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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一章

這天下午,金小曼一個人呆在家裏沒事幹,就翻出一大摞她學生時代的影集,堆在客廳的地板上,一本一本翻著看。

小曼那時梳著未經燙過的直發,站在一片荷葉或者一座廟宇麵前,擺出一副現在看來實在是有些裝腔作勢的姿態來,微笑或者愣神兒。有些照片焦距不清,照片上人臉模糊,看不清當時是和誰一起照的了。很久沒看見這些照片,一下子拿出來才發覺很多年已經過去了。

這些天金小曼一直窩在家裏沒出門。除了收拾收拾屋子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往南方打電話催範倫兵快點回來。熱鬧的日子已經過去,胡藹麗突然宣布結婚,帥貓也到廣東歌壇求發展去了,孤零零地剩下金小曼一個,她什麽地方都懶得去,隻想等範倫兵從南方回來,一心一意好好過日子。

金小曼在整理那些照片的時候注意到一個人,那就是她以前的男朋友吳啟東。聽說他現在也在北京,徹底放棄了唱罕劇,準備拍電影出名。關於吳啟東的消息金小曼是從多多和點點那兒得到的。她們姐妹倆在學院路合租了一套房子,小曼經常上她們那兒。

金小曼並不想見到吳啟東。當初是她拋棄了他,她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還是不見麵的好。”金小曼說,“見了麵說什麽呢?”

他倆一直沒有碰麵,因為知道了吳啟東常去多多點點那兒,小曼去的就少了,她一般都呆在家裏,最近新添了一個愛好是上舞蹈學校去學芭蕾,隻是為了打發時間而已。

那間空曠的教室使小曼無數次地想起他們罕劇團的排練場,所不同的是這兒有整整一麵牆的大鏡子,而罕劇團則是四堵陳舊的黑牆。在這裏小曼體會到母親每日練功的枯燥無味,同時也在單調的重複當中體會到一種無欲無望的輕鬆。她想,吳啟東何苦要跑到北京來呢?時過境遷,小曼現在覺得在罕劇團過那種與世無爭的日子也不錯。爸媽相處了一輩子,一輩子都沒紅過臉,小曼以前是看不起這種溫吞水似的人生的,覺得他們一輩子全都白活了。現在,小曼的想法全變了,她覺得要是有一個人能跟她踏踏實實過日子也不錯。

就在小曼想東想西理著這些照片的時候,不知何時有人悄悄走進客廳從後麵要蒙她的眼睛,小曼悄悄朝邊上偏了一偏頭,然後跳起來去勾他的脖子。

範倫兵手裏拿著東西,稍稍俯下身來,臉上掛著吟吟的笑,被她親著、吻著,脖子勾得生疼。

“哎哎哎,我這脖子還要呢。”

他放下手裏的東西,然後一下子把金小曼從地上抱起來。小曼尖聲叫著笑著,兩腿在空中踢騰著說:

“幹嗎……剛下飛機,也不嫌累。”

範倫兵說:

“我在南方天天鍛煉身體,就是為了抱你。”

“我有那麽沉嗎?”

“反正分量不輕。”

聽了這話,小曼就五指攏在一塊,放在嘴裏哈了哈,然後伸手去胳肢他。範倫兵忍不住笑,手一鬆腳一軟兩人就一起滾到了地毯上。這一下,金小曼鼻子一酸倒有點想哭了。她想他到底還是回來了。

範倫兵把手伸到她臉上去羞她,“你是怎麽搞的,又哭又笑,滿臉放炮。”

金小曼抹了把臉上的眼淚說道:“你到底還是回來了,我都等得有些絕望了。”

“絕望什麽?怕我不要你了?永遠不回來了?”

“不是的。”

“那為什麽?”

“我不告訴你,說出來怕你驕傲。”

範倫兵便也學著金小曼的樣子,把五指聚攏放到嘴裏去哈氣,哈完了便伸到金小曼腋下以同樣的方式去胳肢她,但卻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她不僅沒笑,反而眼淚汪汪的。

“範,你知道嗎,我想告訴你一句話——”她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愛你。”

範倫兵拍拍她的背像哄一個迷失了的孩子似的。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再也不走啦——嗯?”

“那你還沒說愛不愛我呢?”

“那還用說嘛。”他擰擰她有些發紅的鼻頭。

“不行,我就是要你親口說。”

範倫兵想了想,覺得那幾個字好像很難說出口似的,然後他像擠牙膏似的好容易擠出那三個字來,說完以後,眼神就慌亂不堪地逃向別處去了。

金小曼說:“你們男的呀,都是這副德行,一讓你們表達什麽,就跟要殺了你們似的。”

範倫兵說:“依你的口氣,你這句話似乎問過很多男的了?”

“是啊,你吃醋嗎?人家的嘴皮子可都比你利索多了。最起碼,人家說我愛你三個字的時候從來不打磕巴。”

範倫兵一眼看穿了她似的說:“那是電視劇裏的台詞吧?”

金小曼破涕為笑,心情又重新陽光燦爛起來。“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點好吃的。”

範倫兵卻按住她道:“不要。你陪我在這兒呆會兒,晚上我們一起出去吃。就咱們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吃一頓飯。”

範倫兵的歸來,使金小曼的生活改變了許多。有時兩人清早醒來,相互望見了,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目光相互躲閃著,心裏麵怪怪的,他們畢竟分開的時間有些長了,在分開的那一段時間裏,都有一些不好說出口的事情發生。雖然有些事就像流星劃過那樣短暫,可畢竟還是發生過什麽的。他們的關係是沒有婚約束縛的,但卻是很認真的同居關係,他們都不想破壞在對方心目中的美好印象,因此有些話不便說出口來,隻好隱藏在心裏。小曼對範倫兵隱藏的是一段小小的羅曼史,而範倫兵對金小曼隱藏的是一枚重磅炸彈,他沒對任何人說起過,隻有他一個人心裏清楚。

範倫兵兩次南下的結果正好相反,第一次去幾筆生意做得順手,使他一下子就賺了十幾萬。十幾萬對別人來說不是什麽大數目,但是對胡同裏長大的範倫兵來說,他哪見過那麽多錢,他開始有些頭腦發熱了,買車買房子,房子是分期付款的,一共要四十多萬,但範倫兵想苦一苦,估計三兩年時間也就把錢賺回來了。沒想到第二次南下卻出師不利,做什麽賠什麽,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錢也越來越難賺。範倫兵當然不肯認輸,他在那邊苦熬苦撐著自己,除每月給金小曼寄回來的那些錢,他自己口袋裏幾乎是分文不剩了。但是他是那種要麵子的人,既然撐了就得硬撐下去。在廣東混不下去的時候,他才決定返回北京。他帶了很大的一個包回來,實際上包裏麵是空的。他甚至覺得,他的心也被那個氣候炎熱的地方給蒸幹了,沒有水,沒有了人氣兒。

金小曼不是沒有察覺範倫兵身上發生的變化,雖然他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小曼還是看出他有些不對勁。有時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裏夾著一根點燃的香煙,那股嫋嫋上升的煙霧一綹綹地升上去、升上去,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小曼看出這時候他的靈魂也出了竅,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這間屋子裏了。小曼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定定地看著他,他永遠注意不到她在看他。窗外不知什麽時候下了點小雨,雨的味道混合著潮濕的泥土味兒無孔不入地從窗戶縫裏鑽進來,金小曼想起小時候天一下雨她就對考試發怵,她認為雨不會給她帶來好運,而天晴在她看來則是吉利的,因為她太在乎考試成績了。爭分數的習慣一直保持到上大學,後來她才明白有些事其實很無聊,完全沒有意義,她的精力就在這些大大小小的爭鬥中揮霍掉了。

範倫兵總是這樣好一陣子、壞一陣子,高興起來他也很會玩,試著用啤酒凍冰棍,或在迪廳裏花樣翻新地做怪樣兒。但小曼總覺得在他那些歇斯底裏的尖叫聲後麵隱藏著什麽,他試圖掩蓋什麽。

或許,他真的聽說了什麽?

小曼決定和盤托出,坦白她與帥貓那一段。

有天晚上兩人看完電視,都還沒有睡意,就一起靠在床頭上吸煙。那時的天氣已經冷起來了,在屋裏可以聽見窗外呼呼作響的北風。那聲音讓兩個人心頭都感到隱隱作痛,兩個人都仿佛看見了自己忽然間掐斷煙頭,然後下了決心似地說:“說吧,把一切都告訴他。”

想是這樣想的,可還是要等對方開口先說才好。

雙方這樣僵持著,時間靜靜地過去了,卻始終沒什麽進展。最後,範倫兵把手中的煙蒂放在煙灰缸裏按了按,長吐了一口氣說:“睡吧。”小曼忽然支起胳膊來湊到他跟前說道:“有件事……告訴了你不知道會有什麽結果。”

範倫兵用手撫摸著她的頭說:“出什麽事了,小曼?”

“反正都是我的錯……你不在北京的時候有個男孩……”

範倫兵拍拍她的後背說:“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嗯?”

他朝上揚了揚眉毛,一臉寬厚包容的樣子。他不僅沒有怪小曼,反而安慰她不要再折磨自己了。“過去的事就讓她過去好了。”他說著,便把床頭燈啪地一聲關掉了。

她睡著了,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胳膊上,範倫兵感到自己的胳膊有些麻,卻一動也不敢動,怕驚醒她。

範倫兵那天晚上沒有說出實情,就永遠失去了說出實情的機會。很多重要事情往往就決定於一念之間。範倫兵決定把一些事情隱瞞起來,繼續扮演一個稱職的好丈夫、好情人。這兩個角色在他那裏是合二為一的。

金小曼並不知道家裏經濟狀況每況愈下,她還當範倫兵這次從南方回來,手裏攥著大把的鈔票呢。她想盡心思變著法兒地玩,拚命找樂。白宮臨走時對金小曼下的定義沒錯,她是一個物質女孩。

春節的來臨使金小曼變得更加瘋狂和沒有節製,她想要什麽必須立刻就得到什麽,過了這一刻就說沒了興致。她才懶得記那些拗口的所謂名牌,見到中意的衣服不管多貴她也努努嘴讓小姐給她包起來。她是到“收銀台”才知道那套衣服的價格的。她無所謂地笑笑,打開精巧的小皮包,把錢一遝一遝地往外掏。

有天金小曼在一個同鄉的聚會上偶然遇見吳啟東,就想起當初是他給自己墊的來北京的車票錢。她傲慢地一步一步朝他走去,一直走到他跟前。

“你還認得我嗎?”

她用一雙驕矜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她從前的男友,然後她打開皮包,摸出一張嘎啦嘎啦響的嶄新鈔票朝他那邊遞過去道:

“給你。”

“什麽?”

“四十塊錢——我來北京的車票錢。”

“你瞧不起我?”

金小曼的大眼睛在瞬間眯了眯,然後她眼睛裏忽然露出一點笑意來,道:

“我憑什麽要瞧得起你呀?”

說完把錢往他身上一塞,揚長而去。

那時候吳啟東正拍一個連續劇,那是他來北京後的第一個戲,前景如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都是沒譜的事,走一步說一步了。他這次擅自離開劇團跑到北京來拍戲,是經過了長時間的反反複複的自我折磨、自我否定以及最後閉著眼睛自己跟自己抓鬮兒之後才決定的。他來北京的目的是想來看看金小曼,他能想象得出像金小曼這種性格的女人在北京是如何地如魚得水。他並不指望她還能像從前那樣待他,但是他想,她總不至於恨他吧。

要說吳啟東也不是一個特別爭上遊的人,隻不過他的運氣相當好。當年他稀裏糊塗考上戲校,這回又稀裏糊塗當上戲裏的第一男主角。這是很多人都覬覦的一個角色,現在是演員多戲少,大家都在一個碗裏爭飯吃,有了你吃的就沒別人的了。

這是一部都市題材的很容易討好觀眾的戲,導演和有關人士都很看重這部戲,認為它能在北京一炮走紅。因此挑選男主角就成了戲外的一部重頭戲。

“你從哪兒來?”

“平城。”

“以前幹什麽的。”

“唱戲。”

“唱的什麽戲。”

“罕劇。”

這短短的六個字決定了吳啟東一生的命運。

導演不喜歡好表現、好誇誇其談的演員,因而他選中了平穩內在的吳啟東。另外從外在形象上考慮,他也認為吳啟東是最佳人選。

在與金小曼見麵之前,吳啟東曾多次設想過他倆再見時的情景,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腦海裏發生,每一遍都像是過電影,連細節都清晰可見。所以今天發生的事情倒不像是真的了。

吳啟東把小曼塞過來的那張鈔票握在手裏,用另一隻手食指和中指在上麵“噠噠”彈了兩彈,然後朝天空中呼地吐出一口濁氣,像是要把過去一筆勾銷似的。接著,他把那張鈔票放回到自己的上衣口袋裏。

“咱們兩清了,誰也不欠誰什麽了!”

他衝著她早已遠走的背影大聲說。

他追著樓道的窗子一扇扇地往下看,到末了隻看到她露在出租車外的一綹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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