市場和購物中心。

朋友就說:“我說哥們兒,你這樣硬挺可不是回事兒呀。不如實話實說了吧,反正她是你老婆又不是外人。”

可是事情到了這一步“沒錢”兩個字是萬萬說不出口的,別看範倫兵表麵上嘻嘻哈哈、大大咧咧,骨子裏卻比誰都要麵子,他外表上鬧鬧哄哄地張揚,實際上是在掩飾他內心的虛空,這些日子他奔來奔去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能借的地方他差不多都已經跟朋友張過口了。他現在就是拆東牆補西牆勉強維持著,像這樣下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能撐到什麽時候。他已經走投無路了。

金小曼請的客人一個個都到場了。其中有一對叫多多和點點的姐妹打扮得分外惹眼,一樣的裝束,一樣的發型,一樣忽閃忽閃不斷往外飛飄著的媚眼。據說還有一個正在拍一個什麽連續劇的小演員,範倫兵已經看出來了,那準是金小曼的前任男友。對這些事範倫兵采取的態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他明白,這是最後的盛宴。今天他錢包鼓鼓的,裝著最後的五千元人民幣。他吃,他喝,他高聲勸酒。在一旁的多多和點點對金小曼嫁的這個老公讚不絕口。

金小曼喝了一點酒,麵色微紅,連嘴角那顆痣都有些紅了。

她說:“我聽說嘴角上長痣的人都特別有福呢。”

多多說:“難怪我和點點混了那麽多年都沒混出個人樣兒來,原來我們的痣長得不是地方。”

說完衝點點做了一個怪相,姐倆哈哈大笑。

她這是故意調逗飯桌上男士們跟她們姐倆T情,一般人都不敢輕易惹這姐倆,因為包她們的費用是很貴的。點點在深圳的標價是一個月五萬元,包三個月就是十五萬。

“嗨,就當離次婚唄,這有什麽。”

點點告訴小曼,我們也是沒辦法才被人包的,要能找著像你老公那樣的我們早就結婚了。

金小曼在飯桌上用胳膊肘悄悄碰一碰範倫兵的胳膊肘,笑道:

“聽見沒有,全都誇你呢。”

範倫兵苦笑一下,說:

“我有什麽好誇的,我都快上吊啦。”

“快別得便宜賣乖了,咱們這裏麵就數你混得最好,掙錢最多,小曼又對你那麽好,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多多快言快語地說。

範倫兵注意到飯桌上有一個人始終一言不發,那就是一直坐在角落裏麵帶倦色的吳啟東。

吳啟東知道小曼請他吃飯並不是真的“吃飯”,她是要表演一下她的排場,她的闊氣,當初她不肯嫁給他是因為她不願意跟一個唱戲的過一輩子。現在她要印證一下她當初的決定是多麽的正確,多麽的聰明。

吳啟東縮在角落裏一粒一粒夾著盤子裏的花生米。他想好歹給足她這個麵子,讓她表演得淋漓盡致,滿足一下她日益膨脹的虛榮心,這樣也好,對大家都好。他來北京不就是想看看小曼嗎,看看她過得好不好。現在見到了,看到了,也聽到了,隔著飯桌望過去,那個叫著、笑著、鬧著的女人已經離自己很遠了。

那天晚上,每個人都喝足了酒,做足了戲,眼看著就要散戲了,結果還是出事了。結賬的時候,小姐說要八千八百元,範倫兵隻帶了五千,便要求打折。

“最多隻能給五千。”他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像一個賭徒在進行最後一場致命的賭博。

“經理說我們這裏不能打折。”

那個小姐戰戰兢兢地說。

後來便聽到有玻璃器皿墜地的聲音,瓷器和瓷器碰撞的聲音,女人的驚叫聲,男人的叫罵聲。有幾個穿白大褂的男人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手裏舉著酒瓶子,雙方混戰在一起,兩敗俱傷。有人把酒瓶子朝包間的大屏幕彩電扔去,期待著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什麽都完結了,剩下的隻有廢墟。

範倫兵因在飯店打架受傷,在家裏休養了一段日子。

這是金小曼和他在一起以來最平靜的一段日子。範倫兵頭上貼了兩塊橡皮膏,一塊貼在額角,一塊貼在下巴頦上,雖然傷得不算太重,可東貼一塊西貼一塊,從外表看上去挺唬人的。

“這回我可慘了,完了完了,破了相了。”

範倫兵靠在枕頭上,一邊吃著金小曼一勺勺喂給他吃的糖稀飯,一邊還忘不了嘴裏跟她逗貧。

“小曼……”

“嗯?”金小曼說,“你老看著我幹什麽,我臉上又沒貼膠布。”

“小曼,你真好看。”

小曼白了他一眼,道:

“你今天才發現呀,是不是晚了點?”

這話讓範倫兵心裏“咯噔”動了一下。他想她怎麽會說出這種話?她是不是預感到什麽了?

範倫兵微閉著眼睛斜靠在枕頭上,床頭的光線有些刺眼。這會兒正是下午三點多鍾的光景,太陽光迎麵直刺過來,範倫兵橫起一條胳膊來擋在臉上,想著自己的心事。他打定主意要在這段時間裏盡量對小曼好一點,讓她過幾天舒心的日子。

金小曼從廚房回來,看見範倫兵一條胳膊擋在眼睛上,睡衣的袖子滑在了胳膊肘底下,露出了被陽光照射成淡金色的汗毛。金小曼心裏動了一下,湧起一片溫柔。

“怎麽了,你哭啦?”

她把他的胳膊從眼睛上拿掉說:“是不是很疼啊?”

範倫兵指指胸口道:“我是心疼。”又套用了一句流行歌詞,“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疼。”

金小曼啪地打掉他那隻胳膊,笑道:“範倫兵你少來這一套。”

範倫兵把小曼攬進自己懷裏,將她越摟越緊,越摟越緊,直到她痛得叫出聲來方才罷手。

“小曼,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說咱倆這一段算愛情嗎?”

小曼用手按了按他額頭上的膠布道:

“怎麽想起問這個來了?平常都是我問你。”

範倫兵纏住她說:“我今天就是想知道,你說咱倆這一段算愛情嗎?”

“當然算了。我愛你,行了吧,好好睡一覺吧,你現在還是傷兵呢。”

範倫兵閉上眼睛,嘴角銜著一絲笑意。過了一會兒他又睜開眼睛,一雙眼睛靈活地轉動著,沒有一點睡意。

小曼問他:“又怎麽啦?”

“有人盯著我看,我睡不著。”

“那好,我走。”

“不,我要你陪我一起睡。”

小曼一邊脫毛衣一邊說:“不要以為自己生病了就可以提那麽多無理要求。”

範倫兵伸手把她抱上床,從上到下吻著她說:“這是無理要求嗎,別忘了你是我老婆。”

等到範倫兵的病稍好一點,他就開始下床活動。其實他傷得也並沒有多重,隻不過是一點皮肉傷,但是他要利用這段時間閉上眼睛好好想一想。把前前後後都想清楚了,然後再做出最後的決定。

這天下午,小曼拉他一起到農貿市場去買菜。範倫兵指指臉上的傷說:

“我這個樣子,能出去嗎?”

小曼偏著頭看了一會兒,笑道:

“我剛發現你長得這麽難看,當初我怎麽會看上你的呢?”

範倫兵回過頭來湊到梳妝台前照了照鏡子,說:“就這樣還有人緊追不放呢。”

“我緊追不放還是你緊追不放,這話可得說清楚了。”

範倫兵忙說:“是我,是我。”

兩人鎖上門,手挽手地從家裏出來。外麵陽光很好,春節剛過,天氣雖說還是有點冷,可風畢竟不像從前那麽硬了。有兩個小孩正站在樓前空地上放風箏,叫著、笑著,聲音傳到很遠,給寂靜的庭院帶來些許生機。一切都是柔和的,沒有爭鬥和衝突的,是好說好商量的日常景象。經曆過強烈動蕩、大起大落生活之後的範倫兵,都疑心這種風平浪靜的生活是不是真的。眼前的景象給他帶來肯定的答案。

走在路上,金小曼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說:

“範,隻有今天這一天我才感覺咱倆像真夫妻。”

範倫兵沒作聲,他看到街上有許多對情侶相隨相伴的樣子,他的心裏一陣難受。要是他真把小曼一個人撇下了,她今後怎麽過呢?

這一晚他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的話,像是要把他們同居以來的所作所為做一個全麵的回顧和總結。小曼靠在範倫兵的肘彎裏,歎了口氣說,這些年來我差不多都是在等待中度過的,今天才算熬出頭來。範倫兵擁著她,一直不知道該說句什麽才好。他一直在暗地裏默默同她告別,可她就是執迷不悟。他越是對她好,她越是做好了要天長地久的準備。她的頭一直靠在他的胳膊上,他感到沉重而又麻木。小曼的眼睛在黑暗裏亮得像一對貓眼,閃爍不定,像是能穿透黑夜看穿一切似的。她是那麽的聰明,卻又是那麽的愚鈍。她還在那兒一個人傻乎乎地憧憬未來,說要添一套玻璃水具放在樓下客廳的茶幾上,樓上那間玻璃窗等到春天來臨她準備栽幾盆什麽什麽樣的花,花骨朵的形狀以及花朵的顏色她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她所說的都是一些小事,卻是具體的,可親可愛的。他伸手摸到她的頭發,一絲絲地握在手裏,很快像沙子一樣地滑出他的指縫。他無法握住它們。

範倫兵聽到金小曼的聲音在黑暗中漸漸微弱了。他伸手撚亮床頭的電燈開關,無意間碰到了床頭的另一個控製音響和電視屏幕的開關,一時間房間裏鼓樂齊鳴,大屏幕彩電裏正播放一台歌舞狂歡的節目,一束束紅綠光線好像激光光束一樣四處噴射,小曼的臉像被噴上彩釉,油亮而又光潤。他動作麻利地脫掉她身上的衣服,他看到她的身體在黑暗中不斷變換著顏色。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親近她了,耳邊交響樂的聲音也使他熱血沸騰,他渾身上下像是被什麽東西點燃了一般,他知道他現在是站在自己這一生的頂峰,一輩子的快樂加起來都抵不過這一回。

交響樂的聲音接近尾聲。電視上的歌舞也偃旗息鼓,歌去了,舞也去了,空留下一座大而空曠的舞台,無聲無息,最後,連燈也滅了。

第二天一早,金小曼收到一封寄自平城的電報,要她“速歸”。小曼打了個哈欠,不知道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昨天整夜地做愛,使她感到身上乏力得很,躺在床上不想動。

範倫兵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看你還是回去一趟吧,家裏一定出了大事。”

“好好的,會出什麽事呀?”

金小曼翻了一個身還繼續想睡,被範倫兵一把從床上薅了起來。

“你給我把衣服穿上,快!我帶你去火車站買票。”

小曼一路嘟嚷著:“神經兮兮的。”範倫兵的車子已開出去好遠了。

火車票出人意料地好買。現在很多人都坐飛機了,但小曼家鄉那個地方是個小城,還沒有飛機場,倒是坐火車來得方便。

範倫兵就像綁架似的把金小曼塞上火車,但是金小曼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就是站在車窗底下的範倫兵居然有點要流淚了。

“你哭啦?”金小曼一驚一乍地問。

“誰哭了?”範倫兵故意掩飾著說,“你別哭就行了。”

可是金小曼還是覺得不對勁,她想象不出到底會出什麽事,但是她預感到要出大事了。

金小曼家裏果然出了大事:她父親死了。

一路上小曼都在猜測著家裏可能發生的事情,卻沒料到是這一樁。夏天父親到北京去的時候還是好好的。那時小曼陪著父親為搶救罕劇之事東奔西走,心裏頗有些不耐煩。她沒想到那是父親心中最後一點點希望了。

父親死於自殺。金小曼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一事實。在冰冷的醫院太平間的走廊裏,她遇見了麵披黑紗的母親。母親已經老得讓她認不出來了。金小曼沒想到母親見她的第一句話竟是:“孩子,你也變老了。”

小曼吃了一驚,樓道裏到處都是玻璃,小曼卻不敢去看自己的臉。

“媽,讓我看看爸爸。”

小曼母親卻說:“還是不要看了吧,他死得慘得很。”

“我爸是怎麽死的?”

“用菜刀把自己……可憐他平時連一隻雞都不敢殺。”

太平間的抽屜徐徐拉開,金小曼感到一股拔地而起的寒意直衝上腦門。她什麽也沒看清,連目光也被凍得像死屍一樣僵硬,她聽到母親在她身後嚶嚶的啜泣聲,而她自己卻連哭這一功能都喪失了,她感到喉頭像被凍僵了一樣,一陣陣地發癢,她甚至不知怎麽好像要笑出來似的,她的全部器官已經紊亂。

在回北京的火車上,小曼已經能體會一個瘋子的心境了。在父親的追悼會上她也沒掉一滴眼淚。柔弱的母親傷心地說:“這孩子心可真硬……”現在她終於坐火車逃離平城了,父親的死對她的刺激太大了。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沒也就沒了。父親的追悼會上放的不是哀樂,而是罕劇“哭墳”那一段——母親1965年的錄音,那一年,母親隻有19歲,正和父親在談戀愛。那一年,母親被評為“罕劇皇後”,是她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年。

小曼在火車上才哭出來。這和母親希望她哭的時間整整差了24小時。

這時候,有個穿西裝的男人過來勸道:

“出了什麽事,怎麽這麽傷心呢?”

那人自我介紹說他叫唐渡,也是平城人,但已經在北京工作多年了,這次是回老家探親的。算起來,他和小曼的父親還算大學校友,隻不過唐渡比小曼的父親要低兩屆。唐渡大學畢業以後一直沒幹戲劇專業,而是改行做行政工作了。後來利用職務之便出了兩本戲劇方麵的小冊子,也算著書立說了,其實純粹是為了評定職稱。金小曼當時沒興趣跟他攀談,一味地聽他在那兒囉嗦。

在金小曼眼裏,唐渡這種年近五十的男人應該緘默無語才對。小曼看著他一直在動的口形,心裏真是很不舒服。恨不得有個開關把他吧嗒一下關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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